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鸟人
六月,光线像发育的少女。
梅子熟了。她们躲藏在绿色的
长条形的叶子后面,小心
露出羞红又喜悦的脸;
这些圆圆的、胖乎乎的闺女们
细致地在湿润的寂静
与节气的厢房里
完成对自我的塑造:
开始进入用来收获的时间。
她们是多么的坦诚,有一种
晚成熟的认真。
迷人的芳香,从她们
赤裸的酱紫色的皮肤里
浸出来,招引来
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追求者:山雀、
黄眉、乌鸫、喜鹊、鹧鸪。
他们扇动翅膀,伸长贪婪的尖嘴。
山谷里,一片光亮。
耕耘过的田野像一面
玻璃镜子,映照蔚蓝的天空,细细的白云
从它上面流过。
肩颈套着木轭的水牛,向前倾着身子
吃力地把深陷泥泞的后腿
拔出。屈膝。收腹。痛苦地伸展。
扶犁的农夫,晒得黎黑的脸:
庄重又严肃。
这时,赶鸟人的声音
从山坡上覆盖的绿荫中冉冉升起,
像一面旗帜,在风中
飘扬;又像
一枚发射的导弹,它锁定目标,
要给对方造成
惊悚的效果。
它出自喉咙的深渊,由内向外
发散,是心灵对肉体
保持整洁的维护:
“哟嗬、哟嗬、哟嗬……”
在写《赶鸟人》这首诗时,我记得是在2003年的初夏。当时,我正好第三次失业,回到住在县城郊区的父母家里,虽然我家在县城扩展的最外延,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它还是属于乡村的一部分。在家除了看书,喝茶,写一些凌乱的句子,干干日常家庭的琐事,也还算清闲。尽管我当时失业,生活陷入困境,心里乱糟糟的,没什么关于人生具体的想法,只好用散步这种无目的性的漫游来释放内心的郁闷。
尽管来自现实的压力也很大,但我个人的情绪上在当时还是处于一种轻松而易于接受新东西的状态。也许正是这种对现实保持一份超然的镇静,所以,我在那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的散步途中,听见一个农村妇女在她的梅林里赶鸟发出的声响。可以肯定,我先前也一定听到过这种吆喝声,而且不止一次。因为村前不远的山坡上,拥有那片梅林的主人是我的邻居,并且这位赶鸟人是我们村子里最勤劳能干的农村妇女。我一定听过许多回她的吆喝,可就在那个上午,她的吆喝像闪电击中了我。我突然从她那宏亮又粗犷的嗓音里听出了一颗仁慈又健硕的心灵:她那宽阔的音域从柔和的低声部盘旋逐渐攀升到强有力的高音区:坚决又明亮。这不由地让我联想到这个上午里的许多事物,它们都在一种坚决又明亮的光芒中显露自身的细微,在这些事物的微小的细节里,它们准确地表现出自身的形象:深刻又具体。
而我作为一个诗歌写作者,所要做的不就是用抽象的思维与语言的表现力再现出它们的真实。正是这位赶鸟人的声音里蕴含一种可贵的精神:单纯又真挚,这是一种多么古老的道德力量,在我们今天这个后工业时代,大众早已把它当成废墟给忘了。就是在这个初夏的上午,我发现古老的信念中有着令人惊叹的静谧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万物才能获得丰富多彩的个性与形态;地球也因此生机勃勃。也就是在这个瞬间的上午,一个赶鸟人的声音从山坡上覆盖的绿荫中冉冉升起,我从她的声音里看见一个诗的国度,这个国度由以下几个词组构而成:六月,少女,梅子,山谷,光亮,白云,水牛,耕夫。这不是一幅生动可爱的乡村图画吗?接下来的问题是,我该如何用语言描绘出它?我该如何在一首诗的结构中安排下一个上午的所见所闻?我的语言该具备一种怎样柔韧的质地烘托出它整个画面形成的氛围与光泽?我记得在那个上午散步归来的途中,内心充满异样的平静与幸福。当我伏在桌子前,准备在一张白纸上用诗的形式记录下我的一个上午的真实情感:首先头脑里想到的是光线,六月的光线,我把它比喻成发育的少女。接下来该怎么办?如何链接第一行定下的基调,梅子挽救了我,把我从慌乱的迷茫中拉回逻辑性的清醒。让我在轻度的浪漫中用隐喻的手法揭示我的爱情观。我不能在这封闭性的语境中停住我写作的快感,我要走出去,继续写作的冒险,要走进更加开阔又神秘的地带。
如何来转换语言的形式?描述,描述像一扇洞开的门,让我看见希望的光芒;描述,把我从叙述的主体性中拉回旁观者的冷静;描述,成了语言新的地平线,让我看清楚了迎面而来的事物;描述,成功转换了语言的呼吸,从最初喜悦的紧张过渡到从容的理性。语言终于从情感的夹持中解脱出来,获得言语活动的清新。诗的维度也同时打开了。结束对梅子形象化的叙述,我必须在对她的痴迷中跳出来,跳进一片更空旷更自由的语境:山谷里。“一片光亮”与这首诗开头的六月的光线形成呼应,但这“一片光线”是具体的,明净的,是光本身带出的明亮,是事物特有的属性。我对一位耕夫的描写,把我带入一种开放性的澄明中,与这种澄明呼之欲出的庄重又严肃和前面的羞红又喜悦形成两种不同的节奏在诗句中交汇,碰撞,又彼此分开,朝各自不同的方向游走。从主观到客体,从热到冷,从动到静,这只是这首诗的前奏,因为它的主角还没有登场,赶鸟人的声音还没有响起。
我为什么用这么多的铺垫来拖延主题的出现,因为前面出现的两种不同的节奏在句子的关联中转化为两种不同的声音,这两种不同的声音在对抗,分离,呼应,它们都在期待对它们形成的差异性对比的一次完整的兼容,光有这种差异性对比的兼容还不够,整首诗的语感在呼唤一种形而上的提升,一次总体形整合的加速,一段毫不犹豫的内心的独白。感鸟人登场了,她的声音从山坡上覆盖的绿荫中冉冉升起,响彻了梅林,响彻了山谷,响彻了整个乡村,响彻了白云之上的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