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人来到他所爱的人门前,敲门。一个声音问道:“是谁?”回答说:“是我。”上面那个声音答道:“这里没有你和我的位置。”门仍然关着。在孤独和空虚的长长一年之后,这个人又回到他所爱的人门前。他敲门。里面有声音问道:“是谁?”这个人说道:“是你。”门为他开了。
——罗米《被爱者》 一
为什么要讲述、向谁讲述
这个故事?
为了陪伴?为了表白?为了启人思索?为了……为了让一扇本来关闭的门重新打开?
这样一个以第三人称讲述的从第一人称到第二人称的变形记,是讲给谁听的?显然,每个听故事的人都是一个“你”,虽然这个“你”不一定经过纯化而经常是一个对象和现成物。“谁”的问题,从根本上说是一个世界和意义构显的问题,它不仅通过一个人的言行而自身显现(阿伦特),也需要在另一个人的提问或言行的指向中(“向着……”)被揭示出来。
每个人作为一个“你”,需要的也许只是一遍一遍地将这个故事重新讲述,并像故事中的主角那样,不断在心底重复那个声音的提问:“是谁?”也许在反复重复之后,你就会听到一个陌异的声音从自己的口里发出,仔细听听,你会发现,那确实“是你”。
二
这个故事讲的是世界的置换:用“你”的世界来置换“我”的世界。
“我”,是一个人构建世界的基本方式。在这样一个世界中,到处充斥着“我看到”“我认为”“我相信”这样的断言。而所有这些都可以简化为两个基本表达式:“我思”和“我要”。前者构成一个理性的世界,后者则构成了一个意志的世界。
“我”是世界的边缘域和界线,“我”在哪里都能见到“我”。不仅财产通过意志的合法化而成为“我的”,而且作品通过签名而成为“我的”意志的创造和确证。甚至死,也是“我之死”,是“向来我属的”。
世界之所以是“我的”,是因为世界的持存和更新依赖于“我”的制作和决断。通过制作,产生了一个具备持存性的人造世界,它提示着世界的实在性而将人从自然的生灭无常中拯救出来;通过意志的决断,“我”开创了一个新的开端,并和其他的“我”一道参与到行动中,从而形成事件,而事件是使世界得到更新的力量。
然而,由于“我”是理性和意志,因而有着理性和意志的全部危险:作为理性的“我”会陷入理性的自负和僭妄中;作为意志的“我”则容易被意志天然具有的暴力倾向引入意志的暴政,无论这意志是“善良意志”还是“邪恶意志”。
在这个故事中,门的关闭朝向一个“我”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一个意志的世界。门显然警觉到了由于爱的意志化带来的“爱的暴政”的危险。在这种意志中,敲门不是为了进入另一个世界,而只是把另一个世界也变成“我”的世界的一部分。意志到处都在进行同化和剥夺。
只是在这种意志进行自身限制和倾空之后,一个人才能真正来到另一个人门前。这样的世界是祛除了“意志巫魅”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一个人才不会到处都只遇到自身,而是真正遇到作为另一个人的“你”。
三
我们每天都在说“你”——“我喜欢你”,“我打你”,“这是我的,那是你的”——但我们说的其实根本就不是“你”,这样的言说所指向和揭示出的完全是另外的东西。伪第二人称的泛滥使我们弄不清什么是真正的“你”,并因而使我们完全封闭在“我”的世界之中,这些“你”不过是“我”的世界中一些可消逝的环节和现成物。因此,在进入真正的第二人称之前,我们还必须来看看伪第二人称的种种面相。
那种最为明显的伪第二人称的情形是在“我打你”、“我要你”和“我喜欢你”这样的表达之中。这里的“你”只是用来满足“我”的意志、欲望或审美要求的中介和对象而已。这里不存在任何的异质性成份,“你”不是作为一个与“我”具备差异的世界出现,而只是“我”的世界的一个现成的部分。它随时可以替换,正如欲望和审美的对象随时可以替换。从这种伪第二人称中,产生出种种显性或隐性的暴力和强制。
第二种伪第二人称情形是诸如“这是我的,那是你的”的表达式。这是市民社会的典型境况。在这里,“你”不过是另外一个“我”,是另一个具有独立意志的、与“我”无关的单元。这句表达式指向的并不是“你”,而是“你”之中的“我”。通过法律,现成世界被切割成众多的“我”的私人领域。在这里,“我”与“你”的关联是以分离的方式发生的,因为法律构成了人与人之间的界线。
第三种伪第二人称表现得有些隐蔽,它发生在一种自言自语中:“你……”这种第二人称其实是一个人内部的交互主体性,一种自我与自我的对话。我们常常用这种第二人称来自我安慰和自我暗示,因而总是充满了自恋的意味。这里也没有出现异质性的“另一个”,自我对话也只是封闭和内向性的,它不指向外部。
值得讯问的是第四种更加隐蔽的伪第二人称表达。这种情形和上面的故事一样,也表现为一个人对自我的完全倾空而向另一个人的献祭,但只是一种单向的献祭。换句话说,这个人的“无我”只不过是成就了另一个人的“唯我”。在这里,一个人自身的世界在另一个人的世界中完全消失了,却并没有在门里面遇到“你”,而只是遇到一个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我”。
由于失去了相互性,“你”也不复存在。
可以问的是,这个故事是否也属于这种伪第二人称的情形?这个人对自身的虚化和纯化难道不会只是一厢情愿的愚盲?“是你”,但,“你”是谁?
四
犹太教智慧书《阿伯特》中有一段关于“你”和“我”的训诫:
“有四等人:说‘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是中等之人;说‘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是愚盲之辈;说‘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你的’,是虔诚之人;说‘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是恶棍。”
从本世纪中国发生的灾难中,我们已经知道是众多的“虔诚之人”把自己喂给了恶棍并教导别人也这样做。在一种单向的献祭中,我们永远也搞不清楚献祭的对方是不是一个吃人的魔鬼。因此我们仍然要听懂对方的话,否则以“爱”的名义奉献的一切也许都不过是助纣为虐和自欺欺人。那么,在这个“被爱者”的故事中,是否也可能发生这种可怕的情形?
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向听这个故事,把门里面的那个人视为在门外,在门外那个人的世界之外。表面上,她在一个主动的位置,但她其实也面临着和他完全相同的情形:想进门而不得,长长的孤独和空虚。她是提问者,但这个问题其实也是向自己发出,她也同样要经受这个问题的考验。这一点从她第一次的回答中可以听出:“这里没有你和我的位置。”
她说的并不是“这里没有你的位置”,而是把自己也算上了——也就是说,对“我”的纯化的要求不是只向对方提出,而是同时也向自己提出。在这里,她才不是要用自己的世界去征服和吸收对方的世界,而是要求自己也把自己的世界取消掉。爱依靠一个人的决断是不够的,只有在两个人的自我世界都被纯化后,一个新的世界才会打开出来。爱并不是一个人进入另一个人的世界,甚至也不是彼此进入对方的世界;爱是两个人共同进入一个新的、被称为“你”的世界。
五
“谁”的问题,指向一个人如何形构世界的方式,也就是指向一个人如何居住。是住在一个吞噬一切的“我”之中,住在将“我”吞噬的“另我”之中,还是和另一个人共同居住在“你”中,这里有着世界的不同构造方式。一个人在世的漂流过程因而就是一种变形的过程,关键在于你能否找到一个愿意与你一起变形的人。
一个人住在“你”的世界里——这意味着甚至“我爱你”这句话也是错误的。因为“我”并不是在说话的这个“谁”。这个“谁”是一个人,但不是“我”。爱不是“我”与“你”的关联——这样的关联仍然是不牢靠的,容易堕入情感、审美和意志的“我性”之中——而是“你”的世界的自身关联和自身构造,是一个不同于双方的、新的位置的创生。换句话说,爱是“你”的自身同一。这种自身同一完全不同于“我”的自身同一,“我”的同一总是通过在作品和对象中直观自身而得到,因而是意志的、认识的同一。这种同一如果用在“你”上,“你”马上又蜕变成又一个“我”。关键在于,“你”的自身同一不是通过作品和对象的同一,而是通过彼此都空出自身的位置,然后产生一个新的位置——也就是说通过另一个人的同一。这样,在爱中每个人作为“你”而不是作为“我”重新获得了自身。爱也由此构建了一个第二人称的世界。
灵魂不是从世界万物中认出“我”的能力,而是空出自身让一个“你”居住的能力。一切哲学人类学都建基于前者之上,因而与人的灵魂无关。
六
这个故事最终讲述的,是奇迹——“门为他打开了”。门不是为“我”打开的,是为“你”打开的。当两个人都空出自身的位置,一个新的位置也就出现了,进入这个位置的门也就打开了。但,为什么是“为他”打开的?
故事的讲述用了第三人称,因此它才可以反复讲述。故事是可再性的。第三人称的世界中,出现的不是“我思”的理性主体和“我要”的意志主体,也不是“是你”的相互性,而是“他(她,它)存在”这样的存在事态。一件事发生过,并可以重复发生,这是第三人称世界的性质。张盾在《道法自-然:存在论的构成原理》一书中称此为“可再性原理”,并声称由此原理而引发的“平凡”是人之存在的意义。确乎如此,我们的一生从第三人称方向看的确是平凡的,日常生活就是由对一些法则和行为模式的重复构成,它们构成我们存在的真相。但是,这些被我们重复的法则和行为模式本身是从哪里来的?它们一开始时显然并不是在重复,而需要创生——这种创生和使之在后世贯彻的力量并非来自“拟自己存在”或“拟使自己存在”的有些主体化(这也是张盾并未完全走出第一人称哲学的地方)的意图,亦即不是来自设计的意图。从根本上看,这些法则和行为模式来自一些原初性的事件和行动,这些事件是人的产物,但不是人的意图的产物,而是无法控制和预期的行动的结果(关于行动请参看阿伦特《人的境况》第五章“行动”)。甚至立法——比如周礼之创立——也必须以某种历史性事件(周革商命)为前提,而非完全的设计者个人的意图,否则它就是完全无力的。这些事件打开了一个新的空间,决定着后来人们的生存边界和可能性。因此,可再性本身并非人之生存的根本原理和意义居所,它本身奠基于一个更为根本的原理——亦即新异性原理:事件发生了,它就是绝对新的,它开辟一个新的场域供人们生存。可再性或人的生活的重复演历性质,不过使事件产生的边界更加清晰可见。
因此,“平凡”并不是人之生存的根本意义,因为“平凡”的边界取决于事件的原创性力量所开辟的场域。那么,我们是否仍要回到第一人称论域,认为“伟大”的决断才是人之存在的意义?但是,事件虽由决断引发,但事件并不受制于“我”的决断。因为决断一经做出,它的后果是“我”所无法预见和控制了,因此第一人称在这里也遇到了它的边界。从根本上讲,事件不是第一人称的,也不是第三人称的,而是无人称的。存在是无人称的,就像“打雷了”、“下雨了”一样是无人称的。存在的意义和力量,便在这种无人称中显现。
但这并不就是人之存在的意义。在第一人称的认识、制作和决断之外,在第三人称的平凡和演历之外,在无人称的事件之外,人仍然有寻求自身意义的可能。因为人活着也许并不是为了看,为了形成作品,为了伟大的事件或平凡反复的小事,而是为了奇迹。这奇迹不是存在本身的奇迹,不是事件,而只是在被事件决定的日常空间之外再自由地创生一个新的空间,让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居住。这奇迹其实只是在要求一种亲近的关联——在第一人称、第三人称和无人称中这种亲近都不存在——即可以向“你”讲述一个故事,即使这故事是以第三人称出现,它也仍然指向一个在倾听的“你”。因而人的生存-故事的意义,即使它是“平凡”,也仍然要求在“你”的世界中获得。生活之所以是可以忍受的,是受苦的和有福的,不是因为它“平凡”,而是因为这种平凡有一个“你”来共同承担,有一个“你”在倾听。生活,因此就是一场持久的倾诉;生活的奇迹,因此就是另一个人愿意赠予一种耐心的倾听。
在这个世界,每天都可以看到第一人称(常以伪第二人称出现)的泛滥引致的暴力、痛苦和不幸,以及第三人称导致的普遍的冷漠。真正的第二人称因其稀缺,在这个追求力量的世界上显得那么没有力量。因此本文对上面故事的讲述很可能被指责为一种“空想的布道”。但,如果这个故事并不是关于爱在世界上的实际的作用的,而仅仅是关于我们每个人的灵魂的孤寂和拯救的,那么显然不能以爱的罕见来作为不去倾听这个故事的理由。事实上,如果一个人在一生中没有一次与这个故事类似的经历,那他的灵魂一定是枯瘠和不幸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你耐心听完了这个故事;而它期待着你向另一个“你”重新讲述,你知道,这种讲述将会是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