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诗歌表达的不应该是一种瞬息的情绪,如果这种瞬息的情绪并非一种持续性情感的钥匙。如果一个偶然事件并不能指出通往必然的必经之途,那么诗人就没有权利在诗歌中将它们挽留,这是诗歌的道德。
11
一次集体出游,我们去的是一处草原上专门接待游客的牧民居住地。中午时,我独自在烈日中来到一里外的一条河流边,几百只绵羊聚集在一起,它们站立着,脑袋聚集成一个大大的圆。我悄无声息的抵达还是惊扰到了他们,它们一圈圈地散开,又在几米之外重新聚集在一起.。
它们的周围是散落的牛马,还有一只骆驼。它蹲在草地上,我走过去,抚摸着它的驼峰。它是这样的温顺,以致我有足够的勇气骑到它的背上,它站起来沿着河岸踱着细小的步子。草原安静极了,我可以听到马的咀嚼声、牛的反刍、骆驼的脚背划开水面的声音,还可以听到绵羊的放屁声,有时是单一的,有时又交错在一起,此起彼伏。
一个小时后,我不得不离开。我朝它们一一挥手告别,这是我在草原认识的第一批朋友。
这一个小时的出列几乎拯救了整个出行。
我知道我原先失望的只是一个虚假的草原。
29
平等是一种理想,它从来不是我们真实的生活。即使在文学中,在我们的诗歌中,
一种森严的等级与秩序如金字塔般存在着。
是的,只有那接近于一的极少数才有高度与力量成为了天与地的连接者,那针尖般的高度来自广阔的大地并将辽阔的蔚蓝传递到那更低处的人群。
49
莎士比亚的诗歌在今天读来,依然没有一点陈旧感。几百年过去了,它们依然如今天清晨的露珠般新鲜,依然在诉说并应和着我此刻的情感。这就是一首真正的好诗与一首平庸的诗歌的差别。
一首的诗歌的保鲜期可能是一个时代、一年、一个月,甚至几秒种,只有那些真正的诗歌是独立于时间之外的,是时间之河的堤岸上的散步者。
他们如此的稀少,以致于他们是如此的孤独。
54
文学不是一个竞技场,它是我们的生活方式。
文学的终极意义不是为征服或超越一座大山,而是去化解大海中迎面而来的大浪。写作的意义正是为了一次次将我们自身从生活的困境中解救出来。
在山的另一侧,当道贺的人群向我走来,我想,我不是翻越了一座大山,而是化解了一个固体的波浪。
71
在我住处对面的公园里,工人们在草地上挖出了一条沟渠,并在沟渠上面架上一座木桥。它使我想起了记忆中的另一座木桥。它是我童年的一部分,有着一条河流的长度,或者说,它的一端是与我记忆的起点重叠的,它将一个村庄连接成一个整体。每天,母亲拿一把镰刀,或者荷一把锄头通过木桥到河流的对岸,锄草,或者收割一篮子作为我们的晚餐的青菜,有时是茄子与辣椒。记得有一次,母亲在对岸的玉米地施肥,木桥因河上游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造成的洪水而坍塌。母亲那天没能从对岸回来,她在对岸声嘶力竭地呼唤我。第二天中午,水渐渐平缓了许多,母亲淌着水归来。这是我童年记忆中与母亲最为长久地分离。
我的写作注定是那记忆中的木桥,而不是我眼前的沟渠。写作是一条通道,而不是相反。
在对面公园的沟渠之上,小桥已经架设完成。它给予的美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73
所有的艺术都是探求真理的一种方式。写作是我们向真理的再一次出发。
74
就像科学一样,艺术也不是真理本身,它将行进在永远通往真理的途中。
它是一种过程。
我们可以把真理比作一颗星辰,艺术则是它的光,是我们逆着光的方向探索星辰的过程。星辰真实地存在着,但我们永远无法抵达。
或者说,真理是如此的狭小,以致它盛不下艺术那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76
一首真正的诗歌必然是从我脚下的这块土地出发,并最终回到真理那里,回到最初的自己,回到那最初的时间与空间形成的居所。
更多的诗歌成了堕落之物,并屈从于种种虚假的方向与力。
139
诗人不是真理的占有者,但他愿意用一生去探求真理;诗人不是神,但他是那知悉通往神的道路的人。
140
真理是真实存在的,它与我们心中的神一样确凿。而处于变化中的,是我们对真理的认识。这种变化,或者说对自我的纠正并非是一种背叛。它们相互感激,并在这样的感恩中,它们终于发现了那通往神的道路,那通往真理之路。
141
艺术首先是“求同”,或者说是寻求一种共鸣的体验,然后才是“存异”。这种对独创性的追求,确保并加强了共鸣的有效性,并以几何倍数的速率得到放大。
143
在极度的宁静与极度的癫狂(这一定是一种狂欢的状态)之间一定形成了一个交合的地带。而这里将作为艺术最为肥沃的土壤。
144
一个诗人注定是一个最具僧侣气质的人,他(她)兼有受虐与崇高的品性。这样的描述不仅仅适用于杜甫、里尔克、米沃什,它在同时也说出了李白、苏轼以及卡瓦菲斯。
145
我真的能过一种僧侣的生活吗?或者说,我内心真的有足够的孤独与荒凉与一种僧侣的生活相称吗?
如果是,那么孤独与荒凉将不再是一种惩罚,而是作为通往一种品质的保证与奖赏。
146
而崇高是什么?
崇高是面对强权的不亢不卑以及给予弱小者以无限的同情与怜悯。
147
诗歌是一种克制的激情。激情在诗歌中没有因克制而丝毫地被损伤,甚至因克制而形成了悬崖,进而将一种流于泛滥的动能转换成静止的势能。
148
诗歌是激情之思,而思是冷静之激情。
诗与思相向的出发将把我们引向那神为我们显现的胜迹,就像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相向的出发,在旷野中的相遇。
150
诗人,那令你的心颤栗不已的,不是那如剪纸般,接近于完美的脸庞。
你从那唇际啜饮下的,是她身体深处的巨浪,从嘴唇上漾出的甘泉。
152
哲学与诗歌是语言艺术的两个极致。
我们把语言艺术比作一棵植物的话,当它郁积沉寂成向下生长的根(哲学),当它为体内的一种力,一双激情之手所推动,就向上喷涌成花朵(诗歌)。
153
叙事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它将我们的“诗”引向更高处,或者,将“思”引向更深入的地方。
这也是我以为,小说、散文不过是诗歌的另一种更细致的划分的原因。
如果一个小说家、一个散文作者不能同时是一个诗人、一个哲学家,那么他们的使命将成为一种惩罚。
154
如果诗歌与哲学是艺术之树上的两个奇葩,那么宗教则是这两朵奇葩之上的香。
171
在东、西方的传统中,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对高尚品质的颂扬,对失败者以与成功者相同的礼遇,不论在《楚辞》还是在《荷马史诗》中。这正是我们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这个以成败论英雄甚至简单地以成为王、败为寇来阐述历史的当下所缺乏的。同时,这也将作为我们所置身的传统所能给予我们这个时代的最为丰厚的馈赠。
172
文学的现代性的本质特征是怀疑的、批判的以及破坏性的。
这也是我认为“现代性”文学在文学的自身发展进程中是一个暂时性阶段的原因,并
将最终回到信仰与爱那坚实的温暖中。
173
我不是一个“现代派”。如果说我曾经是一个“现代派”,显然,我现在更愿意从信仰与感恩中去获得温暖与庇护。而在这个以怀疑、批判与破坏为标签的时代里,这何其艰难,同时,又弥足珍贵。
174
信仰的缺失是一个时代混乱的根源。
一个人人以神自居的世界与一个无神的世界同样可怕,它们有着相同的狰狞。
175
当下艺术呈现出的“混沌状态”,是我们这个信仰缺失的时代结出的一个果实。或者说,我们“生不逢时”,我们处在一个过渡的时代,在一种信的体系坍塌,而一种新的“信”的体系得以重建的间隙。
176
世界从来是那同一个,就像一棵树的根,而只有枝叶才会如此的不同。世界在我们眼中
的破碎与分崩离析仅仅是因为我们的眼睛被那纷繁的枝叶所蒙蔽了。
177
诗人,不要被一种表面的相似所蛊惑,因为,你是那被赋予穿越事物表象,以为更多的人群带回事物深处的消息的使命的人。
197
春秋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是一个“朝闻道,夕死足矣”的时代,是一个将抵达与发现真理的能力超然于生死之上的时代。
198
春秋时代的重要性不仅仅是因为它作为中国文化艺术发展的开端,更为重要的是,这个时代所抵达的认识的边界依然作为此后所有时代的,直至今天的人们认识的边界。
就像是由这个时代开辟出的花园,那些涉足的人不同,或许更为细致与密集,但花园依旧,花园的边界依旧。
199
是在三岁或四岁,也可能是五岁或六岁吧,我跟随母亲到离家一里之外的一处山坳。母亲在菜地里拔草。我在菜地中央的一条浅浅的,将菜地分割成两部分的沟渠上搭架桥梁。那随处可以捡拾到的枯枝是桥的梁,落叶与枯草被覆盖在它的上面,然后从沟渠中捧一掬掬的淤泥铺陈成桥面。
这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简陋的一座桥,却从记忆的深处为我奉上了一个伟大的下午。它如此结实、饱满,仿佛从那愁苦的妇女的眼眶中,从那风化了的岩石之上渗出的泪珠。
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经常去探望它,在那些残缺的地方填补上新的淤泥。这些在岁月的深处依然如此饱满、沁人心脾的时辰。它们都是一个下午的使者,它们是一个伟大下午重归完整的不可或缺的部分。
桥还是在一场暴雨中坍塌,淤泥回到了淤泥,残枝、落叶、枯草回到它们所自。而我没能再一次将桥梁架设在那同一个沟渠之上,残枝依旧,落叶依旧,枯草依旧,淤泥依旧,那曾将它们联接成一个整体的人依旧,但每一次的尝试都以这样、那样的瑕疵而告败。
直到多年之后的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午后,一座桥在记忆的深处,在文字的深处得以
重现。它依然完整,并有着事物接近于完美时的晶莹透亮。
不,这不是一座桥,而是一个伟大而不可复制的午后。
200
一颗伟大的心灵一定是向这个世界敞开着的。他一次次地避开了自闭设下的一个又一个陷阱,那些致命的诱惑。他在对内的挖掘中最终抵达了那接近于无的圆点之中的,无边无际的空阔。
201
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追随并最终呈现了他身体深处的那条河流。那条河流作为整个世界那共同的河流的一部分,同时,又是那唯一的河流自身。
就像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体都是这宇宙的一部分,同时,又是一个微小的宇宙,并储藏着宇宙所有的秘密。
205
每一个个体的“我”都是破碎的、断裂的、暂时性的。就像一滴水,只有重回一条河流才是完整的。
一滴水从最初被孕育的那一刻就承担起这样的命运,要么消失;要么,重回一条河流,以从一条河流中找回自己的脸庞,找到自己的完整性。
213
我不是在一个瞬间,而是在缓慢中渐渐知晓我的使命的。我必须承担起一个时代的重任。不,那是李白、庄子、莎士比亚穿过世世代代的迷雾,并将他们手中的担子放在了我的肩上。
我必须承担起这些。
这不仅仅是一种责任,同时,是一份来自至高处的祝福。
215
事物一定诞生于事物相互间那最强烈的吸引。
所有的事物都维系于这样的一种力。
而消失是一种相反的力。
216
那么神呢?神同样诞生并完成于神与我们之间那强烈的吸引。
217
词语被说出的那一刻,正是它与事物分离的瞬间。
或者说,语言是一种堕落之物。
是的,词语开启的是与事物之间那永久性的分离。而词语在被孕育的那一刻就受到重回事物最初的那永恒之力的牵引。
218
语言与事物之间的距离,
正是我们与神的距离。
219
诗歌是神灵与语言的相遇。
是作为堕落之物的语言,
再一次获得救赎的一个瞬间。
220
我是一个堕落的天使吗?诗人是一个堕落的天使吗?因欲望与罪而不得不承担起平庸的命运。
但我依然是天使中的一员,并知悉神的世界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221
艺术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这样一种力的牵引,它要求回到我们自身,回到我们的心灵,回到身体的深处。但这种向至深处的出发并不会成为自闭的旅行,我终于发现我们将抵达的是宇宙的全部,而星辰在我们体内的运行并不会与在天空中有丝毫的差异。
223
我们与神之间的秘密通道永远存在着。那是由我们的赞美与神的祝福连接而成的,相向流淌的一条共同的河流。那同样是一道目光的绳索,而我们与神作为绳索的两个端点,作为一条河流那汩汩而出,两个永不干涸的源泉。
224
巴别塔的坍塌不会丝毫有损于神与我们之间那坚固的连接。
巴别塔的坍塌只是证实了我们试图从外部世界抵达神的道路是不存在的。
这同样是一种祝福,它为我们封堵住了一个通往歧路的入口。
232
一首诗歌意味着一次表达的困境。
一首诗歌将从他面临的困境中汲取并汇拢起力量。
当一种困境不再仅仅属于诗人一个人
那么,一种可怕的力量已经诞生。
233
一首诗歌所给予我们的奖赏,甚至取决于我们所面对的困境是否足够强大,取决于它的普遍性以及对时间的穿透能力。
234
绝对真理真实地存在着,但我们永远无法抵达。
是的,这是我们每一个人,这是尘世中的生命所面临的共同困境。
237
我不会因重力给我带来的羁绊而心生怨恨,就像我站在一块岩石上对大海发出的由衷的赞美,这赞美中饱含对我脚下这狭长的支点的感恩。
238
所有能被堆积的都是不重要的。
它们将无一例外地在时间中毁灭。
包括词语与色彩的牢笼,
包括那被唤作教堂或寺院的建筑,
包括知识。
239
知识如这个时代的病毒一样泛滥,我们这个时代从来不缺乏知识。
这个时代缺乏的是智慧,
作为泛滥的另一极的,
是那使纷繁归于简朴,万归于一的力。
241
诗意是从真实之上漫溢而出的部分。
如果真实是一粒种子,是根,那么,诗意就是被从种子、从根部的一双手推开的一朵花。
如果真实是一朵花,那么诗意就是弥漫于其上的香。
如果真实是花香,那么诗意就是因花香所带来的沉醉。
如果真实是这沉醉,那么诗意就是在沉醉中愿意化为一粒种子的那个人。
他可能恰巧是一只猴子,
也可能是一朵花自身。
244
没有什么不是必然。
你穿越了五十亿年来到这个星球,在若干年后,你重回时间之核是必然;
一尾鱼在往东游出十米之后,拐向另一侧是必然;
一阵风将一片树叶拾起又放下,而一条河流将它抛向凸起的河床也是必然的。
那些偶然的部分,是我们对那些秘密法则、那些隐秘的力的茫然无知,
而产生的一种普遍的误读。
245
诗歌不在别处,她就是我们置身的生活。
一个伟大的诗人一定能从庸常的生活中开掘出那通往神奇之地的秘密通道,
或者说,他知悉那些隐秘裂缝,
并将他日常的经历与经验化为永恒的诗歌。
246
如果我们把日常生活比作一棵树的繁茂的枝叶的话,艺术就是绿叶从中的花。它们都得到了来自根的相同的滋养。
我们愿意把这根称为“道”或者“真实”。
259
诗人,不要被事物的表象,被那些浮光掠影,那神用来考验我们而设下的迷障所惑。
你要比一缕风更轻,比那从你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灵光更轻。这是你获得那对事物独特穿透力的凭证,并用从你心底漫溢而出的喜悦去承接神的目光。
260
在极其个人化的表达与普遍的情感之间一定存在着一个交点。或者说,由这样的无数的交点连接而成钢丝。
诗歌就是这样一根钢丝上的舞蹈。
261
一个真正的诗人一定拥有着对事物独特的穿透力,他在语言中为我们开垦出了那通往本质的道路。
是的,所有伟大的诗歌都一定肩负着这样的使命,在词语的深处一定居住着这样的一个使者,每一次出发都是一次祷告,一次赞美,一个朝圣的灵魂那漫溢的喜悦。
262
诗人是一个秉烛者,他在烛光的指引下在词语与事物那双重的内部穿行。事物与词语的栅栏与窗棂形成一个真正的屏障,并对阅读者的穿透能力形成考验。
它在等待那些有力量的人,以承接住那从词语与事物那双重的深处散发出的光。
264
一个风格独具的作家或诗人不会着意于标新立异。因为他懂得,所谓的“新”与“异”不过是他在通往真理的途中,那条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通道与通往同一个所在的道路两侧的风光的,那些细微的差异。
266
我更愿意在一种普遍性与同一性中来与事物相认。
是的,没有一个人能发出那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声音,除了神。
268
当悲伤与欢愉是一个人悲伤与欢愉,又是每一个人的悲伤与欢愉时,这悲伤与欢愉从一种普遍性中获得了翅膀。
271
“最民族的是最世界的”说出的是这样的事实,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民族传统的生命力都在于它对一种普遍情感的揭示。或者说,那无坚不摧的独特性无不是在于它对普遍性独特的发现与揭示能力。
274
如果我们用神来指代基督教中的上帝、伊斯兰教中的安拉以及佛教中的佛陀,那么,我们以各自的方式来亲近神都是受到允诺的。
275
我愿意把神想象成一个透明的球体,它有着无数的方向与角度,那无数的窗子以及无数的,我们被允诺的亲近神的方式。
276
神的居所一定是一个趋近于无的圆点。
因为只有在这无穷小的居所才能容纳下那无所不在的存在与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290
过去十年的写作使我离真理接近了一厘米。那么,我愿意用剩余的时间去换取另一个一厘米。如果真的能够如愿,那么,我一定是受到祝福的那个人。而这样的一厘米可能重过一个时代,甚至可以说,多少世代的徒劳将在这微小的尺度中得到全部的补偿。
293
只有当我们意识到我们是“同一个秘密规则的执行者”时,才能真正认识到我们与一只蚂蚁、一朵花、一茎草以及那些我们曾以为永恒的星辰没有什么不同。
你终将发现,你是那一,同时,又是无尽的全部的秘密与真实。
294
有人说,绕过你面前的大山,你才能找到那书写的捷径。
不,请相信我。在这样的辛劳中,你终将见证的是一份新的徒劳。当你绕过了一座大山,那呈现在你面前的将是层层叠叠的大山。
你终将发现,对于每一条捷径,你都是一个迟到者。
295
是的,我们只有从身体深处那最真实的自我出发,在那条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同时属于无数人的那孤独的征途中,你抵达了那由山巅连缀而成的平地,那至高处的空阔。
318
如果我们能穿透历史布下的迷障,那么,我们终将发现,传统一直处于一种缓慢,但坚定的生长、扩展之中。仿若最初的一弘清泉,涓涓细流最终汇聚成大河,直至大洋。
它同样对应于国家、民族等概念的扩展。最初,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可能就是一个村庄,我们的民族,就是那无数曾经的民族之合流,我们的国家,就是那曾存在过的无数的国家之和。
319
那些隐匿的部分,它们以不可见的方式存在着。
老子、庄子并非凭空之物。他们依然来自我们的传统,来自传统中那已隐匿的部分。或者说,隐匿者通过“老子”、“庄子”,说出我们身体深处的,那些更久远的秘密。
320
传统从来不需要我们的捍卫。我们对一种传统的坚守,不应该,也不能成为我们从另一种传统中获取滋养的障碍。
它从来就在这里,它是我们的命运,我们的血液。那么,我们的使命将是通过我们的呼吸与吐纳,使之更具活力,并迢递至更遥远处。
337
所有的言说只能在低处,
低处给我们一个可靠而恰到好处的支点。
但我们在低处的言说一定是为了更好地呈现这高处的存在,
而不是相反。
338
如果这些低处的分叉最终更好地呈现了那同一个,使真理、使艺术的本质变得更清晰与可感,那么,那唯一的胜利者就是真理。而这些在低处的分叉,这些“失败者”,最终从真理的胜利中获得了救赎。
346
诗人,你不一定是那个写下了分行的文字的人。或者说,“诗人”并非是一顶为写下分行的文字的人而准备的桂冠。你可能是一个画家,一个木匠,一个农民,你还可能是一个屠夫。
但你一定是一个悟道者,是通过对一种你熟悉的手艺的练习,进而知悉那宇宙秘密规则的人。
或者说,诗恰恰不是文字,恰恰不是色彩,恰恰不是声音,而是因你那寓于大孤独中的冥思,而获得顿悟,是因你与宇宙的沟通,与道的契合而获得的祝福的一个瞬间。
350
那个用分行的文字储藏起他的“心”,以等待更遥远的来者再一次读出的人,他终于唱出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怅然而涕下”。这个体味到与宇宙一般浩瀚无边的孤独的人,这个通过自己对宇宙秘密的洞悉,试图将自己的心雕琢成宇宙相同构造的人,在千年之后,(千年,是怎样一个微不足道的瞬间啊!)当无数的孤独者在这千年前的吟唱中辨认出那属于每一个人的孤独时,他那与时间一样绵长的孤独,终于获得了与宇宙的广阔相称的祝福。
356
真理的重要性不会因为我们的强调或贬低而有丝毫的增损。
真理就在那里。
相反,我们将因我们对真理的认识而获得救赎或惩罚。或者说,我们将因为我们对真理的认知而变得重要或不重要。
357
当我与曾经的的同伴们渐行渐远,当我独自来到一个无人之境。我知道,孤独不再是一种惩罚,而是祝福,是对一个最先到达者的,那巨大的奖赏。
358
真理不仅仅存在于星辰的运转中,真理同样存在于一花一草的生长之中,存在于一颗露珠的滑落中,存在于你我的生、老、病、死之中。
361
时代是我们在时间中的故乡。就像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地一样,我们也无法选择这我们在时间中的故乡。
362
时代在提供给我们一个观察、认识世界的可靠的支点的同时,它又几乎是我们全部的宿命,或者说是那全部的幸与不幸,全部的祝福与惩罚。诗人保罗•策兰曾说,诗人必须透过时代,而不是越过时代。是的,时代是重要的,因为它提供了一个支点;时代又是不重要的,因为我们必须透过与超越时代,以抵达一种普遍的情感,那千古不易之处。
363
任何一个时代都是这样的短暂。
364
我愿意这样来附和与补充保罗•策兰的言说,诗人必须穿透语言,而不是越过语言。语言在为我们提供一个有力的支点与凭藉的同时,它同样作为一种羁绊与束缚。诗人,你是那被赋予足够的力量的人,或者你必须积蓄那足够的力,你必须透过与超越语言,以抵达一种普遍的情感,那千古不易之处。
372
所有的词语都是平等的,所有的言说之间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当一个词语,当一种言说从虚无之中为我们召回,或者说,更清晰地呈现了真理,那么,这样的一个词语,这样的一种言说,因真理在这一刻的揭示,而获得了那高贵的磁性。
373
是的。我愿意作为一个“真理那高贵的言说”的倾听者与转述者。
374
在两军对垒,或者是两个阶层、集团的对垒之间,这种寓于对对方阵营的仇恨,而激发出的对同一阵营,同一个国家或族群的热爱。这种爱因我们对自身局限的屈服,而被一种更恒久的力量所放弃。
375
一种真正的爱必须拥有足够的智慧,以超越于仇恨,超越这种族群与国家之间的壁垒而标识出的分别。
是的,你要爱你的敌人,爱你们共同的部分。
407
任何一个时代都是这样的短暂。千年,甚至是亿年又何曾不是如此!
我们的目力所及之处,那些郁郁葱葱的草木,那些热闹与繁华着的芸芸众生,在千年之后,他们去了哪里?
但不要悲伤,我的朋友。所有消逝了的事物都是不值得留存的。就像一棵参天大树,不会为一片在秋天从它的枝头上跳落的树叶而悲伤。我们所有的悲伤仅仅是因为我们作为人类这棵大树,作为芸芸众生的这棵大树上的一片叶子,我们曾为我们是“这一片”如此揪心。当我们试图退回到一棵大树,甚至是一座森林,我们将发现,这一片树叶与它周围的伙伴们,与在同一个枝头曾经,或者将停留在这里的另一片树叶,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我们从一片树叶中辨认出一棵参天大树时,那些我们留存的不再是一个季节,如果我们从中辨认出一座森林时,我们留存过又何止千年、万年?当我们从一片树叶中辨认出神,辨认出道,辨认出真理那无处不在的背影时,那在时间的堤岸上,你目睹的,是时间的那波澜壮阔的奔腾,是一条凝固了的,舞动着的红绸。
416
任何一个时代都会有一批优秀的诗人与艺术家,如果我们独立地观察一个时代时,我们会发现任何一个时代都会呈现出一个独立的金字塔。历史的长河就是由无数这样的金字塔连缀而成的山脉。
417
这些处于金字塔最顶部的人,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时代的标记与记忆。但这些金字塔的高度是不同的。它们取决于那广阔的底部,并从那无穷无尽的多数那里源源不断地汲取力量。
或者说,这就是一个时代的“气”。
418
当时代的潮流通往着真理,那么,一个时代那最优秀的部分,他(她)就是潮头的引领者,反之,他(她)就是一个坚定的反对者。
426
诗歌在今天的衰微与它渐渐堕落成一种愉人耳目的纯粹技艺有关。它不再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神奇之处的发现与转述,也不再为我们的心灵疗伤。但我并不因此而悲观,诗歌从来没有堕落,堕落的只是一个时代以及生活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中的诗人们。或者说,诗歌从来不曾远离,它就在这里。它在等待一群人,它在等待庄子、李白、杜甫、苏轼为一个时代命名。
427
艺术是真理的一道光,或一个影子。
428
涅般是喜悦的,生的诱惑与勇力来自对未知事物的探求与渴望。而涅般作为我们得以彻悟的一个瞬间,或者说,它意味着一个起点,因为从这一刻开始,不再有任何的秘密可言。
430
一种真正的品质不是麻木的,更不会冷漠。他依然,他必须如此敏锐,那不是遗忘,而是更深入的知悉后的热爱与放下。
431
诗人,你是狂流无序的浪花与旋涡中那深居的秩序。
或者说,你是狂流,同时,又必须是这狂流的驾驭者。
440
那些以用放大镜观察肚脐眼的方式来观察艺术与文学的人,无论他们声称从肚脐眼中发现了怎样的美景,他们终究成为了眺望者眼中的笑柄。
444
所有的事物都是平等的。
所有的事物都是真理那最卑微的使者。
真理在一草一木之中。
真理在经文里,真理同样在屎溺之中。
屎溺同样是一条道路。
445
诗歌不仅仅是诗歌,诗歌是一条道路。这是一条通向神的道路,这是一条通向真理世界的道路。
是的,诗歌是如此的骄傲,又是如此之卑微。
446
让真理回归到尘世最卑微的事物中,这同样是诗人的使命。这绝非对真理的背叛,这种
从一回到万的征程,有如玄奘当年从西域的归来,或者说,这是上求之后的下化,是证得菩提之后的普渡众生。
447
那是闪电,是低低垂挂的云,是或淅沥或滂沱的雨,是从高处递给我们的一把梯子。
455
这是一个绝望的时代。或者说,这个时代的写作是一种绝望的写作。
这甚至是这个时代形式主义盛行那根本的原因。艺术退缩为一种纯粹的技艺,它不再作为我们悟道的副产品,不再是我们对真理世界探索过程中那些沿途的风光。
但诗人必须成为这样一个艰难的时代重获信心与勇气的那根本性力量的一部分。当我们发现真理世界从来在那里,并没有因为我们的盲目而发生一丝的晃动与坍塌。我们曾经的绝望,不过是在两片广阔的陆地之间的一截狭窄,但并不漫长的走廊。
那么,我们将不再为当下形式主义盛行的艺术潮流,不再为那些专注于技巧与语言的打磨的诗歌,那些用放大镜来观察肚脐眼的方式来写作的方式所困扰。是的,我们所面对的世界要广阔得多。我们的诗歌也不仅仅能触及感官,更要触及我们的心灵。我们必须在语言中构筑起通往心灵的通道。
456
汶川大地震后,涌现了数以万计的诗歌,其中的一部分还得以大范围的流传,并感动了无数的读者。但并非是我们的诗歌,而是我们共同经历的大灾难与我们在大灾难中呈现出的勇气与爱震撼与感动了我们。我们依然在等待与甄别,那在若干年后,在大地震、大灾难在我们现实层面上的影响消退之后依然一再触及我们的生命与心灵的作品。
这同样是每一个时代给予我们的挑战与考验。或者说,打动那些同时代的读者要相对容易得多,因为我们背负着太多相似的时间与事件。
但诗人,你必须成为你写下的那些诗行的另一个时代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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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一次澄清的过程,是一次次澄清的过程,是从一团混沌抵达澄澈与通透的过程,是从一块岩石通往白玉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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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作为这个世界神奇之处的发现与见证者。他因这神奇的呈现而震惊,而颤栗,而感动。
而一种真正的阅读,终将从这样的感动中辨认出那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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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当我们了解与洞悉神在我们体内,同时又栖身于一茎草、一朵花、一颗露珠这样的秘密与神奇。我们才能真正体会与理解,我们作为一个人所拥有的全部的骄傲与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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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将神放置在金字塔的顶点,或者,我们把神设想成一个不存在边界的圆的圆心。那么,我们每一个人,每一种生灵,每一个事物都能在这个金字塔或圆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那么,那些最遥远的事物,金字塔无穷无尽的底边,或者圆的边界是不存在的吗?不,它们与神一样坚实与确凿,但不可穷尽。
它们是神从他的身体中分离出来,并递给我们,以使更多的人群将它辨认的阴影。
它们如此遥远,以致于它们必须合而为一。
是的,我们依然诞生于这最遥远事物之间的,那致命的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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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可以抵达与穷尽的事物,所有可以被我们认知的事物,它的永恒性都是短暂的。
艺术品就像我们死后留下的白骨。它或许可以留存千年,甚至万年。但在更长的时间尺度上,它终将归于消失。
不,这并非消失,而是完成了一次更为缓慢的转化。
那么,精神呢?作为我们对神的虔诚与赞叹,作为我们对道的持久的热情与出发,它终将从神与道的永恒中获得祝福与拯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