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菊花
细碎的、柔软的
片面的大地,不是花瓶
我不能举起它
当然,可以倒立
被它轻而易举
跟随着杨树西行
它停,我也停
侧影几分相像
秋阳金色的洗脸盆
荡漾在一双
看不见的手上
苍白的指甲
从没有现在这么脏
我从不认为自己
比泥土更漂亮
草坟、高压线
嗡嗡的野蜂
我心也狂野
我文明,尾巴跟踪
无处可躲的下午
山雀采食冬青的幼果
飞旋的弧度,标出
空气隐约的小腹
听,用耳朵
眼睛、鼻孔、嘴巴听
野菊也会啜泣
为什么把它当枕头
而不是妻子或男医生
回忆是一种品质,有时虽出自不得已,但跟怀疑陈酒的度数一样,它的杂质会减少,烈性会降低,口味却更加醇化。一首令人满意的诗应该既经得起批评,又经得起长期存放,当她的各项评价指标降到最小值时,她会停止下滑并开始反弹,渐渐滋生出耐人寻味的力量。诗和艺术品大都经历过从默默无闻到耳濡目染,或是轰轰烈烈到悄无声息,升值、贬值、再升值的过程。时间也是诗和艺术品的度量衡,因此,不要怕被淡忘甚至遗忘,这也是一个保存的过程。某些作品经过岁月的洗涤,空气的腐蚀、氧化之后,不但品质未减反而上升,你只能承认冥冥之中有一种神奇存在,超乎我们的想像。
作品有它自身的命运,作者作为母亲谈论她的作品多半停留在孩提时代,她津津乐道的无非是奶嘴、尿不湿之类的东西,这也是我很少写创作谈的原因。
这首诗的产生是在田野上,也可以说是在路上临产的。它迫不急待又合乎情理。说来好笑,一个诗人在乡野中散步,差不多就是一个孕妇。
还有更有好玩的说法,梭罗说:“我时常看到一个诗人,在欣赏了一片田园风景中的最珍贵部分之后,就扬长而去,那些固执的农夫还以为他拿走的仅只是几枚野苹果。诗人却把他的田园押上韵脚,而且多少年之后,农夫还不知道这回事,这么一道最可羡慕的、肉眼不能见的篱笆已经把它圈起来,还挤出了它的牛乳,去掉了奶油,把所有的奶油都拿走了,他只把去掉了奶油的奶水留给了农夫。”
在梭罗的经济学里,诗人几乎就是个会变魔术的“强盗”。虽然我不赞同他的观点,但我确实干过给“田园押上韵脚”的事,因此,他的指控也是成立的。所以,我就不用装作无辜了。
前几年,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几乎天天去郊区。在烦躁而重复的工作中,唯一让我出神发愣、给我安慰的就是窗外的田野。由于不思进取,我似乎获得了某种“特权”,每天可以到单位周围的麦田或小树林里散漫一两个小时,正是这种散漫让我沉醉其中,忘记了马上就得工作的紧迫感。田野上的一花一木一草都是我的玩伴,我常常独自同她们说话,并为叫不出它们的名字而恼怒,我确实喜欢上了它们,但我不得不承认它们跟我有距离。年少时,我曾有过乡间生活的经验,至今心里还有五味俱全的感激,也有脐带断了之后的惆怅,差不多就是时缓时急的撕扯吧。我想,我既不属于乡村,也不属于城市,所以停留在城乡接合部,也是挺适合的。
这首诗是我的诗集《采花盗》中的一首,当时,我正处在一种迷恋之中。我偏爱野菊的无拘无束,并以此排遣自己心中的挤迫感。城市是养人的地方,什么人物都养,但它并不养心。也许,我还没做到“大隐隐于市”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吧。
作为现代文明人,我总感觉有尾巴跟踪我,经自我侦探、分析,我初步判断跟踪我的并不是野人或原始意识,而是文明派生出来的一只尾巴,一种不安……异化了我的感觉系统。我承认自己不会比泥土漂亮,大美总是无言的,说出来就有愧呀!野菊花作为我的私人心理医生,向我暗示了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但她却不告诉我这一切将如何结束。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野菊花的命运并不好,她们匍匐在沟壑旁、土路上,任人畜踩踏和车轮、玉米秸秆、城市垃圾的挤压,大片的农田不是它们的家园,她们仅仅是装饰别人家园的可有可无的花边。土地的命运也不好,它本身并不愿意长庄稼,但它没有选择权,谷物成熟后连同秸秆一起被收走,它几乎没得到任何回报,还真不如年年长草。但那是要饿死人的啊!在我腰痛的瞬间,我也闭嘴了。可怜,这片土地也被开发商买走了,五年或十年之后,我再到这里散步,就会在厂区轰鸣的楼房之间……
能抓住就抓住这眼前的一切吧!我不求进步,不希望泥土变成混凝土,更不想看到野菊花成为一把塑料。在我还能亲近她们,吸吮她们乳汁的时刻,我应该为她们押上合适的韵脚。
我知道,与我这个散漫的“强盗”相比,真正的大盗正在办公室里喝热茶、画圈圈呢,他们的“不破不立”、“破坏即建设”的理论,让我想到同行中一些鲁莽又急功近利的兄弟。
在秋末冬初的田野上,聆听风中野菊的啜泣,感受一毫米一厘米移动的阳光,我感觉身体里的水泥硬块松动了,虽然接下来是5个月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