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很多次,我想写一写刚刚结束的一天,
尤其是在临睡前,尤其是在失眠之夜,
不加任何修饰,一件事接着一件事,
比如今天中午,骑车去上班,
拐到旁边的小花店,
紫茉莉是第一次见到,
但是现在它还只是一团绿叶,
还没有开出那潜在的紫色花瓣……
在安福路和乌鲁木齐路口,
我又被那辆堆满花木的三轮车,
被几盆叫不出名字的挺拔的花树吸引过去;
我用这七盆花草装点起我的办公室,
挪来摆去一番,然后继续翻译起波德莱尔,
中间打过一个电话,和一个亲戚谈论家事,
“现在,他们也亲身体验到了,
这件事有多折磨人……”
然后,再次回到这首《致一位圣母》,
“我将为你裁出一件大衣”,
“用猜疑做衬里……”,
就这样,一直到接近五点,
一位同事来谈了半个多小时,
天黑了,还剩最后两段没有译完……
然后是晚饭时间,和父亲喝了照例的两小杯白酒,
然后,回到书房,继续翻译……
十点钟,走到客厅,关掉电视机,
嘱咐女儿不要忘记刷牙……
阳台上很凉爽,给那些花喷了喷叶子,
搬过茶杯、香烟、打火机,
在窗下的小沙发上翻开一本古籍,
小猫蹿上来,在我的胳膊上蹭来蹭去,
爪子勾进汗衫,甚至勾到肉里,
摸摸它的脑袋和脊背,
它就舒服地闭上眼睛享受起来,
但是有时,它的面相仿佛一个愁苦的老人,
它眯缝着一黄一绿的眼睛凝视着我,
似乎是在向我无声地诉苦……
然后,时间就到了这首诗开头的地方,
“我想写下刚刚结束的一天,
不加任何修饰。”——但是谁都知道,
这有多么困难:那些表面的、隐秘的念头,
光是想一想,似乎就足以令自己感到震撼,
那不仅仅是我们一己的感受,
其中还有难解的奥秘和启示……
但是,这很难表述,很难捕捉,
也许,这种怯弱,这些困难,
也是我们的每一天、我们的生活、
我们的天性与命运的一部分,
然后,现在,一天,一首诗,
总会自行走到终点。
沉默者
关于那位著名的沉默者,
一路上都有人向我讲述他的传奇:
两年前的某一天,他突然不再开口交谈,
很快连手势也减少到极限。
他围着一棵大树建起一座小小的院子,
从此深居简出。起初,
他的眉眼间还洋溢着一种觉悟后的喜悦,
但是渐渐地,他生出了一副老人般愁苦的脸。
有人看见他曾捡起石子砸向狂吠的野狗、报晓的晨鸟。
有人看见他在田野里长久地伫立,似乎在聆听风的吼叫。
有人看见他在院中出神地凝视着树下的水洼,
听着雨后的水滴从枝头坠入水面所发出的撞击。
此外,他非常厌恶与人默然相对,要是有人这样坐在他身边,
不一会他就会起身走开,似乎难以忍受这难捱的死寂;
他倒宁愿在喧闹的集市上独自闲逛。
他的头发渐渐花白,胡须蓬乱,衣着邋遢,眼神恍惚。
某天夜里,人们甚至看见他睡在荒草堆中,
头发上沾满了草屑和露水。
有人看见他站在悬崖上,长久地眺望着开阔的湖面、
喷薄的晚霞和耀眼的落日,忽然发出野兽般的长嚎。
人们不知道这是一个要驯服自我的苦行者,
还是一个野性渐露的狂徒。
沉默得太久,他似乎已经不再是用语言,
而是用某种更原始、更可怕的东西在思考和感受。
他的眼中时而射出骇人的怒火,
时而又像一头将死的公牛那样,
眼底含着无限的悲哀与顺服。
光辉
有时候,他心情沮丧,头脑迟钝,
触目所及,没有线条,也没有色彩,
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多看几眼。
当他对着那位模特儿继续作画,
连他也觉得惊讶,几天前,
当他在人群里看见她,
为什么激动得仿佛在暗夜里看见了彩霞?
他什么也没说,继续一笔一笔地画着,
渐渐地,那些迷人的色彩、可爱的线条,
又在她的眼睛里和嘴唇上活跃起来,
她间或朝他投来的一瞥,
使他的内心重又充满了光辉。
“到底哪一刻才是真的?
我画下的到底是一个女佣还是一个女神?
或者,两者都不是?
当我内心充满了神圣的喜悦,
整个灵魂都变得单纯而高尚,
我兴奋地一笔一笔地画着,金色、紫色、绿色,
每一种色彩仿佛都在发光、跳动,
但是,在这种通灵的状态下画出来的,
常常是失败之作: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
一切都显得虚假、肤浅、平庸。
有时候,在麻木、厌恶的心境下诞生的作品
反倒具有惊人的效果。
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
那些创作出不朽壁画的古代工匠,
那些也许只是为了可怜的工钱,
为了糊口而从事绘画的无名大师们的内心。
那些农民,那些身份低贱的艺术家,
他们对于这种令人身体变形的艰苦的事业,
也许厌恶到了极点,要是能有
一个更加轻松的谋生之路——比如有一点本钱做个小贩,
他们也许会立即扔掉自己的画笔和颜料盒,
高高兴兴地去挑起货担。这样,
他们至少可以每天直着身子生活,
而不是在阴暗的洞窟里,
靠着微弱的灯光描画一尊又一尊佛像。
精神的、纯精神的艺术,
使我们的灵魂成年累月地处于创造的兴奋中,
从而使它变得病态,混乱一团。
有时,我宁愿去给水果商画葡萄、苹果、梨子,
去给屠夫画猪肉、羊肉、牛肉,
画一块招牌换回几只西瓜、几块肋排,
我乐于看见自己的作品在风吹雨打中渐渐发暗变脏。
也许,在顾客之中会有一两个内行,
他们会惊讶地认出:它们里面含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一种伟大的风格……但是,
除非他们深知那伟大风格的本质,
否则,他们也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会说,啊,模仿得多么熟练!
我乐于看见这样的鉴定。
因为我相信存在着另外一种更伟大、更独到的眼光。”
读杜甫诗集
我知道那不过是两只野猫在相互叫唤,
它们并没有发出我所听见的那弃婴般的哭喊。
我从这幻觉中扭转头来,继续阅读这一册杜甫的诗篇:
这些日子,它们像普鲁斯特的小说那样让我为之着迷,
我在上班的出租车上读,在下班的公交车上读;
在开往郊县的长途巴士上,也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我在办公室里读;在家里的书桌前读,在床上读;
现在是凌晨四点,曙光很快就要照亮我的房间;
一连两个星期,我日日夜夜地读着这些愁苦的诗。
一天一夜
在行人稀少的小树林,
两只翠绿羽毛的鸟在我们面前突然飞起,
又在树枝上轻轻跳跃,翻转……
但这只是美妙的自然,还不是诗。
下了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一家咖啡馆。
我们一边喝饮料,一边看着窗外的河面,
旁边坐着两个外国少女,也许是放暑假的学生,
结伴来到东方世界,在这放着中国流行歌曲的小店,
消磨掉生命里的一段时间。
河面上,载满游客的小船在波光里晃动……
但这只是生活,还不是诗。
夜色降临,河边的垂柳纹丝不动,
长椅上,有人在交谈,情侣在接吻,
我们也找了一个椅子坐下,
对岸,黛山青天,灯火璀璨……
但这还不是诗,还不是。
诗不是对所见之物的描摩,
不是对我们内心感受的提炼,
诗是伟大的艺术,诗是最强烈的意志,
它要——可惜我无法做到——
让这一天一夜化为永恒。
诀别
“我要写一首关于诀别的诗”,
在闷热的黑暗里,写不出第二个句子,
“我要写一首关于诀别的诗”……
每重复一遍,都是一次清算。
暴雨
对面小饭店的女招待站在临街的桌子前面长久地发呆,
好像这突如其来的暴雨让她摆脱了抹布和盘子,
大白天,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一个女演员
愣在舞台边上,独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卖水果的圆脸小贩坐在屋檐下翻看起侦探故事,
脚边的箩筐里还剩下十几个艳红的桃子,
这一刻,它们不再是被廉价地买来卖去的东西。
一对瘦小的农民夫妇,也许是不敢从旁边的人群里
挤出一个更能避雨的位置,于是就一点点蹲到地上,
互相扶着,挨着,蜷缩到那把花伞里面,
我看到那把小伞奇迹般地把他们从头到脚全部盖住。
睡意
他关掉灯,在黑暗里翻了一个身,
像狮子在草丛里翻身,
像鲸鱼在波涛中翻身,
像壁虎在屋梁上翻身,
“这沉沉的睡意,
谁也无法阻挡。”
蚯蚓
锄头和铁锹翻开泥块,
鲜红的蚯蚓惊恐地扭动着,
这些生活在尘世和冥界之间的
无善无恶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