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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吉奥乔·阿甘本:何为同时代?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1-08-10  

吉奥乔·阿甘本:何为同时代?

王立秋

  
 
1

  在此研讨会开始之际,我想提出的问题(原文是:我想刻写在此次研讨会的门槛上的问题)是:“我们与谁以及与什么同属一个时代?”首先而且最重要的是,“同时代意味着什么?”在本次研讨会的过程中,我们有机会阅读一些文本,这些文本的作者可能距我们已有数个世纪之远,也可能更为晚近,甚至与我们非常切近。无论如何,关键在于,在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可以是这些文本的同代人。我们研讨会的“时间”就是同时代性,如此,它也要求(esige)文本和为此次研讨会所检视的作者同时代。很大程度上说,此次研讨会的成功与否,将以其——也是我们的——符合这种苛求的能力加以衡量。
  尼采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最初的、暂时的指示,它能引导我们对上述问题之答案的探索。罗兰·巴尔特在法兰西学院讲座的一则笔记中总结了这个答案:“同时代就是不合时宜(The contemporary is the untimely)”。1874年,年轻的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尼采在希腊文本中逐渐发掘至此——两年前,他完成了一部意料之外的杰作《悲剧的诞生》(The Birth of Tragedy)——并出版了《不合时宜的沉思》(Unzeitgemässe Betrachtungen, Untimely Meditations),在这部著作中,尼采试图与其时代达成协议并在与现代的关系中明确自己的立场。“这沉思本身就是不合时宜的”,我们在第二沉思的开头读到,“因为它试图把为这个时代所引以为傲的东西,也即,这个时代的历史文化理解为一种疾病、无能和缺陷,因为我相信,我们都为历史的热病所损耗,而我们至少应该对它有所意识。”(1)换言之,尼采为“相关性(relevance)”(attualità)作出了自己的声明,置入了自己关于当下的,在断裂与脱节中的“同时代性”。真正同时代的人,真正属于其时代的人,是那些既不完美地与时代契合,也不调整自己以适应时代要求的人。因而在这个意义上,他们也就是不相关的(inattuale)。但正是因为这种状况,正是通过这种断裂与时代错误(anachronism),他们才比其他人更有能力去感知和把握他们自己的时代。
  自然,这种不符(noncoincidence),这种“时代紊乱(dys-chrony)”并不意味着,同时代就是指一个人生活在另一个时代,就是指人们在伯利克里的雅典或罗伯斯庇尔和萨德侯爵的巴黎那里比在他生活的城与年中更能感受到的那种乡愁。有才智的人可以鄙视他的时代,但他同时也知道,他不可改变地属于这个时代,他不能逃离自己的时代。
  因此,同时代性也就是一种与自己时代的奇异联系,同时代性既附着于时代,同时又与时代保持距离。更确切地说,同时代是通过脱节或时代错误而附着于时代的那种联系。与时代过分契合的人,在各方面都紧系于时代的人,并非同时代人——这恰恰是因为他们(由于与时代的关系过分紧密而)无法看见时代;他们不能把自己的凝视紧紧保持在时代之上。

2

  1923年,曼德尔施塔姆(Osip Mandelstam)写过一首名为《世纪》(“The Century”)的诗(2)(尽管俄语vek也有“时代”或“年代”的意思)。这首诗中包含的不是关于世纪的思考,而是关于诗人与其时代联系的思考,也就是说,关于同时代性的思考。(诗中谈论的)不是“世纪”,而是,根据开启第一个诗节的词语,“我的世纪”或我的“我的年代”(vek moi):

我的世纪,我的野兽,谁能
看进你的眼
并用他自己的血,弥合
两个世纪的脊骨?


  必须为自己生命的同时代性而付出代价的诗人,必须把自己的凝视紧紧锁定在其世纪野兽的双眼之上,必须用自己的血来弥合碎裂的世纪之脊骨。两个世纪,两个时代,不仅如(诗人已经)暗示的那样指示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而且,更确切地说,指的是单一个体生命的范畴(别忘了saeculum一词指的原是个体生命所经历的时间,即人的一生)与我们在这里称之为二十世纪的集体的历史时期。正如我们在诗节最后一句中了解到的那样,本世纪的脊骨已经碎裂。诗人,就其为同时代人而言,乃断裂(fracture),即是那阻止时代自我创作之物,又是那必须缝合此裂缝或伤口的血。一方面,时代与生物之脊骨的并列,另一方面,则是时代与年代之脊骨的并置,二者构成了这首诗的一个核心主题:
  
只要生物尚存
就必须带上脊骨前行
仿若波涛
沿无形之柱而动
孩童柔弱的软骨——
新生土地的世纪。


  另一个伟大的主题——而这,与前一主题一样,也是同时代性的一个意象——是世纪脊骨的碎裂与弥合,二者都是单一个体的劳作(在人那里):

为世纪解开束缚
以开启新的世界
必须用一支长笛
来统一多节时日的脚步。


  接下来全诗结论性的诗句证明,这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或者说,至少是一项悖论性的任务。不但时代野兽打碎了脊骨,而且,vek,新生的年代,也意欲回首(对一个脊骨破碎的人来说这是一个不可能作出的姿势)以细想自己的踪迹,并以此方式来展现它疯狂的面容:

可你的脊骨已经破碎
哦我美丽、不幸的世纪。
带着无知觉的微笑
像一度灵巧的野兽
你回顾,软弱而又残酷
思考着自己的脚步。
  
3

  诗人——同时代人——必须紧紧保持对自己时代的凝视。但看到自己时代的人实际上看到的是什么?在其时代面容上的这种疯狂的微笑又是什么?在这点上,我想提出同时代性的第二种定义:同时代的人是紧紧保持对自己时代的凝视以感知时代的光芒及其黑暗(更多地是黑暗而非光芒)的人。一切时代,对那些对同时代性有所经验的人来说,都是晦暗的。同时代人,确切地说,就是能够用笔蘸取当下的晦暗来进行写作的人。但“看到晦暗”、“感知黑暗”又意味着什么?
  视觉的神经生理学为我们给出了初步的答案。当我们发现自己置身于无光之地或在我们闭上双眼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我们看到的黑暗又是什么?神经生理学告诉我们,光的阙如会触发一系列视网膜上被称作“停止神经元”的边缘细胞。这些细胞一旦被触发,就会产生那种我们称作黑暗的特殊视像。因此,黑暗不是一个剥夺性的(否定的,反向定义的)概念(即仅仅是光的阙如,或类似于非视像(nonvision)的东西),相反,它是“停止神经元”活动的结果,是我们视网膜的产物。这意味着,如果我们现在回到我们关于同时代性之黑暗的主题的话,感知这种黑暗并非某种形式的惰性或消极性,而是,更确切地说,意味着一种活力或奇异的能力。在我们身上,这种能力意味着为发现时代的晦暗、其特殊的黑暗而中和来自世纪的光亮——而这些黑暗与那些光亮却又是不可分离的。
  只有那些允许自己为世纪之光所致盲,并因此而得以瞥见光影,瞥见光芒隐秘的晦暗的人,才能够自称是同时代的人。虽然我们对此说了许多,但我们还是没有谈到我们的问题。为什么我们要热衷于感知时代传出的晦暗性呢?难道黑暗不正是一种无名的经验,从定义上说就是不可穿透;不正是那种不直接导向我们因此也就不可能与我们发生关系的东西么?相反,同时代人是感知时代黑暗——就像这黑暗关涉他,不断吸引他那样——的人。黑暗是直接而又异乎寻常地通往同时代人的那种东西——比任何的光线更如此。同时代人是那些双眸深陷于来自时代的黑暗光束的人。

4

  在我们观察夜空的时候,我们会发现群星闪耀,而群星的周围有浓密的黑暗环绕。由于宇宙中星系和发光体的数目近乎于无限,根据科学家的说法,我们也就需要对在夜空中看到的黑暗作出解释。而这种解释,正是当代天体物理学为我现在意欲讨论的那种黑暗给出的解释。在一个无限扩张的宇宙中,最远的星系以如此巨大的速度远离我们以至于它们发出的光亮永远也无法触及我们。我们感知为天空之黑暗的东西,就是这种尽管远离我们,无法触及我们——因为发光的天体以超越光速的速度远离我们——(却仍为我们所感知)的光。
  在当下的黑暗中感知这种力求企及我们却不可能抵达的光——这就同时代的意思。如此,同时代的人是罕见的。也出于这个原因,成为同时代人,首先以及最重要的,是勇气问题,因为它意味着不但有能力保持对时代黑暗的凝视,还要有能力再次黑暗中感知那种尽管朝向我们却又无限地与我们拉开距离的光。换言之,就像准时赴一场除错过外别无选择的约会。
  这就是为什么为同时代性感知的当下已经打碎了(时代的)脊骨。我们的时代,当下,事实上不仅是最远的:无论如何它都不可能触及我们。它的脊骨已经破碎,而我们,则发现自己正置身于这个断裂点上。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无论如何都是同时代人。意识到在同时代性中谈论的那种约会并不仅仅以按时间先后顺序排列的时间发生是很重要的:它在编年时间内部运作,驱策、压迫并改变编年时间。而这种驱策是允许我们以“太早”也“太迟”,“已经”也“尚未”的形式把握时代的不合时宜和年代错乱。而且,它允许我们在当下的晦暗中辨认出那虽无法触及我们却永远向我们传导的光。

5

  对我们称之为同时代性的时代的特殊经验,一个绝佳的例子,就是时尚。人们可以如此定义时尚:时尚,即把根据相关或不相关,流行或不再流行来划分时间的中断(discontinuity)引入时间。这种停顿(caesura)难以捉摸,在那些需要为之加注的人绝不会出错的意义上说,是显著的;而且,通过为此停顿加注,这些人也证明了自己在时尚中的存在。但如果我们试图在编年时间中客观化(objectify, 具体化)或固定这种停顿的话,它就显得不可把握。首先,时尚的“现在”,时尚开始存在的时刻,无法通过任何测量仪器来加以定位。也许,这个“现在”就是时尚设计者作出大体构想和即将界定新时装风格的微妙之处的那个时刻?抑或,是时尚设计者向他的助手表达这个构想,并向即将缝制时装雏形的裁缝阐释这个概念的时刻?又或,是时装表演,当衣服穿在那些永远且只在时尚中存在的人,mannequins或者说模特身上的时候;而这些人,正出于这个原因,却永不可能真正地处于时尚之中?因为在这个最后的时刻,“风格”时尚中的存在将依赖于这样一个事实,即有血有肉的常任而非mannequins(用来献祭无形上帝的那些牺牲者)辨认出这种存在本身并选择选择把这种风格(的服饰)添加到自己的衣橱之中。
  因此,时尚时间,在构成上先于自身,同时,作为后果,也总是来得太迟。它总是以一种“尚未”与“不再”之间不可把握的门槛(开始)的形式出现。正如神学家们暗示的那样,很可能,这个星丛(constellation)这种依赖于这样一个事实——时尚,至少在我们的文化之中,是服装的神学签名,它来自于亚当和夏娃在原罪之后缝制的,以无花果叶织成的缠腰布形式出现的第一件衣物。(确切地说,我们穿的衣服并非源自植物制作的遮羞布,而是来源于tunicae pelliceae,上帝——根据《创世纪》3: 21(3)——在把我们的祖先驱逐出伊甸园的时候,给他们的用动物皮毛制成的衣物。)无论如何,也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这个“现在”,这个时尚的全新时代(kairos)是不可把握的:“此刻我处在时尚之中”这个句子是自相矛盾的,因为在主体作出宣告的时刻,他就已经处在时尚之外了。因此,时尚中的存在,如同时代性一般,使某种“安逸(ease)”,某种异相的(out-of-phase)或过时的(out-of-day)存在的特定品质成为必要,在这种品质之中,我们的相关性在其自身内部包括了一小部分的外在之物(这些东西在自身之外),以及不合时(démodé)的、过时的存在的影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可以说十九世纪巴黎一位优雅的女士,“Elle est contemporaine de tout le monde”,“她是所有人的同时代人”。
  但时尚的时间性(temporality)还有另一个使之与同时代性相关的特征。沿着当下用以根据“不再”和“尚未”来划分时间的同一个姿势,它同时也建立了一种与这些“其他时间”——当然是与过去,但也许,也是与未来——的奇特的联系。因此,时尚得以“引用”,并以引用的方式使过去的任何时刻(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新古典主义或帝国风格)变得再次相关。因此它也就能够把它冷酷地分开的那些东西重新聚拢——重新召唤,再次唤起并重新把生命赋予那些已经宣告死亡的东西。

6

  这种与过去的奇特关联还有另外的一面。
  同时代性通过首先使当下变得古老(Archaic)而把自己铭写在当下之中。只有在最现代、最新近(的时代)中对古物的标记和签名有所感觉的人才是同时代的。“古老”的意思近似于arkhé,也即,起源。但起源不单位于编年时间的过去之中:它与历史生成(historical becoming)同时代且不断地在其中运作,就像在成熟机制的序列(tissue,织物)中继续活动的胚胎和成人心灵生活中的童年那样。这种定义同时代性的远离和切近,都基于这种对起源的接近——后者没有什么时候比当下搏动的更厉害了。从大洋彼岸而来,在黎明时抵达,第一次看见纽约摩天大楼的人的人即刻就能感觉到这种当下古老的面容,这种和废墟一道的临近——9·11不受时间影响的影像已经把它明显地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
  文学和艺术史家知道,古代与现代之间存在一种秘密的姻亲关系(affinity),这与其说是因为古老的形式看起来对当下有着特别的魅力,不如说是因为(进入)现代的关键,隐藏在无法追忆的缘故和史前的历史之中。因此,衰落的古典世界转向原始(世界)以便再次发现自我。先锋派——随着时间的过去,它迷失了自我——也在追求原始和古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当下的进入点必然以考古学的形式出现;然而,这种考古学不向历史的过去退却,而是向当下那个我们绝对无力经历的那个部分的回归。因此,(残余的)仍未经历的东西,不断地被吸回起源,却永远无法触及起源。当下,不过就是这种在一切被经历的事物中未被经历的元素。而阻止人们进入当下的,正是出于某种原因(因其创伤性的特征,过度的切近)我们未能经历的那些东西。对这种“未被经历之物”的关注就是同时代人的生命。在这个意义上说,成为同时代人也就意味着向我们未曾在场的当下的回归。

7

  那些试图思考同时代性的人只能通过使同时代性破裂为数种时间,通过把本质上的非同质性(dishomogeneity)引进时间来对它进行思考。那些言说“我的时代”的人事实上也在分割时间——他们把某种停顿和中断写进时间。但确切地说,正是通过这种停顿,通过把当下插入线性时间惰性的同质性,同时代人才使不同时间之间的特殊关系开始运作。如果说,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打破时代脊骨(或至少在其中发现断层线和断裂点)的,恰恰就是同时代人的话,那么,他也在此断裂中造成时代与世代的会场或遭遇。在这个意义上说,没有什么比保罗在经验并对他的兄弟宣布那种最卓越的同时代性——即弥赛亚的时间,与弥赛亚的同时代存在,确切说来,保罗称之为“现在的时间(time of the now)”(ho nyn kairos)——时的姿势更具典范意义的了。这个时间不但在编年(时间)的意义上使不确定的(基督再临(parousia),发出重点确定且切近信号的基督回归,尽管不是一个可计算衡量的点),同时,它还具备把一切过去的时刻置入与自身的直接联系,是圣经历史上的一切时刻或片断成为当下(因此亚当——通过他人性才接收了死和罪——是给人类带来救赎与生命的弥赛亚的“模范(type)”或预表)的某种预言或预示(保罗偏好的术语是typos(预表),图表)的独特能力。
  这意味着,同时代人不仅是那些在感知当下黑暗的同时把握那注定无法抵达的光线的人;他也是在划分和插入时间的同时,有能力改变时间并把它置入与其他时间的联系的人。他能够以意料之外的方式阅读历史并根据在任何方面都不是来自其意志,而是出于一种他不能不作出回应的紧迫的必要性来“征引历史”。就好像作为当下的黑暗的那不可见的光把自己的影子投向过去,结果,为此阴影所触及的过去,也就获得了回应现在之黑暗的能力。当米歇尔·福柯在写到他对过去的历史探究只是为他对当下的理论探究所投下的影子的时候,他心中所想的也许也是这样(也是沿着相同的思路来思考)。类似地,瓦尔特·本雅明也写道,包含在过去影像中的历史索引,指示的是那些只有在其历史决定时刻才可能合法的影像。我们这次研讨会的成败,也就依赖于我们对这种紧迫和因应作出回应及成为同时代人——不但与我们的世纪和“现在”同时代,还要与我们世纪和“现在”在过去文本和文献中的预表同时代——的能力。 
  
译自Giorgio Agamben, “What Is the Contemporary?”, in WHAT IS APPARATUS? And Other Essays, trans. David Kishik and Stefan Pedatella, Stanford,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注释:
(1)弗里德里希·尼采:《历史学对于生活的利与弊》(“On the Uses and Abuses of History to Life”),载《不合时宜的沉思》,trans. R. J. Hollingdal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60。(中译参见尼采:《不合时宜的沉思》,李秋零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35-136页:“这一沉思之所以也是不合时宜的,乃是因为我把这个时代有理由为之骄傲的某种东西,即它的历史学教育,试图在这里理解为这个时代的弊端、缺陷和残疾,因为我甚至认为,我们所有人都换上了一种折磨人的历史学热病,并且至少应当认识到我们患有这种病。”KSA版注还指出这段话在手稿样本中改为:“现在,恰恰这一点是我的沉思方式的不合时宜之处。我试图把我们这个世纪有理由为之骄傲的某种东西,即它的历史学教育,在这里理解为这个世纪的弊端、缺陷和残疾,因为我甚至认为,它患上这种历史学教育,是患上了这种教育的最危险的疾病,而且它至少应当认识到自己患有这种病”。——中译注)
(2)全诗如下:

  世纪

  我的世纪,我的野兽啊,谁人
  有本领凝神注视你的眼珠,
  并且,用自己的鲜血粘紧
  两个一百年的两条脊骨?
  血液这粘合剂来自世间万物,
  它汹涌澎湃而来,喷出咽喉,
  只有不劳而食者感到恐怖,
  站立在这崭新岁月的门口。
  
  生命所在之处,万物生长,
  它们必须为生命带来高潮,
  一根隐而不露的强壮脊梁
  支撑着呼风唤雨的滚滚波涛。
  人间大地上这年幼的世纪
  如婴儿骨骼般脆弱松软。
  恰似把羊羔当作神坛的祭礼,
  人们重又把生活推向峰巅。
  
  只为给新世纪找开牢笼,
  只为让新世界向前迈步,
  纷乱的时代的旋转舞动,
  必须用长笛来加以约束。
  这是世纪在用人间悲痛
  把阵阵的狂风巨浪掀起,
  而毒蛇藏匿在青草丛中
  也会感受到世纪黄金的韵律。
  
  幼苗将会胀大,它正在成长,
  嫩芽将会迸发,染出新绿,
  你柔弱的脊椎仍不够强壮,
  我的美丽而又可怜的世纪!
  你面带一丝茫然的微笑
  遥望身后,软弱但又严峻,
  仿佛一只野兽尚且幼小,
  时而回头张望自己的脚印。
  
  血液这粘合剂来自世间万物,
  它汹涌澎湃而来,喷出咽喉,
  如同烈性的鱼从水中跃出,
  海洋温热的软骨向岸上奔流。
  离开蔚蓝的潮湿的长空,
  从那高天的鸟类的大网,
  冷漠在流呀,流呀,不断地流动,
  向着你身上的致命的创伤。

      1922

译文摘自曼德尔施塔姆:《贝壳》,智量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
(3)“上帝耶和华为亚当夫妇缝了两件皮衣,叫他们穿了。”——中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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