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池 译
理想女人 我认识一个男人他组装了一个理想的女人。
取材于他的全部渴望:那头发
他取自一个在巴士车窗里闪过的女人,
前额取自一个表妹她死得很早,那双手
取自他小时候的一个教师,两颊取自一个小女孩,
他童年的所爱,嘴巴取自一个女人他还记得是
贴在电话亭里,那双大腿
取自一个躺在沙滩上的妙龄女郎,
那诱人的凝视取自这一个,眼睛取自另一个,
腰身则取自一个报纸广告。
取材于所有这些他组装成
一个他确实热爱的女人。后来他死了,她们就来了,
所有这些女人——把他脚剁下,眼挖出来,脸劈成两半,
切断手,头发扯掉,一个创洞取代了嘴巴原来的位置,
并争抢着哪些是她们的,是她们的,是她们的,
瓜分了他的尸体,撕毁他的肉身,最后留给他的
只有他早已丢失的灵魂。
我的母校
我路过一所学校,小时候我曾在这里读书
说真心话:在这里我学会了好些东西
但没有学过其它,而终此一生我都是徒劳地追求
我没有学过的东西。我现在被知识充满,
我知道了关于知识之树的一切,它的花朵,
它叶片的形状,它根系的作用,以及它的害虫和寄生物。
我成为一个善与恶方面的植物学家,
我仍在学习它,我还会继续学习直到我死的那天。
我站在教学楼的近处伸头望。这一间教室
我们曾坐在那里学习,教室的窗户永远敞开
向着未来,但在我们单纯的眼里看到了窗外
还以为那只是风景。
校园很狭窄,铺着大块的石头。
我想起我们两个孩子的小小骚乱
在那个摇摇晃晃的楼梯旁,这个骚乱
正开始了最初的伟大的爱。
如今它比我们活得长久,就像在博物馆里
就像耶路撒冷的一切事物。
一张彩色照片
一张彩色照片上有一个耕夫和一匹马,像是世纪初年
一个来自犹太定居点的人,挂在远隔重洋的
一座夏季别墅的墙上。屋外是一大片草地
开满鲜花。草地上立着一把空椅子。
我对自己说,坐上它,坐在那里回忆,
坐在那里评判,不是我也会有别的人坐上去,
回忆和评判。发生在一个小时前的一切
和发生在世纪初年那个犹太定居点的一切,
树叶在风中悉索而树木静静地站立。
那风是同样的风。树木的悉索和静默
以及发生过和可能发生过的一切
仿佛从未存在,只有风是同样的风
椅是同一把回忆和评判的椅,
而照片上的耕夫继续耕耘着从未存在的事物,
为把那些永不会存在的事物播种。
疼痛的精确性和欢乐的模糊性
疼痛的精确性和欢乐的模糊性。我在想
人们是怎样精确地在医院里向大夫描述他们的疼痛。
即便那些还没学会读写的人也懂得精确:
这种是一跳一跳的痛,这种是
扭伤的痛,这种是咬痛,这种是灼痛还有
这种是刀割似的痛而这个
是一种隐痛。在这儿。精确地说就在这儿,对,对。
而欢乐却把一切弄得模糊。我曾听人说过
在爱情和狂欢的夜晚后:真是太棒了,
我都飞上七重云霄了。但即便是太空人漂浮
在外层空间,拴在飞船上,他却只能说,真棒,
真奇妙,我无法形容。
欢乐的模糊性和疼痛的精确性——
我要用那种剧痛的精确性来描述
幸福以及模糊的欢乐。我要学会在各种疼痛中说话。
我认识一个男人……
我认识一个男人
他拍摄了如下场面:他一边望出
那间屋子的窗口一边在那里做爱
但没看到他正在那里爱着的那个女人的脸。
耶路撒冷
在旧城的一个屋顶
衣物晾晒在午后的阳光下。
这条白床单属于一个女人她是我的仇敌,
这条毛巾属于一个男人他是我的仇敌,
他用它擦干额头的汗水。
在旧城的天空
有只风筝。
在长线的另一头,
有个小孩;
但我不能看见,
因为有墙。
我们已经举起很多旗帜,
他们已经举起很多旗帜,
想让我们以为他们很快乐,
想让他们以为我们很快乐。
现在她呼吸平静……
现在她呼吸平静,我说。不对,现在
她在剧痛中尖叫,医生说。他,
经我同意,去摘下她手中的结婚戒指,
因为手指已经肿胀。我同意了,因为她的痛,因为
我父亲一辈子从未离开她的身旁。我们使劲拧
这枚戒指,就像它是传说中的魔戒,但是
它并不松脱也没有奇迹发生。医生请我
允许剪断这枚戒指然后他就用一把精巧的小钳
将它剪断。
现在她在笑,她是在练习去了那边的笑。
现在她在哭,她是要淌尽留在这边的眼泪。
她护照上的照片是很多很多年以前拍的。
她从未到海外旅行,自从她踏上
以色列的土地。而死亡证明书
不需要照片。
晚年婚姻 我坐在等候室,跟其他的新郎一起,
他们比我要年轻得多。如果我生活在古典时代
我会是一个预言家。但现在我只能静静地等着回答
我还能够回答的问题,并把我和我爱人的名字登记
在大开本的结婚证书上。我已经在我的生命中装满了言辞,
已经在我的身体中收藏了足够的信息
可以养活好几个国家的谍报机关。
以沉重的脚步我承载着轻飘的思想:
就像年轻时我把宿命的沉重的思想用轻飘的脚步承载
——简直是舞蹈着走向未来。
我生命中的压力把出生日期逼近
死亡日期,如同历史课本上,
历史的压力把两个数字附加在
一个死去君王的名字后面,
只用一个小小的连字符把它们分开。
我竭尽全力死死抓住这个连字符。
就像一根安全带,我赖此维生,
凭口中的一个誓言(永不分离),
凭新郎的话语,新娘的话语,
以及耶路撒冷之外和犹地亚诸城的
欢闹的孩子们的话语。
耶路撒冷1985 那些插在哭墙缝隙上的祈愿,
是皱巴巴的纸条。
而在别的地方,一张纸条插在旧铁门上
半掩在茉莉花丛:
“我今天不能来了,
希望你能理解。”
1924
我生于1924年。如果我是这个年纪的一把提琴
我不会保存得太好。作为一瓶酒我会醇厚无比
或彻底酸掉。作为一条狗我会死。作为一本书
我会开始涨价或者一直被丢弃到如今。
作为森林我还年轻,作为机器就有点可笑,
而作为一个人我已经太疲倦了。
我生于1924年。当我想到人性的时候
我就会想到那些与我同年出生的人。
他们的母亲跟我的母亲一起生产,
无论是在哪里,在医院还是在黑暗的住所。
在这一日,我的生日,我很乐意
为你们做一次大祈祷,
那些被希望和失望的重负
把生活压弯的人,
那些行为矮小的人
和那些形象伟大的人,
你们都是我的希望的兄弟是我的绝望的伙伴。
愿你们都能得到适当的休息,
活着的在生活中休息,死去的在死亡中休息。
有谁能把他的童年比其他人都
记得更牢,那他就是胜利者,
如果终究还有胜利者的话。
一个人的一生没有时间……
一个人的一生没有时间
去安排每一件事情的时间,
他也没有机会去把握
每一个心愿的机会。《传道书》上
说的都是错的。
一个人必须要同时去爱和恨,
要用同一双眼去哭去笑,
要扔石头,又要用同一只手
把它们捡起来,
要在战斗中恋爱并在恋爱中战斗。
要仇恨和宽恕,记念和遗忘,
整理和扰乱,进食和排泄,
就这样形成漫漫岁月,
要忙碌许多年。
一个人的一生没有时间,
当他丢失他就寻找
当他找到他又遗忘
当他遗忘他就喜爱
到他爱上的时候他又开始忘记了。
但他的灵魂是有经验的
而且非常专业,
只有他的肉体永远是一个
业余爱好者。它总在努力总在摸索,
但总是学不会总是在困扰,
就在这份快乐和痛苦中
它迷糊了盲目了。
到秋天他会像无花果那样死去,
皱缩,而甜蜜,充满了自我,
树叶枯干掉在了地上
而光秃的枝条指点着一个地方,
那里有做好每一件事的时间。
忘了一个人 忘了一个人
就像忘了关上后院的灯,
让它一直亮到第二天。
而后,正是这盏灯
又让你想起。
炸弹的直径
炸弹的直径三十厘米
有效攻击半径约三点五米
造成四死十一伤。
在这些周围,一个更大的圆环
圈起痛苦和时间,被分成两个医院
和一个墓场。还有一个年轻女子
葬在她出生的那个城市,
远在一百公里之外,
把圆环更为扩大;
但那个把她哀悼的孤独人
在大洋彼岸遥远的海边
让这个圆环把整个世界容纳。
也许我不该提及孤儿们的哭喊,
那声音直达上帝的御座
并一路传开,拉大这个圆环
直到没有尽头也没有上帝。
推荐信
……
哦,抚摸我,抚摸我,你这好女人!
你在我衬衣下面碰到的不是伤疤。
是一份推荐信,已经封口了,
是我爸爸写的,上面说:
“不管怎样,他是一个好小伙子并且充满了爱。”
我记得有一次我爸爸叫我起床做晨祷。
他轻轻地拍着我额头,
而不是扯掉我的毯子。
从那以后我对他的爱更深了。
而且我想,因有这德行,
上帝也同样会温柔而亲切地
在复活的那天将他唤醒。
耶路撒冷的诗 每个夜晚上帝把他锃亮的货品
拿出他的陈列柜——战车,律法书,念珠,
十字架和铎铃——把它们放回漆黑的盒子
然后拉上了卷门:“今天
还是没有一个先知来买东西。”
爱的礼物 我把它们送给你
给你的耳垂,你的十指。
我为你腕上的时间镀上黄金,
你就会温柔地为我摇摆
安抚我的睡眠。
我用苹果抚慰你,就像
《雅歌》中说的那样,
我用它们摆满你的床铺,
我们就可以在红色的苹果轴承上平滑地滚动。
我给你的肌肤蒙一张粉红的雪绸,
透明得像小壁虎一样——是夏夜里
有钻石般的黑眼睛的那种。
你陪我度过的两个月
不再需要信仰
或任何观点。
你送我一把银制的启信刀。
但真正的信不是这样开的;
它们要撕开,
撕,“撕”。
我的生日 共三十二次我离开自己进入我的生命,
每一次都为了给我的母亲减少痛苦,
为其他的人减少,
为我自己增加。
共三十二次我穿上这个世界
但它仍旧不合适我。
它把我压垮,
并且不像外套会渐渐适应我的身型
让人舒服
然后慢慢磨破。
共三十二次我查对这本账目
没找到一个错误,
开始了故事
但不允许收尾。
共三十二年我随身携带
我父亲的特征,
大多数已被我沿路丢弃,
因此我可以减轻负担。
杂草在我口中生长。我很奇怪,
桁梁扎在我眼里,我不能够移开,
任它在春季生根开花。
而我的好德行越长越小
越小。但是
种种阐释围绕它们长得巨大,如同
《法典》中一个幽暗的通道
正文占有越来越少的页面
而拉什和其他经师
从各个方向朝它合围。
而现在,三十二次之后,
我仍是一个寓言
不能转化成它的内涵。
我全无伪装地站在敌人眼前,
把过时的地图拿在手里,
这次抵抗就是在敌堡丛中聚集力量
然后,没有忠告,孤独地
进入无边的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