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特兰斯特罗默在晚年时写了一本短短的回忆录,在回忆录里他说,他小时候很迷恋自然博物馆和生物博物馆。当昆虫或化石标本出现在他笔下时,我们似乎想起了他诗中经常写到的面具,以及词语精准的机械测力(比如“蟋蟀那踩踏缝纫机的狂躁的声音”。)自然在特兰斯特罗默诗中经常处于矛盾的境地,场景往往从城镇遁向小树丛。那儿枝网密布,盘根错节,似乎自身也充满残酷的竞争力(用特的一个词组:“野蛮的绿荫”。)比如沼地里深陷的枞树,那是一种沉凝视像,“根部”,“向四面扩展,悄悄爬动,不死或半死。”(《几分钟》)在这几笔之后,诗人插入人类场景:
我你他她也像树杈一样伸展
在愿望之外
在都市之外
这里的“之外”更像一个幌子,想逃避的渴求仅止于伸出各自的“树杈”,孤立的生命想要交接,但活力封闭在躯壳里,僵滞而不能滑动。在这心智凝固的画面中,黑暗更像是一种光,倾泻下来让人感到舒畅。诗结尾这样写到:“它坚强地活动着/像黑暗倾泻的体育场上那些披光的赛跑者。”一个人类场景,流畅取代了僵滞。
僵化从根本上说是时间对生命的扭曲景象。《致防线背后的朋友》是一首谈创作的诗。在第三节中,它涉及到时间:“我们将在两百年后相会/那时旅馆墙上的高音喇叭已被遗忘/我们终于能安睡,变成正长石。”而《沿着半径》的结尾是这样的:“我迈向这里的脚步是地面的爆炸/它被宁寂层层地涂盖/层层地涂盖。”自然时间(它在地质学中表现为沉积层)能对人类活动进行固化,而这有时又像“活死人”似的物质挣扎。《十月即景》的结尾是:“这是黑暗的地底下/一个抽泣已久的求救者的手指/我们是大地。”而“活死人”是能够呼吸的:“一幢大楼,金框玻璃后挂着死者的肖像,某个早晨玻璃内侧结满了哈气。肖像在夜间开始呼吸起来。”(《书柜》)
这种僵化在被置换到远景时有时能够松脱下来。意象的构成法就像是拍照,抓取印象。远景生发出静动交替的瞬间,像无意识“胶片”透明的影子。《打开和关闭的屋子》的意识场景在当代西方意象诗中比较典型:
从高处能看见远方无边的蓝色针叶地毯
那里云影静静地站着
在飞
观察者通过融入眼前的自然景象,暂时忘记了个体存在,一种近乎无意识的瞬间感受舒缓了心智。这改写了华兹华斯想要在自然中寻找个人活力源泉的浪漫主义方式。“穿轰鸣之裙鞠躬的喷气式飞机/使大地的宁静百倍地增长”(《冰雪消融》),包围的外在空间具有消解之力。特兰斯特罗默处处意识到了比个体活性更为强大的平静/湮灭的存在。但由于这平静的无法企及,非人强闯了进来。“这些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帕斯卡尔这样写到,因为空间里没有任何属人的因素。自然,“蓝天”成了绝好的隐喻(因其蓝色而透明的质地,锋利的剑刻——具有几何学的形式——能从高处侵入在个体里面。)马拉美在《太空》里写到:“永恒的太空那晴朗的嘲讽/慵美如花,压得无力的诗人/难以忍受,他透过悲痛/贫瘠的荒漠,诅咒自己的才能。//逃跑,闭上眼睛,我感到太空/带着震惊的内疚在把我注视。”永恒的绝隔以致造成震惊体验。但特兰斯特罗默显然比马拉美的理念形象许多。《在压力下》有相似句子:“蓝天的马达是强大的/我们置身在颤抖的工地上。”形式感以机械的方式表现出来并以求稳定(一个概念)。而在《论历史》中,轻喃的解冻的低语开始了:
三月的一天我到湖边聆听
冰像天空一样蓝,在阳光下破裂
而阳光也在冰被下的麦克风里低语
喧响,膨胀。仿佛有人在远处掀动着床单
这就像历史:我们的现在。我们下沉,我们静听
整个一段可以看作一个隐喻:历史轮回到了现在(好像世界有个隐蔽的力量在低声喧嚣和旋转)。但我们也可把它看作是“解冻”:主体处于一个终结曲不断延伸着微弱但又尚未重新开始的中间状态。整节诗充弥着欣喜、虚弱和沮丧的情绪。
与此对应的,空虚自有它喃喃低语的时刻,一匹“马”开始发话了:
那匹马说:“我是唯一的
我甩掉了骑在我身上的空虚
这是我的棚。我在慢慢生长
我吞噬着这里的荒寂。”
(节选自《宫殿》)
“马”可以看作是“空虚”的孪生子。当它甩掉“空虚”时,它实际已结合了进去,并成为了代言人。全诗隐约暗示出在这“帝王消失之时”,需要一种暴力(“叫嚣着在寻找权力”)。此处不赘述。
二
在特兰斯特罗默的诗中,僵枯的意象后面,往往是带有嗤嗤闪光图景的生命意象。《交界处》是这样结尾的:“宇宙里的一团灰线/但此刻我在闪耀。街在看我。”(“我”与“街”处在一个相互观看、感受的位置。)《火的涂写》开头诗人这样写到:“阴郁的日子我的生命发光/只要和你做爱/如同萤火虫点亮,熄灭,点亮,熄灭”。在灵魂“消沉”、“枯萎”之时,躯体径自“活着”,生命可形成一个箍形,向内收缩,感觉内部力量在增强。(“活着的人曲蜷着,闭上眼/向内的运动,感到生命在增强。”——《内陆暴雨》)此处可引入一个形式框架(“闪光”亦可看作是一种形式。)现代诗学多偏重于形式对内容的抵抗。结构性力量的紧凑可在有限内通过精确计算的形式使结构生辉(抵抗时间)。结构是种内部暴力,自建成一个空间以抵御外部暴力。意象运作于空间内外(通过偏离),有距离地移动。瞬息捕捉我们,我们也在瞬息被捕捉到各种关系。用特兰斯特罗默的话说,即是“试图在被常规语言分隔的现实的不同领域之间建立一种突然的联系:风景中的大小细节汇集,不同的人文相遇,自然和工业交错等等,就像对立物揭示彼此的联系一样。”一个突然跳跃的场景,意象强行的并置,抽象的突然穿透或打断(词汇),意象或场景作为诗的起点不断地敷衍,或意象间相互交连的变奏,这些决定了一首诗的结构。只有这样,特兰斯特罗默才能说“不是我在找诗,而是诗在找我,逼我展现它。”(《晨鸟》结尾:“太妙了,在抽缩之际/我感受我的诗如何生长/它在生长。它占据我的位置/它把我推到一旁/它把我扔出巢穴/诗已完成。”)主体变成了一种媒介或传递工具(《站岗》结尾:“他们想进入。为什么?他们/一个挨一个地进入。我是链式绞盘。”)随着这种自觉的“放弃雄辩”,才能展现一个隐秘的心理历程。隐形的“我”在观察、感受,叙事也化为点彩分布在诗的结构之中。
从大的方面讲,现代艺术的创造论颠覆了模仿论,艺术自身是一种现实,更有甚者,它是一种不可能的可能(马拉美、瓦莱里,从这可看出现代诗歌的极限和它的“虚弱”之处);而这又不同于浪漫主义式的无限渴求,界线被明确提了出来,并以此作为转轴的基调。可联想至福楼拜的文体论:“风格即生命”,一种新的“看”的方式可得出一个新世界(同时对世界的普遍性虚无负责),这颠覆了亚里士多德的等级制观点。而内容的普遍性常与空间上的一致性互反。这种一致性链条在帕斯卡尔下面的这段话中体现得特别明显:
我会让他明白,在最小的东西里面还有一个新的深渊。我不仅会为他描述看得见的宇宙,而且还会为他描述这粒原子里所包藏的、他能够想象出来的庞大无边的自然。让他在里面看到无限多的宇宙,每一个宇宙都有自己的苍天,有它自己的行星,有它自己的地球,其比例与他在可见的宇宙里看到的比例是同样的。在每一个地球上也都有动物,也有寄生虫,他将发现这些都和原来所看到的一样,而且同样会在这些里面可以无穷无尽地、永无休止地发现同样的东西。让他在接连不断的惊奇中迷失自己,在物体的小与大的惊奇中不知所措。.....事实上,人在自然中到底是什么?与无限比较起来是虚无,与虚无比较起来是无限,人是虚无与无限之间的一个中项。由于人无限远离了理解极端的能力,事物的终止与开始就在无法穿透的秘密中隐藏在人所不知道的地方,一点希望都没有。他同样无法看到自己所诞生的虚无,也看不到自己被吞没其中的无限。
人(作为物质),是一个“中项”,这整个无尽层次中的一个,他包含有其整体空间的相同模式。他面临的是结构性的张力和矛盾,这些张力和矛盾同时也内部无穷于他自己。这种层层穹顶式的结构也出现在特兰斯特罗默的这首诗中:
罗曼式穹顶
雄伟的罗曼式教堂里游客在昏暗中拥挤
穹顶层叠,无法尽望
几只蜡烛在晃闪
一个没有面孔的天使抱住我
用低语穿透我的身体
“自豪些,不要因为你是人而感到羞耻!”
你体内的穹顶正在层层打开
你不会完善,一切都已注定
我热泪盈眶
和尤纳斯夫妇、特纳嘉先生以及莎
白蒂妮小姐
被推入阳光喧嚣的广场
穹顶在他们的体内层层地打开
空间式的链接图景出现,“人”作为“锁链”上的一个结,永“不会完善”。这样,人的内部和外部(整个宇宙的链条)达成了一致(同时还有错位)。而特的另一句诗也表达出这一对接:“两个真理走向一起。一个来自里面,一个来自外面/它们相遇的地方你能看见自己”。
这就为现代艺术的向内转打开了空间。对“自我”内部探究的兴趣,才可能等同于对世界探究的兴趣;他自身的创造,才可能等同于整个宇宙的创造(但这里同样可引入意识的作用)。这种对自我探究和塑造的兴趣,特兰斯特罗默有着明确表达:“诗最重要的任务是塑造精神生活。”而早在他的第一本诗集《十七首诗》中他就声称:“那里我们/所有作为/玻璃般透明地/落到/仅只是我们自身的/深底。”在《站岗》中他又宣称:“我沿着温暖的瞬间翻滚/但却无法久留/....../我就是/世界创造自身的地方。”现代艺术探究的是自身的可能性,其中没有绝对的道德规范界限,也没有固定的自我先验形式,类似于“中介”的东西具有形式上的反动性。
而随着主体的空间化/结构化,打开内部、外部空间并且把它们交联在一起才成为可能。“湖泊是对着地球的窗户”(《半完成的天空》)是物质世界的空间,而“给人一个有力的撞击:走!/打开眼睛的灵感。”(《蒸馏咖啡》)试图在“个体”空间的开放中汲取联系。而且随着内部空间的出现,一种诺斯替教式的人与“自我”相分离的视域出现:
他身上的自我在休息
存在着。他不去感受
所以自我活着,存在
自我是什么?过去,有时
我在几秒钟里完全接近
自我,自我,自我
我看见自我时
自我已经消失。一个洞出现
我像爱丽丝坠落其间
(《待解释的肖像·二》)
“自我”成为一种总是隐而不现的东西。当“个性”太强时,它总是消失。只有主体表现为一个类似于空间结构的素淡/无意时,“自我”才浮现出来,并且“完全靠近”。(可联想到顾城的《远与近》:“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而且,随着这种空间化的分离性/散性,一种将个体看作是不同矛盾要素的集合体或容纳体的观点出现。《摄氏零度以下》这样写到:“一句从未写下的圣经:‘到我这里来吧,我和你一样,也充满了自相矛盾。’”“人”承受着矛盾冲撞并努力要保持平衡。而跟在这句后面的一句也颇耐人寻味:“明天我将在另一座城市工作,像一根墨蓝色的大滚轴,我将呼啸着穿过晨雾奔向那里。”现代的主体分身(想象另一个可能的“我”在别处生活,来自兰波),以便逃脱固定的时空限制(以可能性对抗必然性),完成自我缺失的想象完整。散文诗《蓝房子》的结尾也印证了这点:“我们的生活有一条姐妹船,在一条截然不同的轨道上走着。当太阳在岛屿的背后燃烧。”而值得注意的是,主体分身常与现代的时空感紧密联系在一起。空间不再是均匀地铺展,时间也不再是抽象的线性往前或单调循环,它们就像心理物质一样,有着自身浓度梯级或质量组合,错综杂糅在一起相互联系或转化(也包括时间和空间间)。散文诗《对信的回答》中展示了这点:
有时,星期二和星期三之间的深渊会扩展,但二十六年却转瞬即逝。时间不是直线,而是一座迷宫,你在适当的地方贴着墙,会听到匆忙的脚步和话音,听到自己从墙的另一头走过。
时间带上了明显的心理特征,并能够转化为空间上的并存(也是主体分身的共存)。它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座迷宫”,时空的扭异与分身的并存共在一起。
而与此相对应的,世界/生活也被理解成善恶交织、各种对立因素相混杂斗争的场域(照例是因为空间化)。“两个不会相遇的人料理着世界”(《一九八零》),“善恶在你们那里有鼻子有眼睛/而在这里基本上是根、数据和昼夜间的斗争”(《在野外》)。而艺术提炼的能力是突然的穿插,“横跨过分界线”(《书柜》),从矛盾中跳脱出来,揭示“对立物彼此之间的联系”。在《论历史》中,特兰斯特罗默将这种观点移植进他的历史态度中:
激进与反动生活在不幸的婚姻里
互相改变,互相依赖
作为它们的孩子的我们必须挣脱
每个问题都在用自己的语言叫喊
请像警犬那样在真理走过的地方摸索!
但需要注意的是,特兰斯特罗默在此并不是主张平衡和兼顾;恰恰相反,在面对矛盾性的丛杂的虚无场景中,它需要一种决绝性的力量以便断开,像“是”与“否”之间相互充满冲撞能量的状态。《蒸馏咖啡》中诗人写到:“这被捕获的昂贵的水滴/充满‘是’与‘不是’的力量。”这种巨大的均衡感以至让人感到像在搬运重物一般。特兰斯特罗默在《悲哀贡多拉(之二)》中对此还有过更出色的描写:
李斯特写下几个和音,重得须寄给
帕图瓦矿物所去研究
陨石!
重得无法平息,它们下沉、下沉,穿越未来,抵达法兰斯的时代
贡多拉沉重地拉着未来那龟缩的石头
“龟缩”作为一种内部暴力,决绝地抵抗着未来;而同样是在音乐中,特兰斯特罗默再次遇见了这一压制场景,但它(音乐)似乎提供了一种冲决的可能性。《舒伯特》的最后一节是这样写的:
我们挤在钢琴前面,四只手在弹奏着f小调
…….
手来回地搬动喧响的重量
仿佛我们正在摆弄平衡力
打破秤杆冷酷的平衡:痛苦和欢乐半斤八两
“这音乐气吞山河!”安妮说。她说得好
…….
非人的形式感(“冷酷的平衡力”)被“气吞山河”的人性灿烂的能力给“打破”了(“气吞山河”让人想起贝多芬的交响乐:人类的光辉领域)。但接下来的诗句逐渐滑向一种“固执的哼吟”,以至造成一种怵惕的反应:“蜗牛痕迹和钢丝。”(顺便插叙一句,在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曲中这种均衡的形式并没有被打破,而是被情感逐渐合一抵至欢欣——巨大的深部运动。)
三
再回到《带解释的肖像》一诗。此处主体是“像爱丽丝”一样径直穿过“一个洞”,这个世界奇妙的景象才展现了出来(“洞”/“通道”作为连接两个空间/世界的意象在特兰斯特罗默的诗中频频出现,如《短句》中:“没人看见时,他在黑暗的通道里,展示飞翔”;以及《室内无边》里:“未来洞开,他看见/自动摇晃的万花筒”。)特的诗常关于某个朦胧幻景(为此还专门写了首诗《梦的讲座》。)在访谈中他讲到:“诗是对事物的感受,不是再认识,而是幻想。一首诗是我让它醒着的梦。诗最重要的任务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神秘,或“醒着的梦”,作为精神永不被勘破的魅力,在语言中得以创造/出现。下面是真正的语言/艺术奇迹场景:
音乐是山坡上的一栋玻璃房
山坡上石头在飞,在滚
石头横穿过房屋
但每块玻璃都安然无恙
(节选自《活泼的快板》)
联想到这段之前的诗句“音乐说世界上存在着自由”,我们便可明白此诗主旨是艺术的力量/想象力对抗着现实世界的固化,某种欣快式的自由肯定着存在,言说着自由。艺术是一道光,“一道直接来自魔术的飞溅的光”,为的是那征服“北方的寂静” (《一个北方艺术家》)。而与神秘相匹配的惊奇,作为与世界空间发生关联的欣喜,也扮演着重要角色:“一个明亮不朽的惊讶:/岛伸出手/把我从忧伤中捞起”(《当我们重见岛屿》)。
但特兰斯特罗默的诗大多是种喃声低语,带有温暖的寂静的可能性,其中既有冰碎时的难忍,也有清泠式的欢欣,更多是种“半完成的天空”的状态(特兰斯特罗默一诗集名)。顺便用他的散文诗《丰沙尔》中的一段作结:
黄昏,我们走出去。海角天蓝色的巨爪被扔在海上。我们进入人流,友好地摩擦而过,柔和地控制,大家急切地讲着陌生的语言。“谁也不是孤岛。”我们因他人强大,但也因自己。因他人无法看见的内心的东西。它只会和自身相遇。这最深处的矛盾。车棚里的花。对付善良的黑暗的通风口。空杯中冒泡的饮料。播放静谧的高音喇叭。脚步过后重新被草覆盖的小路。只能在黑暗中阅读的书籍。
注:本文所引特兰斯特罗默诗句均来自李笠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