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然 译
一见钟情 他们俩都相信
是一股突来的激情撮合他们。
这么肯定固然美丽,
但不肯定还要美丽。
由于他们以前没见过面,所以他们相信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牵扯。
但听听街道、楼梯、走廊怎么说——
也许他们已擦肩而过一百万次?
我想问他们
他们是否记得——
在某个旋转门
面对面的瞬间?
也许在人群中轻声说过“对不起”?
打电话时对方一句粗率的“拨错号”?——
但我知道答案。
不,他们想不起来。
要是他们知道
偶然已经暗暗捉弄了他们好多年了
他们一定会吃惊。
它还不太想
成为他们的命中注定,
它把他们拉近,又把他们推远,
挡住他们的路,
堵住一个笑声,
然后躲到一边。
有过种种信号和迹象,
尽管他们都还没读懂它们。
也许三年前,
甚至就在上星期四
有一片叶子
从一个肩膀飘到另一个肩膀?
一个掉了什么,另一个把它捡起来。
谁知道呢,也许是那个消失到
童年灌木丛里的球?
有些门柄和门铃,
一个握过按过,另一个
又握过按过。
行李箱检查过后并排着。
也许,某夜,做一个梦,
到早上便模糊了。
每一个开始
无非是一个后续,
那绵延不绝的事件之书
永远从中间看起。
用一粒沙观看 我们叫它一粒沙。
但它不叫自己粒或沙。
它没有名字也过得很好,
不管是笼统、特别、
短暂、永久、不确切
或恰当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们的顾盼,我们的碰触。
它不感到自己被看见和碰触。
它掉落在窗沿这一事实
只是我们的经验,而非它的。
这跟它掉落在任何事物上没有分别,
它并不知道已经完成掉落
或仍在掉落。
从窗口可以观看到美妙的湖景,
但湖景本身不观看自己。
它存在于这个世界,没有颜色和形状,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痛苦。
湖底无底地存在着,
湖岸无岸地存在着。
湖水不感到自己是湿是干。
波浪也不感到自己是单数或众数,
它们掀起,听不到自己溅在
不大不小的卵石上的声音。
而这一切发生在原本没有天空的天空下,
太阳在那里不是沉落地沉落
不是隐藏地隐藏在一朵不觉得自己隐藏什么的云团背后。
风吹它,其理由
只不过是吹罢了。
一秒过去,
另一秒,
第三秒。
但它们只是我们的三秒。
时间像一个带着急件的信使飞驰而过。
但这只是我们的比喻。
一个人物被创造出来,他的慌忙是假装的,
他的消息不含人性。
在某颗小星下
我为把巧合称作必要而向它道歉。
我为万一我错了而向必要道歉。
请幸福不要因为我把它占为己有而愤怒。
请死者不要因为我几乎没把他们留在记忆中而不耐烦。
我为每一秒都忽视全世界而向时间道歉。
我为把新恋情当成初恋而向老恋情道歉。
原谅我,远方的战争,原谅我把鲜花带回家。
原谅我,张开的伤口,原谅我刺破我的手指。
我为小舞曲唱片而向那些在深处呼叫的人道歉。
我为在早晨五点钟睡觉而向火车站的人道歉。
原谅我,被追逐的希望,原谅我一再地大笑。
原谅我,沙漠,原谅我没有带一匙水奔向你。
还有你,啊游隼,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还在同一个笼里,
永远目不转睛地凝视同一个点,
宽恕我,即使你只是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脚而向被砍倒的树道歉。
我为小回答而向大问题道歉。
啊真理,不要太注意我。
啊庄严,对我大度些。
容忍吧,存在的神秘,容忍我扯了你面纱的一条线。
不要指责我,啊灵魂,不要指责我拥有你但不经常。
我为不能到每个地方而向每样事物道歉。
我为不能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而向每个人道歉。
我知道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我是正当的,
因为我自己是我自己的障碍。
不要见怪,啊言语,不要见怪我借来笨重的词,
却竭尽全力要使它们显得灵巧。
奇迹巡览 一个老生常谈的奇迹:
就是竟然有这么多普通的奇迹。
寻常的奇迹:
看不见的狗
在静夜里吠叫。
众多奇迹中一个奇迹:
一缕飘渺的小云
可以使大月亮黯然失色。
一个奇迹中包含众多奇迹:
一株赤杨反映于水中,
并且从左到右相反,
并且从树冠生长到树根,
并且达不到底,
虽然水并不深。
一个屡见不鲜的奇迹:
风变成柔风
又在风暴中变成暴风。
首先是一个古老奇迹:
母牛是母牛。
其次但不可小觑:
从这樱桃小核
长出这樱桃园。
一个没有大礼帽和燕尾服的奇迹:
振翼拍翅的白鸽。
一个奇迹(要不你怎么称呼它呢):
今天太阳在凌晨三点十四分升起
并将在晚上八时零一分沉落。
一个不为我们注意的奇迹:
我们的手指虽然少于六只
却也多于四只。
一个奇迹,四下环顾就能看到:
这无可逃避的大地。
一个额外的奇迹,平凡又非凡:
那不可想像的
可被想像出来。
赞美姐姐 我姐姐不写诗,
看来她也不大可能突然有兴致写诗。
她照料她婆婆,她也不写诗;
照料她公公,他同样不写诗。
在我姐姐家里我感到安全:
没有什么可触动我姐夫写诗。
而虽然这听起来有点像亚当·马切东斯基*的一首诗,
但我的亲戚们确实都不写诗。
我姐姐抽屉里没有旧诗,
她手袋里也没有新诗。
而当我姐姐请我吃饭,
我知道她不是想给我读诗。
她三两下就能弄出极好的汤,
而她的咖啡不会溅到手稿上。
许多家庭都没有人写诗,
而如果有,就很少一个人写。
有时候诗歌像瀑布般代代流传,
在家庭关系中制造吓人的旋涡。
我姐姐说得一口好散文,
她的文学著作全都在度假明信片上,
它们每年应允同样的东西:
说是当她回来,
她会告诉我们一切,
一切,
一切。
*马切东斯基应是虚构的,波兰并没有这样一位诗人。这句诗可读成:“而虽然这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
大笑
我也做过小姑娘──
我当然认识她。
我有几张她短暂
一生的照片。
我对她一两首诗
感到又逗又可怜。
我记得三几件事。
但是
为了让那个此刻在这里的人
大笑并拥抱我
我只想回忆一个小故事:
说说那个丑小鸭
幼稚的爱。
说说
她怎样爱上一个学生
意思就是她希望他瞟她一眼。
说说
她怎样跑去见他,
没受伤的头上裹着绷带
好让他至少,啊,问她
出了什么事。
一个很逗的小人儿。
她怎会懂得
要是一个人能够
有幸活得长命些,
就连绝望也会带来利益。
我想打发她自己去买曲奇饼。
我想打发她去看电影。
去吧,我没时间。
怎么,你可以看到
灯光熄灭了,
你当然明白
门已关上。
不要猛拉门把——
那个现在大笑的人,
那个拥抱我的人
并不是你那个学生。
你最好回到
你原来的地方。
我不欠你什么,
一个普遍女人,
她只知道
在什么时刻
去泄露某个人的秘密。
不要看着我们,
你那双眼睛
张得太大,
像死人的眼睛。
译注:诗中的我,是成大后的我,正在恋爱的我,那小女孩,也即“你”,是以前的我。以前我爱上一个学生,但那是单恋,现在我的男人,不是那个学生,但过去的我(那个爱上一个学生的我),正从照片望着我(爱上另一个男人的我)。
圣母哀子图 在英雄出生的那个小镇:
看见纪念碑,称赞它宏伟,
用嘘声赶走废弃的博物馆台阶上的两只鸡,
找出那位母亲居住的地方,
敲门推门嘎嘎响开门。
她挺直腰身,头发梳得直溜溜,眼睛明澈。
说声我是从波兰来的。
互相说些轻松话。大声清楚提问题。
是的,她非常爱他。是的,他总是那样。
是的,那时她正站在监狱墙边。
是的,她听见枪声齐鸣。
后悔没有带一个卡式录音机
和一部摄影机。是的,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曾在电台上读他最后一封信。
她曾在电视上唱古老摇篮曲。
有一次她甚至演电影,睁眼瞪着
强弧光灯直至流出泪来。是的,她被回忆感动。
是的,她有点疲倦。是的,会过去的。
站起来。表示感谢。说再见。走出去,
经过下一群游客身边。
死者的信
我们展阅死者的信,并且都像无望的诸神,
然而毕竟是诸神,因为我们知道接着发生什么事。
我们知道什么钱从未归还。
寡妇怎样转眼又结婚和跟谁结婚。
这些可怜的死者,热恋的死者,
受骗、犯错、笨拙地谨慎。
我们看见人们在他们背后作怪相和指指点点。
我们的耳朵听到遗嘱被撕成碎片的窸窣声。
他们坐在我们面前,滑稽,彷佛坐在摊开的三文治上,
或者赶紧去追逐他们被风刮走的帽子。
他们的坏品味、拿破仑、蒸汽和电力,
他们给可治疗的疾病的致命治疗,
他们据圣约翰所说的愚蠢的末日景象,
和据让—雅克所说的虚假的乐园……
我们默默观察棋盘上他们的兵卒,
看见他们勉强往前挪了三格。
他们预测的一切都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发生,
或略微不同,那也等于完全不同。
他们之中最热情的人满怀信心凝视我们的眼睛,
因为按他们的计算,应可在我们的眼睛里看到完美。
译注:让-雅克,应是指让-雅克·卢梭。 与一个孩子晤谈
马埃斯特罗从不久前就一直跟我们在一起。
这就是为什么他躲到各个角落里去。
他用双手遮住脸,透过一条缝儿偷看。
前额对着墙站着,然后突地转过身来。
马埃斯特罗厌恶地拒绝一个荒谬的想法:
一张没人看见的桌子还必须继续是一张桌子,
一张背对着人的椅子还依然呆在原处
而不设法趁机跑掉。
确实,要看见世界变样是很困难的。
一棵苹果树在我们眨眼之间就已又回到窗前。
五彩缤纷的燕子永远会及时变灰。
一只罐耳永远听得见任何低语。
一张夜间桌子露出日间桌子的消极性。
一个抽屉试图使马埃斯特罗相信
它只包含早前一直放置在那里的物件。
就连在一本童话书,哪怕你猛地翻开
画中的公主也永远有办法坐回原来的位置。
他们觉得我是个陌生人——马埃斯特罗叹息道——
他们不想有新来的人参加他们的游戏。
难道我要相信一切存在的事物
都只以一种方式存在,
都只处于一种恐怖状态而找不到走出自身的出路?
不能来一次突破或改变?局限於它卑微的范围内?
一只陷入捕蝇器里的苍蝇?
一只陷入捕鼠器里的老鼠?
一条未曾脱开看不见的链的狗?
还有那火,难道除了再次烧伤马埃斯特罗那值得信赖的手
就再也不能提供点别的什么?
这是一个合适、终极的世界吗?
财富撒落而不被捡起,
变成无用的奢侈和禁止的运气?
不——马埃斯特罗叫道并飞起所有供他
遣用的腿猛踢——怀着如此巨大的绝望
就连瓢虫的六条腿也不够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