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 他们时常在亭台下饮酒，娓娓
对谈，把蝴蝶当做知心朋友。
他们不关心天气，雨点降落在
掌心，急遽收缩后埋入肌肤。
他们偶尔推开窗户，望着
月落子规歇的景致落泪兴叹。
他们终日爱与长风厮守，
等待友人踏马归来。
现在，我们只能隔着千山万水，
旋开收音机探听那多情的谜语，
眉睫挂满了风霜。
我们疲倦于镁光灯下的爱情，
兀然也想走走信誓的拱桥，
念几句书信中的海誓山盟。
现在，我们小心翼翼，担心
面具哐当一声碎地。什么
悲欢离合都成为别人的风景。
我们全都裸着器官，工作中，
同仪表般精确，在席间举杯，
却忘了他们风流的呼唤——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首诗可以反过来把诗末白居易的诗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视作一个起子，或是一处入口，通过如此“风流”的场景（柏桦语）来重建一种区别于当下的古典情怀。
从构思阶段开始，我就很明确想用具有指向性的人称代词来区分两种人群在生活情致上的差异性。“他们”作为颇具隐秘性的古人群体浮出水面：
他们时常在亭台下饮酒，娓娓
对谈，把蝴蝶当做知心朋友。
他们不关心天气，雨点降落在
掌心，急遽收缩后埋入肌肤。
他们偶尔推开窗户，望着
月落子规歇的景致落泪兴叹。
他们终日爱与长风厮守，
等待友人踏马归来。 这几句的特点是均未给出人物的“脸”，即一种具体的形象。这在张枣的《何人斯》中便得到了很好的运用。除了第一句是需要两人以上来建立一种对话关系，其余三句都可以把镜头只推向具体的一个人，这个人当然也隶属于“他们”群体。我希望通过这一串诗句让读者明晰察觉到在当下生活中已经渐渐失血的古典情怀。举几个我们共同的生活经验：即使下着绵绵细雨，从这座城市的写字楼中走出的人群，也都是机械性地撑起雨伞，行色匆匆；有事外出前，我们总是习惯性从阳台往外伸出掌心，这本是一个极富诗意的动作，却带有反抒情的目的即我们只关心天气是否影响到出门，是否需要带伞。无疑，现代人和自然的亲密度已经降格，而诗歌正是重新唤醒这层暖意的细小纽扣，或是平日络绎不绝的车流中递来的一朵小花。现代汉语诗在勾勒古典生活意境方面正逐渐成熟，比如翟永明《在古代》最后一节：
在古代，我们并不这样。
我们只是并肩策马，走几十里地，
当耳环叮当作响，你微微一笑。
低头间，我们又走了几十里地。 寥寥几笔，画面的轮廓便清晰可见，不得不赞叹这份轻巧和从容。如果说翟永明言简意赅的构图以及张枣对汉语词语病态的敏感对我产生过某种启示的话，那么宋氏兄弟在诗句语气上的恰到把握，使我得到了写这类汉语诗的最后一个环节，那么《他们》的诞生便顺理成章起来。我们可以先来看宋氏兄弟的代表作《家语》中一首《候客》：
一个渡海前来看我的人
如今打马从门前经过
他手里捧着一只司南
转入偏西的后山
我对他无话可喊
只在檐下栓起互击的刀片
又挂出门灯
然后以袖拂尘，打点铺房
静静等他回来
这是天阴的日子
我舀出昨天接下的雨水
默坐火边，温酒
或苦心煎熬一付中药
不一会儿会天色转暗，风打窗布
这一刻那个有心看我的人
该来掀开我家门帘
同我随便打一局平淡的字牌
从这样走势平淡，语速极缓的诗句中我察觉到一种生活的内省和保守（或被杨黎斥为颓废），这种近于古风的东西足以令我沉溺一阵，我猜想一首诗在做到放大生活细节，显微细小之处的本分外，是否可以染上本人的怪癖和缺点。或是把自己的气血注入诗的语气和语速中去，使它真正成为天阴舀出的雨水，那种从你血脉和骨气里发散出的东西。
无疑，我这首习作从结构和立意上颇为简单，纯粹可以视作上述要点的连贯练习，我尽可能添入一些固有成语，和现代汉语做一次捏合。在结束前两节对古人生活的构图之后，语气也在古今的迢递之中慢慢发生变化。而“我们”这个群体也逐渐从疲惫的现代生活中苏醒过来。也许一座拱桥、一封历史博物馆里保存的信笺都能激起你内心一阵感动，就如同逢着屏帏里转出的窈窕女子一般。当然你要是问我有些词语是怎么想出来的，比如我很喜欢用“收音机”这个词，多少也是出于对一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形象的偏爱，这也暗合了本诗的风貌。至于其他的，我也只能将其归为那个时刻从脑袋中蹦出的产物吧。毕竟，从去年年底开始学诗也只有一年时间，这篇在七月完成的作品并不成熟。未来依然会努力遍历诗歌的风貌，强化诗歌理论的训练。
现代人的生活已经愈发谨小慎微，甚至体现在饮酒的环节，当我们不再怀着万古愁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诗经·周南·卷耳》）或是其他百感交集的心态去举杯，那我们饮落的只是普通酒精饮料而已。为了维持一种精确，齿轮永远往前啮合的状态来体察生活，无疑是对自我生命的浪费。
我相信我们都会最终到达这样一个时刻：厘清现代生活和古典诗意生活的差异性和息息相关的亲密度，从一个早晨醒来，发现隐含在体内的古典情怀正随着羞怯的脉搏跳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