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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韩立平:狼狈的诗学——“落帽”与中国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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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1-08-09  

韩立平:狼狈的诗学——“落帽”与中国文人






  
  狼狈不一定为奸,狼狈有时恰为奸邪之反面。
  段成式《酉阳杂俎》:“狼狈是两物,狈前足绝短,每行常驾两狼,失狼则不能动,故世言事乖者称狼狈。”另一种说法视狼狈为联绵词,本义是“步行躐跋”(《说文》)、“行不正”(《集韵》)。狼狈首先含有乖违、尴尬之意(awkward),狼狈者处于一种窘迫困难的境地(predicament)。李密《陈情表》云:“臣之进退,实为狼狈。”《后汉书·任光传》云:“狼狈不知所向。”这些句例显示了狼狈与尴尬相近的一面:进退失据,不知所向,茫然于抉择。
  但狼狈别有一层含义为尴尬所无。即陷入窘境之后,主体仍然有所作为,抉择的权利并没有放弃,且抉择极具分量。狼狈为奸的“为”字也显示了这一特征。典型句例如《南史·刘传》:“奉母兄以孝悌称,寝食不离左右。母意有所须,口未及言,已先知,手自营办,狼狈供奉。”司马光《尚书驾部员外郎司马府君墓志铭》:“少时家贫,有衣一笥,夜遗火,比家人觉,狼狈救之,笥衣已尽。”《英烈传》第十一回:“却说滁阳王未及半月,偶因惊疑成疾,太祖日视汤药,十分狼狈。”因此《汉语大词典》释“狼狈”有“竭力”、“急忙”、“互相配合”诸义,皆隐含着强烈的主体性,这是狼狈者的可贵品质。相反,“尴尬人难免尴尬事”,终陷于“裹脚与缠头”中难以自拔(借用蒙古王府本《石头记》此回批语)。
  勉旃(do one’s utmost) 或吃力(strenuous),正是狼狈的精义所在。狼狈者多是吃力不讨好,甚至吃力而得恶果。然而,人类的文明史恰恰要归功于无数的吃力不讨好,若所有的努力皆指向好处,那么功利主义的泥潭早已将人类湮灭。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狼狈者正是置之尴尬而后为(英语中似乎找不到一个与之相应的词)。
  狼狈者既异圣贤,亦非小人,套用芹圃先生的理论,乃天地正气、邪气之双秉者。古今杰出人物,无外乎大仁、大奸及正邪双秉三类。在芹圃先生心中,“正邪双秉”者聪俊灵秀之气在万万人之上,乖僻邪谬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石头记》第二回列数了二十六位人名和“王谢二族”,有情痴情种、逸士高人、奇优名倡,上至许由、陶潜、阮籍、嵇康,下至红拂、薛涛、崔莺、朝云,其中还有李后主、温飞卿、柳耆卿、秦少游四大词人。“王谢二族”未道出具体人名,芹圃先生似偏爱六朝人物,故欲悉数收入囊中。正邪双秉处乎中流,而狼狈又是正邪双秉之中流,乃中流之中流。故历史上的狼狈者,声名多不太响亮,不曾大红大紫,只在小圈子里受后人景仰追捧。他们偶尔流露些聪俊灵秀之气,但略显平庸,没有华章异彩、眩人眼目;也较少乖僻邪谬之态,比较克制,并非特立独行、不近人情。芹圃先生列举的人物中,“正邪双秉”的比例大多为“正四邪六”,因此遗漏了不少中流,我们再来看一下“正六邪四”的狼狈者。
  

  
  中国历史上第一流的狼狈者,非孟嘉莫属。孟嘉(296-349),字万年,江夏人,陶侃第十女婿,陶潜外祖父。孟嘉喜畅饮,愈多不乱,曾为桓温僚属,温问:“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嘉曰:“明公未得酒中趣尔。”又问:“听伎,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何也?”答曰:“渐近自然。”陶潜曾为他写了一篇《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据传中记载:
  
  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参佐毕集,四弟二甥咸在坐。时佐吏并著戎服,有风吹君帽堕落。温目左右及宾客勿言,以观其举止。君初不觉,良久如厕,温命取以还之。廷尉太原孙盛为谘议参军,时在坐,温命纸笔,令嘲之。文成示温,温以著坐处。君归,见嘲笑,而请笔作答。了不容思,文辞超卓,四座叹之。
  
  这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龙山落帽”。《晋书》卷九八《孟嘉传》所记略同,然有细微差异:“嘉还见,即答之,其文甚美,四座嗟叹。”这里少了“了不容思”一语,“超卓”也被换成一般性的赞语“甚美”。《晋书》或另有所本亦未可知。陶潜用这两个词语叙写外祖父落帽的狼狈经历,当然有尊仰和夸耀的意思,笔墨间流露出一番自得。但陶潜自己或许没有发现,“了不容思”与“超卓”在这篇《孟府君传》的整体赞述话语中,显得有些另类,从而形成一种反讽(irony),通往孟嘉这位人物的真实内心。《孟府君传》本来如此形容孟嘉的德性:“君少失父,奉母二弟居。娶大司马长沙桓公陶侃第十女,闺门孝友,人无能间,乡闾称之”,“冲默有远量”,“(郭逊)常叹君温雅平旷,自以为不及”,“君甚和而正”,“未尝有喜愠之容”。晋太尉颍川庾亮镇武昌,辟孟嘉为庐陵从事,问风俗得失,孟嘉对曰:“嘉不知,还传当问从吏。”庾亮以麈尾掩口而笑,等诸人散去,悄悄对弟庾翼道:“孟嘉故是盛德人也。”庾亮问风俗得失,不过初次见面时寒暄之语,但谨小慎微的孟嘉却不接话茬子,说要回去询问一下专门负责此事的官员。可见孟嘉的性格矜持内向,不善交际,陶潜所谓的“冲默有远量”、“温雅平旷”,不过是更好听的说法而已。我一直怀疑龙山会当日孟嘉作文是否“了不容思”?因为照孟嘉的性格言行,面对孙盛的嘲文,若果立即索笔作答,实在有点不服气的“抬杠”味道,似乎露才扬己,还不够“远量”。但这已无法考证,不能起陶潜而问之,何况他也未亲预龙山会。《孟府君传》中还有一段关键文字为《晋书》所阙,对于解读孟嘉尤为重要:
  
  高阳许询有隽才,辞荣不仕,每纵心独往,客居县界。尝乘船近行,适逢君过,叹曰:“都邑美士,吾尽识之,独不识此人。唯闻中州有孟嘉者,将非是乎?然亦何由来此?”使问君之从者。君谓其使曰:“本心相过,今先赴义,寻还就君。”及归,遂止信宿,雅相知得,有若旧交。还至,转从事中郎,俄迁长史。在朝然,仗正顺而已。门无杂宾,尝会神情独得,便超然命驾,径之龙山,顾景酣宴,造夕乃归。温从容谓君曰:“人不可无势,我乃能驾御卿。”后以疾终于家,年五十一。  
 
  这段文字弥缝了上述反讽所招致的裂痕。许询与孟嘉的相知相得,让我联想起宋代的两位狂士,贺铸与米芾,“每相遇,目抵掌,论辩锋起,终日各不能屈。”(《宋史·文苑传》)既然二人一见如故,则必有某种共性存焉,陶潜形容许询的“纵心独往”,未尝不正是孟嘉性格的另一面。而他后来对龙山的眷恋也印证了这一点,当“超然”、“酣宴”、“造夕”这些纵情的词语,被安放在孟嘉这位“冲默”者身上,其给予我的惊讶程度,绝不亚于初读程灏的《郊行即事》:“莫辞盏酒十分醉,只恐风花一片飞。”(得纵情时且纵情,程灏是最令我偏爱的一位理学家)在孟嘉的“纵心独往”中,尤可注意者是他对地点的选择,依然是龙山!陶潜在叙述龙山酣宴时,特别强调“门无杂宾”,那么他在龙山上的纵情应该是孤往的。冥辟众人,自成孤诣,孤独而反复地重温那种在桓温面前的压抑,以及在孙盛面前的急躁,反刍着那个狼狈的九日。是耿耿于怀还是时常后怕?可以确定的是,陶潜说的“超然”已被架空,因为孟嘉永远不会忘记桓温曾从容地对他说:“人不可以无势,我乃能驾御卿!”
  

  
  “落帽”由历史叙事进入诗学世界后,狼狈的真相逐渐被“超然自得”、“风流蕴藉”等类似的诗性话语所遮蔽。不过极为吊诡的是,中国古典诗人中将“落帽”之典用得最为出色的,却无一不是狼狈者。
  “落帽”的出名,不得不归功于杜甫。杜甫乾元元年(758)为华州司功时,至蓝田而作《九日蓝田崔氏庄》,尝为后人誉为杜甫七律压卷: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杜甫担心帽子被风吹落,羞于露出萧骚短发,故请旁人为其正冠。杨万里《诚斋诗话》对此有极妙的分析:“将一事翻腾作一联,又孟嘉以落帽为风流,少陵以不落为风流,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清人吴景旭《历代诗话》说得更清楚:“盖孟嘉以落帽为胜,而杜反欲正冠也。王荆公诗‘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盖王文海有云‘鸟鸣山更幽’,而王亦反之也。”结合一二句中的“强自宽”、“尽君欢”来看,颔联中的“羞”、“笑”应不是杜甫内心的真实表达,强颜欢笑而已。杜甫难道会在意自己的短发?五年之后的广德元年(763),杜甫流亡梓州时所作另一首《九日》,恰巧也用了“羞”字,也用了与“倩”字相类的“傍”字:“苦遭白发不相放,羞见黄花无数新。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常傍人。”因为是写给自己的,所以杜甫痛快地说出了“郁郁”二字。
  杜甫一生狼狈,他在安史之乱中的颠沛流离,已被文学史大书特书。杜甫的狼狈较之孟嘉,更为积极主动,尤其在早年求仕的时候。天宝十载(751),杜甫已两次应举失利,不得已走上了献赋之路。他在写给唐明皇的《献三大礼赋表》中,说自己“静无所处,以此知分,沈埋盛时,不敢依违,不敢激讦,以渔樵之乐自遣而已”,仿佛一个清高的隐者,无比矜持。但这一招并不管用,于是在天宝十二载、十三载续上《进封西岳赋表》、《进赋表》,便撕下伪饰,汲汲然求售于人主,完全没了腔调:
  
  退尝困于衣食,盖长安一匹夫耳。
  惟臣衣不盖体,尝寄食于人,奔走不暇,只恐转死沟壑,安敢望仕进乎?伏惟明主哀怜之。
  
 
  摇尾乞怜,固是狼狈中的下招,然与侮食自矜、曲学阿世毕竟有别。可悲而可怜的老杜!
  

  
  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为“落帽”开出了一个传统,即轻快与幽默的风格,或者简言之曰:“滑稽”。近代姚华《漪室曲话》将“滑稽”的魅力吹捧到天上:“文学之至,喻于上天;滑稽文学,且在天上。”这一风味是原典所不具备的。此前李白《九日龙山饮》亦用“落帽”之典:“醉看风落帽,舞爱月留人。”然仅是潇洒而已,流于表面。只有对狼狈三昧深有体会的杜甫,才能发现超然背后的难堪,为这一典故注入活力,在狼狈与风流之间寻得一种诗性的平衡。
  “落帽”的幽默,到了“辩则辩矣”的苏轼那里,更为变本加厉。元丰四年(1081)重阳节,经历了“乌台诗案”的苏轼在黄州作《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
  
  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樽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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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迈《容斋随笔》赞许东坡的用典技术前无古人:“乐天云:‘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坡则曰:‘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杜老云:‘休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坡则曰:‘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郑谷《十日菊》云:‘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坡则曰:‘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惠洪《冷斋夜话》以此句为例,名曰“换骨法”)又曰:‘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正采旧公案,而机杼一新,前无古人,于是为至。”东坡翻案用典的效果,清陈廷焯《词则》说得很到位:“翻用落帽事,极疏狂之态。”
  古人说“翻用”,类似于西方的戏仿(parody),“通过具有破坏性的模仿,着力突出其模仿对象的弱点、矫饰和自我意识的缺乏。”(福勒《现代批评术语词典》)杜甫尚担心帽子会落,苏轼则说帽子自己恋着不肯落,何其奇思妙想!但此句的精彩绝不在“多情”,亦不在“恋头”,而在“破”。一个“破”字,道出了多少仕途坎坷!多少牢骚满腹!多少狼狈不堪!这个“破”字极具“破坏性”,一扫前人诗文用“落帽”之典的“矫饰”。除了词以外,苏轼还在多首诗歌中用“落帽”之典,《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亨之皆不饮酒以诗戏之云》:“孟嘉嗜酒桓温笑,徐邈狂言孟德疑。公独未知其趣尔,臣今时复一中之。风流自有高人识,通介宁随薄俗移。二子有灵应抚掌,吾孙还有独醒时。”苏轼要强调,孟嘉落帽的“风流”背后还有“通介”,有耿直狷介之疏狂性。
  匪独“落帽”,苏轼对孟嘉本人更是情有独钟。他给予孟嘉的评价极高,拟之为谢安,《东坡志林》:“晋士浮虚无实用,然其间亦有不然者,如孟嘉平生无一事,然桓温谓嘉曰:‘人不可以无势,我乃能驾御卿。’桓温平生轻殷浩,岂妄许人者哉?乃知孟嘉若遇,当作谢安;谢安不遇,不过如孟嘉也。”认为孟嘉与谢安的差别,只在遇与不遇。又云:“曹操既得志,士人靡然归之。荀文若盛名,犹为之经营谋虑,一旦小异,便为谋杀。程昱、郭嘉之流,不足数也。孔文举奇逸博闻,志大而才疏,每所论建,辄中操意况,肯为用,然终亦不免。桓温谓孟嘉曰:‘人不可以无势,我能驾御卿。’夫温之才,百倍于嘉,所以云尔者,自知其阴贼险狠,不为高人胜士所比数耳。管幼安怀宝世,就闲海表,其视曹操父子,真穿窬斗筲而已。终身不屈即不得而杀,予以谓贤于文若、文举远矣。”桓温之所以对孟嘉道出“人不可以无势,我乃能驾御卿”如此赤裸之言,在苏轼看来是因为桓温“自知其阴贼险狠”,明眼人前不说暗话,孟嘉就是这样的明眼人,他能够把桓温看穿
  孟嘉“落帽”于苏轼简直是一种情结。绍圣二年三月九日,苏轼读了陶潜《孟府君传》,“凄然悲之”,遂写了《外曾祖程公逸事》。陶潜《孟府君传》中说的嘲文与答文,皆已散佚,苏轼亦为之补写,作《补龙山文并引》,借孟嘉酒杯浇自己垒块:
  
  丙子重九,客有言桓温龙山之会,风吹孟嘉帽落。温遣孙盛嘲之,嘉作解嘲,文辞超卓,四座叹伏,恨今世不见此文。予乃戏为补之曰:
  征西天府,重九令节。驾言龙山,燕凯群哲。壶歌雅奏,缓带轻帢。胡为中觞,一笑粲发。楩楠竞秀,榆柳独脱。骥騄交骛,驽蹇先蹶。楚狂醉乱,陨帽莫觉。戎服囚首,枯颅茁发。维明将军,度量闳达。容此下士,颠倒冠袜。宰夫扬觯,兕觥举罚,请歌《相鼠》,以侑此爵。(嘲)
  吾闻君子,蹈常履素。晦明风雨,不改其度。平生丘壑,散发箕踞。坠车天全,颠沛何惧?腰适忘带,足适忘履。不知有我,帽复奚数?流水莫系,浮云暂寓。飘然随风,非去非取。我冠明月,被服宝璐。不缨而结,不簪而附。歌诗宁择,请歌《相鼠》,罚此陋人,俾出童羖。(解嘲)

  
  “不知有我,帽复奚数”就是《雪堂记》中的“人之为患以有身,身之为患以有心”,就是《思无邪斋铭》“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病”,就是《临江仙》“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身既非我有,又何须在意头上破帽?
  “流水莫系,浮云暂寓。飘然随风,非去非取。”太过于超然了,超然是苏东坡的招牌,中国文学史上再没有人比他超然了。但成也超然,败也超然,苏轼的部分作品所以不耐细嚼,就因为他总把调整过后的情绪呈现出来,而羞于向人倾诉苦闷。一味的幽默,一味的旷达,也是容易起审美疲劳的。因此屈原所开创的孤傲幽僻、忧愁哀怨一路,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庾信、柳宗元、李商隐、王沂孙等,代不乏人。
  苏轼《答秦太虚书》是超然的名篇,但依然有一丝狼狈掩藏不住:
  
  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此贾耘老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馀,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
  
  “贾耘老法”固然可以让东坡“胸中都无一事”,但前提是“囊中尚可支一岁有馀”。若一年半以后,钱用光了呢?“别作经画”到底怎么个经画?如何“水到渠成”?“不须顾虑”确为东坡由衷之言乎?不禁捏一把汗。
  

  
  “吾闻君子,蹈常履素。”苏门六君子中最当得起“蹈常履素”的,是陈师道(1053-1101),字无己,号后山,彭城人,“履常”也是他的字。陈履常对“落帽”的活用,可能得灵感于杜甫,他的《后山诗话》最早肯定了杜甫的功绩:“孟嘉落帽,前世以为胜绝。杜子美九日诗云:‘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其文雅旷达,不减昔人,故谓诗非力学可致,正须胸度中泄尔。”履常甚喜杜诗,他阅读的杜甫诗集,还被后人作校勘用。绍兴三年,吴若采用了陈师道藏本作为杜集参校本:“称荆者,王介甫《四选》也;称宋者,宋景文也;称陈者,陈无己也。”(《杜工部集后记》)
  元祐二年(1087),经苏轼、傅尧俞推荐,陈履常以布衣充任徐州教授,是年九月,作《九日寄秦觏》:
  
疾风回雨水明霞,沙步丛祠欲暮鸦。
九日清樽欺白发,十年为客负黄花。
登高怀远心如在,向老逢辰意有加。
淮海少年天下士,可能无地落乌纱? 
 
  纪晓岚批曰:“诗不必奇,自然老健。后四句言己已老,兴尚不浅,况以秦之豪俊,岂有不结伴登高者乎?”纪昀《瀛奎律髓刊误》中多有精妙的诗论,但此处对末句的理解,未免有些隔,不如米芾看得深:“‘无地落乌纱’极佳,孟嘉犹有一桓温客之,秦并无之也。”纪昀与方回的解读恰恰相反,前者读出兴奋,后者读出牢骚。秦觏是秦观的弟弟,字少章,元祐六年进士及第。履常作此诗时,秦觏尚未释褐,故尾句实是感叹秦觏栖迟失意,无人赏识。与此诗作于同一年的《次韵秦觏听鸡闻雁》云:“笔头细字真堪恨,眼里长檠不解愁。”《嘲秦观》云:“长铗归来夜帐空,衡阳回雁耳偏聪。”皆是感叹秦觏的不遇。履常还有一首名作《除夜对酒赠少章》:“岁晚身何托,灯前客未空。半生忧患里,一梦有无中。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我歌君起舞,潦倒略相同。”孟嘉尚有一桓温能“驾御”他,而秦觏欲求一驾御自己之人亦不可得,岂不潦倒已甚!亦犹鲁迅所云“彷徨于无地”乎?
  履常十六岁以文谒曾巩,遂业于门,“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熙宁中,王安石经义之学盛行,朝廷用以取士,履常心非其说,遂绝意进取。元丰七年,岳父郭概提刑四川,履常迫于生计,让妻儿随之入川就食,写下了《送内》《别三子》:“何者最可怜,儿生未知父”,“与子为夫妇,五年三别离”,几不忍卒读。而《寄外舅郭大夫》一首更是炉火纯青:“巴蜀通归使,妻孥且旧居。深知报消息,不敢问何如。身健何妨远,情亲未肯疏。功名欺老病,泪尽数行书。”方回评道:“后山学老杜,此其逼真者。”赵蕃评道:“全篇之似杜者。”中二联全用虚字斡旋,一气浑成。正因狼狈到了极点,故而能跻陟老杜堂奥。
  元丰四年,宋神宗命曾巩典史事,曾巩举荐履常,朝廷以白衣难之。两年后的四月,曾巩在江宁府病逝。拜谒曾巩并没有给履常带来实际的好处,他依然一介布衣,但知遇之恩终身铭记,曾作《妾薄命》以明志:“天地岂不宽,妾身不自容。死者如有知,杀身以相从。”当履常后来受苏轼举荐,任徐州教授,他在苏轼面依然矜持。履常不在“苏门四学士”之列,与黄庭坚、秦观等人相比,他与苏轼的关系较为疏远,因为履常要“从一(曾巩)而终”。
  同为“苏门六君子”之一的李廌,元祐三年试礼部名落孙山,而此次典贡举者正是苏轼。他曾连续写了好几封信,责怪苏轼“不出力”,苏轼便举出陈师道作为反例,为自己“开脱”,《与李方叔书》云:
  
  陈履常居都下逾年,未尝一至贵人之门,章子厚欲一见,终不可得。中丞傅钦之、侍郎孙莘老荐之,轼亦挂名其间。会朝廷多知履常者,故得一官。轼孤立言轻,未尝独荐人也。  
 
  陈履常游览山水时一有诗思,就急忙归家,以被蒙首,如病人一般呻吟不止,累日不起。家人知道他要作诗了,就将猫儿狗儿都赶走,连婴儿稚子也抱寄邻家(《文献通考》),真是极尽狼狈之态。因此黄庭坚有诗云:“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孟嘉是第一流的狼狈者,履常是最专业的狼狈者
  

  
  “落帽”到了南宋诗歌中,已较少翻新的余地。朱熹有一首《九日登天湖以菊花须插满头归分韵赋诗得归字》,深得后世好评:
  
去岁潇湘重九时,满城风雨客思归。
故山此日还佳节,黄菊清樽更晚晖。
短发无多休落帽,长风不断且吹衣。
相看下视人寰小,只合从今老翠微。 
 
  方回《瀛奎律髓》评曰:“予尝谓文公诗深得后山三昧,而世人不识。且如‘故山此日还佳节,黄菊清樽更晚晖’,上八字各自为对,一瘦对一肥,愈更觉好。盖法度如此,虚实互换,非信口信手之比也。山谷、简斋皆有此格。”纪晓岚多爱与方回抬杠,但对于这首诗也是赞不绝口:“一气涌出,神来兴来,宋五子中惟文公诗学功候为深。‘落帽’是九日典,‘吹衣’不用九日典,而用来铢两恰称,此由妙笔。”
  晦庵此首以浑厚见长,并无翻新,句法精湛,思致平庸。南宋还有一些作品欲与前人争胜,颇见出思致,如以下数首:
  
樽前韵度落乌纱,却是西风识孟嘉。
当日龙山无数客,问谁整整复斜斜。
(曾几《九日二首》其一)
  

已判百年唯白发,不羞九日对黄花。
(姜特立《九月赴郡燕旄节适至》)
  

要人看白发,不用整乌纱。
(戴复古《渝江绿阴亭九日燕集》)
  

人间万事转头空,皂帽飘萧一病翁。
不学孟嘉狂落魄,故将白发向西风。
(文天祥《重阳》)
  
  晚唐杜牧有《台城曲》有“整整复斜斜,随旗簇晚沙”之句,黄庭坚继之以《咏雪》“夜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东坡曾称许这两句正是山谷诗佳处(《能改斋漫录》卷十一)。曾几本是江西诗社中人,执斧伐柯、取则不远,自然信手拈来,创造性地由物到人,形容孟嘉的潇洒自在、忘我适意。“西风识孟嘉”一语更是好判断,旁人无孟嘉之韵度,西风还不乐意吹他们的帽子呢。西风与孟嘉,仿佛极一时斤垩磁铁之契!姜特立、戴复古与文天祥三诗皆从老杜变化而来,此种颓唐一路的风格,深得老杜沾溉。文天祥“落魄”一词甚好,了“落帽”背后的狼狈本色。
  

  
  与孟嘉有关的另一个典故,颇能体现狼狈者的本色:“小异”。典出《世说新语·识鉴》:“褚眄睐良久,指嘉曰:‘此君小异,得无是乎?’”陶潜《孟府君传》也记载褚裒识孟嘉于坐中,但无“小异”之语。宋人诗歌及四六中常用此语,如苏轼《次韵答李端叔》:“识君小异千人里,慰我长思十载间。”张嵲《九日》:“登高未用怀郪县,少异谁能识孟嘉。”赵蕃《次韵沈司法送行》:“坐上着孟嘉,不问知小异。”孙觌《回宜黄邓令启》:“每想孟嘉之风流,固应小异;未谢紫芝之眉宇,空有此生。”韩元吉《谢周仓举升陟启》:“识孟嘉于坐中,适缘小异;得騣蔑于堂下,本自一言。” 陆游的《红梅》活用“小异”,以之赞美坚定不移的内在操守,很是成功:
  
苎萝山下越溪女,戏作长安时世妆。
白白朱朱虽小异,断知不是百花香。 
 
  “小异”恰好证明了我文章开头的判断,狼狈者处乎“正邪双秉”之中流,乃“正六邪四”之辈,表明看略显平庸,他们的才智情思,无需倚赖外在行为的乖张。
  对于“落帽”的解读,还可以通过与之相配的典故。南宋李曾伯是四六文的高手,他《可斋杂稿》里多用王粲与孟嘉为对,如《通江陵别帅》:“龙山落帽,孟嘉之酝藉犹存;漳水登楼,王粲之文章具在。”《谢荆帅》:“清秋帽底,风流虽不逮于孟嘉;落日楼头,人物乃得陪于王粲。”《谢总领举智谋科》:“清秋帽底,徒忆孟嘉;落日楼头,难追王粲。”《回毛制参贺生日》:“明月楼头,神交王粲;西风帽底,仆命孟嘉。”因为是交际文字,作者便有意突出孟嘉落帽中的风流蕴藉,而隐去其中的狼狈,王粲登楼自然是最好的搭配。
  我们更应关注应酬文字之外的对偶,如以下一些诗句:
  
陶亮贫非病,孟嘉醒亦颠。
(苏辙《九日阴雨不止病中把酒示诸子》)
  

吐茵脱帽有妙理,眩朱成碧浑忘归。
(李彭《题阎立本醉客图》)
  

既醉失匕箸,吐茵堕巾帻。
(曹勋《山居杂诗》)
  

落帽孟嘉寻箬笠,漉巾陶令买蓑衣。
(康与之《重九词》)
  

雨垫林宗巾,风落孟嘉帽。
陆游《幽居记今昔事》)
  

正缘一快败万事,往往吐茵仍堕帻。
(陆游《或以予辞酒为过复作长句》)
   
  其中用到了三个典故:“吐茵”、“漉巾”、“垫巾”。因为帽是织物,故以茵、巾作对最为妥帖。“吐茵”出自《汉书·丙吉传》:
  
  “吉御吏耆酒,数逋荡,尝从吉出,醉欧丞相车上。西曹主吏白欲斥之,吉曰:‘以醉饱之失去士,使此人将复何所容?西曹但忍之,此不过污丞相车茵耳。’”
  
  “垫巾”出自《后汉书·郭太传》:
  
  身长八尺,容貌魁伟,裒衣博带,周游郡国。尝于陈梁间行,遇雨,巾一角垫,时人乃故折巾一角,以为“林宗巾”。  
 
  “漉巾”出自《南史·隐逸传上·陶潜》:
  
 ‍ 郡将候潜,逢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着之。
  
  将这三个典故与“落帽”合看,狼狈的真义会愈加凸显。
  布鲁克斯所说的“悖论”(paradox),燕卜荪所说的“歧义”(ambiguity),钱锺书所说的比喻有“两柄”复有多边,博尔赫斯所说的“双词技巧”。他们对语词复杂含义的分析,皆有助于我们理解以上四个典故。其中,“落帽”与“吐茵”又多具一层意蕴,即这两个困境皆要面对“权势”,一个是桓温,一个是丞相,这两种狼狈尤其不易!
  作为中国文化的重要意象之一,“落帽”之所以在历代诗文中反复重现,正是因为它的狼狈与超然之间的张力,满足了古代文人的心理需求。自古以来,凡是有脊梁的中国文人,莫不狷介寡合,不缁不磷,在残酷的现实中怀才不遇,仕途多舛,甚而溘先朝露,赍志而没。而文人最可贵之处,即在尴尬、窘困、权势、压迫面前,精神主体依然能够独立不惧,从容镇定。“落帽”便是此种精神的象征。
  戏作联语,形容狼狈而又超然,以为文章结尾:
 
转徙顿培于世谛之内,心系魏阙兮先忧后乐;
超然高谢乎尘垢之外,相期江湖兮斗粟共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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