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喻
如果雨点落下来而不汇集,
不凝固,每个雨点都将成为个体,
好像河岸的鹅卵石,
那么我们就会发现存放的困难。
我们有多少石头来不及利用,
恐怕谈不上善识的眼去鉴别。
假如今年夏天多雨,至少
我们有的是经验对付台风或
洪水,但对于比喻我们还缺乏
必要的训练;如今我们不可能
把雨当作石头,反之亦然。
更有可能的不是比喻,而是幻想,
比如,鹅卵石变成雨点,把存放
的负担交给上天来承担。
比喻只有娱乐的功效,我们
随手都可以将它们低俗化:
任一领域都不再有单纯的沟壑;
而我们感到幸运,因为比喻不再
担负解救我们的任务,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鹅卵石的替代物,
比雨点更要光滑,轻盈,无害!
2006年8月
比喻是一种修辞方式,更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认识方式。从比喻的角度,没有不可弥合的鸿沟,因为比喻的目的就是把不同的东西结合在一起,比喻的无限性和不可反思性,是它最迷人的地方。对比之下,现实总是限制性的,语言从本质上讲,也是一种差异性构成的表达工具,而差异性的构成依赖有限的规则。所以比喻和现实之间的矛盾,比喻和差异之间的矛盾让人们在规限下看到了无限的可能。人们对比喻的无限性的向往最有力的根据在于人对有限生命的超脱欲,“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差异性是不容许中间有缺少的,一旦标桩缺少,差异性所维系的意义就会轰然倒塌,差异性所构成的连续性本质上是拒绝缺省的,它要么止步于缺省,要么给出假设以待求证,踏踏实实,决不“含糊”。而比喻却不在乎缺省,相反,正是缺省的存在才促使比喻去跳跃。
比喻对现实的跨越往往造成超现实的效果,所以比喻的相似性虽然目的在于认识,通过把差异暂时抹平来产生按部就班的逻辑所不能达到的境界,然而它达到目的的手段往往并不得到我们的信任,比喻所达到的认识有幻觉的恶名,如果现实或差异性不能能提供证明,那么比喻所达到的道理就通常是可疑的。所以比喻常常被我们在次一级的层面或者非超越的角度来运用,日常生活中我们不用想就会搬出一些常用的比喻,看哪,什么什么像什么什么;而当我们想用比喻来说明一个不可言说的东西,最典型的动作就是皱眉头的同时挠头,把意义一股脑儿推给比喻,有一种行不行就是它了,反正我已经尽力了的无奈,这时候,我们才发觉比喻的可爱和困难。这种无奈感暗含了对比喻的盲目信任,它表示我虽然不敢确定我能表达自己,但是除了比喻,我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我发现的是全新的东西,没有人看到过,我也没更好的办法让你理解。这并不代表比喻就一定能让你理解,不过它确实是我力所能及的最好表达,它似乎弥补了语言不能及物的缺点。
很多时候比喻并不是万灵药,它只是一种可能性,一种不被保证的提前量,如果我们满足于现实,就不可能运用比喻的认识功能。如果比喻被重复使用,它传达的更多的就不是意义,而是把意义模糊化的氛围,从生活的态度上说,就是一种对责任的推托。所以比喻也可以屈从于现实,它的可能性也会被耗尽,这就是我写这首诗的出发点。说点什么,对诗歌写作而言也许不是必要的,但是,在这首诗里,我确实想说点什么。而关于比喻,每个诗人也许都有话可说。不同的是我讨论的并不是技术问题,而是从技术层面对比喻进行的意义的反思和探讨,虽然比喻按照定义是拒绝任何反思的。
把雨点比喻成鹅卵石,这是一个非常普通,没有新意的比喻,而通常来说,比喻也就停留于此,它所得到的相似性是惰性的。比喻并不是达到这种相似性的唯一途径,语意的差异性也可以轻松地实现它;但是我的目的当然不是从鹅卵石来认识雨点,所以我就采取一种荒唐的方式来发展这个比喻,而这种方式除非是童言无忌,是不会在现实中出现的,我的问题就是假设这个比喻所达成的相似性成立,那么哪里去存放这些个体的不能汇聚蒸发的鹅卵石呢?我们的世界是容纳不下的,那么假设把这个比喻倒过来,把鹅卵石比喻成雨点,那么天上的云朵也承担不下,这个存放的问题,无论这个比喻如何构成,都是不可能解决的。
但是,诗里预设的前提却并没有承认这个不可解决性,事实上我们不会有存放的困难,因为这个比喻的相似性是一个庸俗化了的惰性,比喻在这个雨点和鹅卵石的相似性里耗尽了超越的可能,从认识的角度,它不再是从有限到无限的向度,而是采取了从有限到有限的同一性的陈述,这样的比喻其实就是重复的代名词,这里我想表达的是,从重复的角度来运用比喻,不知其可,而以重复的方式对比喻的运用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给我们出的难题,我们需要克服惰性,重拾比喻的力量。这大约就是我这首诗的中心所在。
雨水和鹅卵石的相似性虽然是对比喻的低俗化,但是通过对他们的相似性的暴露,我还想说明比喻并不是非现实的存在,比喻也可以是很单纯的、随手而来的,有问题的不是比喻的简单性,而是比喻的大量机械复制。诗中关于雨点和鹅卵石的存放问题其实也暗指他们的巨大的数量,虽然是以个体的形式存在,但是并没有多少创造性可言,这也是为什么存放会成为问题,因为存放是一个机械的没有生机的简单重叠,如果雨水可以那样存放,自然会出现后勤问题,雨水也许是用来流动的而不是存放的,在流动过程中才可以发生交流,才可以汇聚。问题不是出在存放的可能上,而是出在比喻的可能上,什么样的比喻,怎样的运用,才是我们急需的对现实有认识意义的工具。这个问题我当然不可能回答,因为“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鹅卵石的替代物”。
很明显,我并没有排斥差异性在认识论中的作用。如果说这首诗在形式上构成了一个结束,那么在意义上它同样做了结论,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鹅卵石的替代物,/比雨点更要光滑,轻盈,无害”。在这样的意义空间,所有的事物,即使他们不在场,也围绕着这个比喻而各就各位,他们的面目也许是模糊的,但是他们的位置则是清晰的,虽然诗中对此并不做交代。很多诗都是这样,不管它的长短,都在读者的经验世界里构成了一个意义的空间,在那里许多事物会在一个正面或者积极的意义上泯灭它们的个体,而自动聚合在诗的意义空间里,以类的形式而存在,因为那就是诗给它们的最佳位置或面目,在诗里它们围绕着比喻或者观念的坐标来重新定位,重新寻找自己的身份,构成不同以往的意义。大部分时候我们并不需要史蒂文斯的坛子就可以的达到这样的效果,诗对同一性、相似性、差异性的重新组合本身就是一个创世纪的隐喻,从这个角度上说,诗歌最重要的往往就是它之所以产生的一句话,一个词,或者一个想法,但是却总可以从中发展出一套自在的逻辑支撑自己的存在。
从经验上来讲,比喻的认识力量出发于现实而超乎现实,没有差异性的存在,也就没有超越差异性的比喻的存在。差异性所达成的意义排斥比喻,而比喻则什么都不排斥。虽然我在这首诗里并没有谈到直接现实,但是现实的影子又无处不在。正是因为现实,我们才有关于存放问题的比喻,也是因为现实,我们才有了低俗化的关心。也正是因为差异性的推动,我们才有被形式所揭示的字里行间的预设,这是比喻不方便言说的。我并不想把比喻的认识绝对化,只想说明,相对于现实,我们的比喻越来越无力,而比喻的弱化又进而伤害我们的现实感,从而形成一个恶性的循环。而这首诗的随意性、偶发性,本身也许就是对这种状况的最好说明。事实上,这首诗的写作是非常简单的,几乎是一挥而就,但是一开始我并没有题目,只是以雨点和鹅卵石的比喻为中心来开展,写完后,我想了半天,还是老老实实地冠以“比喻”的名字,来强调和突出这首诗的主题。可以看出来,从第一行开始,直到第三节的最后一句“但对于比喻我们还缺乏必要的训练”,这首诗才确定了方向,以下的诗行也就是顺理成章而已。采用这种偶然性来说明一个问题,正是这首诗的目的,也因此暗合其偶然的形式,偶然的产生。
2006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