在花园里
有人在花园里劳动,露出新翻土地
亲切的腥味。
我就是被这个吸引下来,
一心要看清劳动者是男学生和女学生,
还是后勤服务公司的工人。
因为他们都站到了一起:
工人、义务劳动者、甚至许多
树荫里的读者。
一时间,所有的铁锹都停下来,
只剩下鸟儿的叽叽喳喳声。
我也在路边的石椅坐下,
背靠着舒服,尤其对我来说,可以
拿本书,随意看左右石凳上的读者。
蜜蜂嗡嗡着,对于草场
绿油油的思想来说,它们最好
还是去追求头脑迟钝的云彩
泄露一片金黄。忽然有一两个花萼上
摇曳的读者念出声来,不免
有一点鬼鬼祟祟。我昏倦,
我在数自己的呵欠,
羞愧地;黑日头在树梢
已挪移至头顶:这本书,我在别的地方
差不多读完,如今影影绰绰,
不断有关键的字,像
这些义务劳动者开小差跑掉:
直到一位工人出现,才确定下来次序。
他穿着灰色衣服,代替
一位女大学生在树荫下的石凳
坐下,本分地从口袋里掏出——
我看到——肮脏的一本小书。
我猜想,他是有点儿羞怯,
他本来就是谨慎的人,在这里
安分守己,所以才斜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猜想,怕我起疑心,
他掏出笔在书上迅速作了一个记号。
但我就是无法挪动身子,从这里
走开。我猜想,他越看我
越惊慌。真荒谬,我难道在
守株待兔?!他小心翼翼
还舔了一下手指去翻书,适合他;
但也许是在讲排场。我一下子
发现他的苦衷,
他念得很慢,几乎要哭出来。
他的背抽搐着,我想
跑过去,求他原谅,我会对他说:
“你不是也有一个女儿,在读书?”
他已人到中年。我还可以说:
“你不是也有一个像我一样的兄弟
在读书?总之,让我们
别哭,别哭,别哭,别哭啊。”
这首诗写于2007年6月。我几次修改,都无功而返。不是说它完美。
只要再次沉浸,就会发现创造过程是无穷无尽的。而每一首诗又都有自己的结尾,这首诗在后五节的开头说,“直到一位工人出现,才确定下来次序”,然而接着诗再次进发。
这说明,诗甚至是创作意识和语言材料相互妥协的结果。工作越深入,妥协就越多。奇妙的是,这些妥协,以及众多偶然的元素是怎样拆卸、组装、变形为完美?
这样思考的结果就是,奇妙的、唯心的、实体论的创造主体让位于能量系统的说明。后者表现出对语言结构的重视。“写作大于作者”,“作者是写作的仆人”,都是老话;看作能量系统,则呈示了主体和自我意识的迷宫,还有世界的多重性。
这给了诗以叙事的可能,去讲述和嘈杂、多样的真实世界的遭遇。一首诗可以“小说化”,隐含故事、杂闻。一如系统论和控制论提醒的,可以是宏观的科幻世界,也可以是小儿科的身边世界。一首诗应该是本事诗,但要经过必要的升华。对于我来说,这样的“诗的本事”并非太少。
而当本事推演为诗,就可以打破语言的牢笼。它打破的是词的孤立状态。突围出来后,世界呈现可喜的断裂。人可以在那儿居留。
诗的纯与不纯的问题,与这种系统观点的刺激不无关系。纯诗着眼于主观性建造的遴选,非纯诗则基于主观性建造的衰落,而承认更大范围内的事物的同一。系统总是倾向于吸收和容纳异质。
这是一种词语的力学。既表现为马拉美那样的欲望数学,也表现为布勒东式的诗学政治学。前者是将世界投影到语言的平面,后者则试图于此平面给出立体的世界。
在诗人那里,至少存在着两种成分:欲望和逻辑。二者互为对方的终点。如果说,欲望是一首诗的动机,是修辞动力,逻辑——在不断演进的文本中生成和实现——则是对欲望的描画,并将之最终固定,生成和实现一首诗的主题。
在其他时候,构成一首诗的修辞动力的可以是时间,是回忆;这样的修辞动力往往导向乌托邦主题;也可以是求真的意志。《在花园里》这一首诗发端于生活中偶然的“本事”,也最终朝向那理想的“本事”,“本事”既是它沉浸的中心,也是它的不可跨越的界限。
正如阿多诺对现代主义文艺提醒的那样,方法不能代替事物;但方法可以帮助发明主题,尤其是在修辞动力充足亦即朝向主题的运动强健有力的时候。这大约是有预谋的时候吧。作者故作不知,似乎是对那认识的途径陌生;他摸索着前进,却好像意外发现了主题。他由此解决存在和认识的矛盾。但每次都是全新的历险,不能重演。
如此,认识论也只是为了配合知识(分子)论。正如这首诗的前五节,“摇曳的读者”影射了认识的摇摆不定、阅读、和“知识的消化”。而对智识阶级和非智识阶级的关系/比较才是这首诗的重心,只有它才能“确定下来次序”,出现在后五节。
我设想,由此可以引伸出“良心”及其他。但是这个比较仍然不能取代认识的困难,和一直推迟出现的认识的结晶,虽然我将这个比较/关系看作这首诗的内容:“他掏出笔在书上迅速作了一个记号。”记号重现了生活的教训。而“求他原谅”,则表现出智识分子的无依靠性的依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