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
一场中雪过后,二弟又搬回来住了。
他们出现时,我正在房顶铲雪,
正好铲到他们住的两间。
铁锹接触雪和预制板的声音,
一定十分难听吧?“嚓啦——”
“嚓啦……”,走在他们头顶
我开始感到不安。
沉默着,谁也不搭理谁,我甚至
想到逃走,但不是雅各欺父,听从
母亲告诫——那种逃法。
他至少有一个哈兰在未来等待。
是什么堵塞了我们的喉咙?兄弟。
坐在走廊晒太阳,彼此却视而不见。
我们能证明一些什么呢,先生们?
我不是懒汉,写作这把活
也挺辛苦;当然,它几乎挣不到钱。
贫困确实是丧失热情的原因,
但不是全部。这些,《圣经》也不否认。
比如雅各与以扫,他们
或许真的存在;包括洛伦兹
在水族馆,观察那七条和睦相处的鱼。
我们家族的人并非个个冷漠。
尽管,倒映在水塘的天空
已结下三尺厚的冰。
漆黑的夜晚作着深呼吸,
和一些古怪的梦,
鱼儿失眠时,我们向对方游去。
像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的一些作品一样,《家族》这首诗也是在边喝酒,边写作的状态下产生的。对我个人而言,写作时喝少量的酒,能使精神集中,激活无意识,治疗孤独和失语,收到意想不到的奇效。记得当时写出《家族》后,兴奋地读给刚刚放学回家的十岁的儿子听,他向我翘起小小的大拇指,大加赞赏。当晚我便请他去搓了顿火锅,把他乐坏了。
写这首诗时,我已退出《阵地》。人生苦短而漫长,值得回忆和做的事情太多。为一个狭隘的地域性的小圈子写作,不过是我早年文学活动的一小部分,我并不认为那有多么不可一世和显要。那时,尽管和家人呆在一起,却异常苦闷。因此,儿子成了这首诗的第一位读者。几年后,有人想把包括这首诗在内的组诗《混凝土或雪》发表在第八期《阵地》上,被我婉言谢绝了。不久,我把它给了向我第二次约稿的《外省》。读到这首诗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关于家族题材的文学作品,多得简直数不过来,有志之士,可以搞一本研究专著。近年较为风行的是虹影小姐的《饥饿的女儿》。而在这方面,成就最大、影响最深远的恐怕非曹雪芹、福克纳莫属了。二人对人性的挖掘可谓同样经典:一个写实,一个意识流。《家族》这首诗的技法主要是写实的内心独白。但我也运用了一些变形与夸张,超现实的奇思异想,比如诗的结尾部分。写实是一个冒险。因为它早已成为传统,很难再翻出新意。但对我来说,写实依然充满了魅力,洋溢着神奇和诗意。有人称,我的诗歌属于冷抒情。也许是吧。其中混合的叙事口吻和语调,是自然的流露,我并没有刻意制造那种效果。这与我的境遇和气候有关。更与长期的个性化写作经历和训练有关。
写这首诗时,我可能无意识中调动了我的多方面积累和深层意识,综合了各种技法,以丰富它的表现力和概括力。因为一首诗不可能像一部小说或一篇散文那样,提供更多的内容。诗中出现的那七条和睦相处的鱼,暗指我父亲和他的六个弟弟。后来在末尾再度出现的鱼,则是个进化论的、精神分析式的隐喻。当然,整首诗也不乏孤立无援、其它影射与潜在的期望。这极可能受到当时经常重读的诗:马拉美的《天鹅》的影响。因为我把诗中的天鹅看成了自我的象征,我个人的化身。语言则是我用惯了的口语加书面语,即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开始学习写作时那种日记体。我曾经对人说:我的诗歌,就是我最好的自传。所以,《家族》这首诗也可以这么看。这与我青春期最初接触的作家有极大关系。我不否认我受到郁达夫、卢梭的影响和启蒙。
在清醒状态下创作一首诗,我往往更在意:上下文的整体关系,外在形式,内在结构,语调和语速,语言(包括用词、词的声音与音质)的准确与精确。侧重一首诗的整体效果。而不大在乎格言或警句。但如果诗行中出现格言与警句的话,我也会着迷,就让它呆在它应该呆的地方。并不追求那种箴言般的写作,毫无价值的意义真空化的修辞,和圆滑的文字游戏、恶作剧。也不喜欢它在诗中显得过份突出,使整首诗失去平衡。显然,《家族》离我这方面的要求,似乎太远了。它毕竟是一首八年前的旧作。
著名的考门夫人在她的《荒漠甘泉》中,讲述过这样一个故事:一名艺术家,走遍世界,寻找一株珍奇的树木,立志创作一件伟大的作品,结果在自家后院柴堆的一截橡木上,雕刻出一座传世的神像。提这个典故,并非标榜自己写出了什么传世之作,而是想借此说明:有感而发地写自己熟悉的人与事,生存状态和生存环境,是成功的文学创作的公开的秘密。而真情实感则是构成一首诗的基本元素。真实才会引起共鸣。才会获得不同层次读者的认同与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