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村上春树以一名译者的身份登门拜访了
雷蒙德·卡佛。村上刚刚翻译了卡佛的小说,在日本很是畅销,卡佛收到从远方寄来的丰厚稿酬时,内心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的小说在日本也会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那时的卡佛对这位年轻的译者几乎一无所知,不会想到他同样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而且在接下来的岁月中不遗余力地把他的小说全部翻译成日文。
卡佛正暗自纳闷自己的小说会在日本畅销,他想搞清楚原因——原因正近在眼前,他懵然不知。村上极其推崇卡佛的小说,甚至把卡佛当作学习最重要的导师。但是他见到卡佛时,还是觉得有些意外。他说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身材如此高大的作家,尤其是他看到卡佛喝茶时的样子,形容他“看上去好像是在一个错误的地方做一件错误的事”。
村上的这个句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因为从卡佛的经历中,你能发现太多错误的事情。卡佛的一生甚至可以看作是一个大龄文艺青年的反面教材。也许,很多人会借此反驳说,他不是后来成功了嘛,否则我也不会如此这里大书特书了。文学上的成功往往是文学史的虚构,人生的失意却是无比的真实。我们在读他的小说的时候,会美化他人生的各个侧面,尽管知道他酗酒、失业,深受早婚家庭的困扰,大半生遭遇的苦难不计其数,但是在文学的光环之下,这所有的苦难都变成了大器晚成的铺陈。
美国传记作家卡萝尔·斯克莱尼卡在《雷蒙德·卡佛:一位作家的一生》中几乎还原了卡佛从踏上写作之路,到其晚年功成名之时所有真实惨淡的生活场景。苦难在这里再也不是炫耀的资本,而是活生生的困窘,细致入微的悲剧。现如今的我们已经很难想象,为了文学可以如此不惜一切,不管不顾地渴求成功。村上称赞卡佛是个天才小说家,天知道还有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天才。而且卡佛的天赋并不明显,他的大半生中都习惯了失败,无论在生活上还是在文学创作上。他身上唯一优秀特质是一种持之以恒的坚持,而且这种坚持还得到了另一半无条件的支持。
1961年,海明威的自杀对卡佛来说具有了一种特殊的征兆。这是卡佛一直深深景仰的作家,他一直信奉“小说必须以实际体验为基础”的信条。卡佛认为,海明威的信条无额定了什么是一名作家应该做的:“其超越自身体验的创作应该产生一种比任何真实的东西所能产生的更真实的描述”。在这个显得拗口的句子中,我们至少明白两点,卡佛的极简主义小说确实受到了海明威的简约主义文风的影响;小说创造无论怎么样的虚构都有现实的影子。用卡佛总结的小说写作理论形容就是“一点点自传性和大量的想象是最好的方法”。
卡佛所有的小说似乎都遵循这样一种创作的路径。当然,他虽然在大半生的创作生涯中,多次宣称正在构思一本长篇,但是我们看到的只有他的短篇,这也是生活的一种局限反映。没有稳定的生活和收入,依靠打零工的方式,在美国二十多个地区来回的流窜,这就是这家子人的生活方式。某种意义上说,卡佛也属于那种被生活放逐的作家,他的生活不断地承受失败的痛苦,乃至某一天成功突然到来的时候,他还以为是个残酷的玩笑。对他而言,被生活放逐成了他写作的一部分,因为只有过失败的生活,失意的人生,他才能发掘出他的天赋,成为“贫困劳动者的诗人”和“蓝领阶层希望破灭的记录者”,美国最为底层生活的代言人。这样的话,听起来是不是很反讽?
卡萝尔在《雷蒙德·卡佛》一书中分析了卡佛成功的“偶然性”。20世纪70年代主流出版业开始反映60年代全方位席卷美国的那些变化。生意规模更大,业务发展更快,出版的书籍越来越多而且极少滞销。大型购书中心开始取代传统的书店,迫使出版商面对更大的批发折扣,“他们还寻找新的——年轻、女性、亚裔、黑人——作者,同时尝试使用适当忙碌的人们阅读的新开本版式。由一段段小故事组成的长篇小说,用大片空白分成一块块文字的虚构作品、附送影视配套读物的书籍已经关于通俗文化的著作变得更加流行。”换句话说,卡佛碰巧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时代需要雷蒙德·卡佛和他的极简主义小说。
极简主义是贴到卡佛身上最大的标签。但是如果你仔细阅读他的小说就会知道,这种极简主义的背后是一种浓缩精简的生活的真实写照。他不过是把生活切割成了一个个细腻的场景,并放大,往那些放大的空隙中填补想象的虚空。我们喜欢他的小说不是因为我们和他有一样的生活,而是因为我们能从他留下的空白中填补上自己想要的一切。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卡萝尔的《雷蒙德·卡佛》是另一种空白的书写。她把卡佛的一生抽离成了现实与虚构截然不同的层面,从中寻找卡佛生活与写作的界限。这样一部厚重大气的传记作品让我们对文学的追求几乎要失去信心的同时,对卡佛的人生充满了无比的赞叹和景仰。
古希腊哲人有言,没有经过省思的人生是不值得度过的。通过读卡佛的一生,反而可以观照自我的成长,这就足够了。
雷蒙德·卡佛《一位作家的一生》,卡萝尔·斯克莱尼卡著,戴大洪、李兴中译,龙门书局2012年1月第一版,定价:4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