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良铮 译
你已犯下了——
通奸罪;但那是在异邦,
而且那女人已死了。
——克里斯多弗·马洛《马耳他的犹太人》
一
在十二月的一个下午,弥漫着烟和雾,
你看到这幕戏似乎自动排演起来,
开场是“我特为你腾出了这个下午”;
在遮暗的屋子里点着四只蜡烛,
有四个光圈在天花板上摇摆,
一种朱丽叶之墓的氛围
为一切要说的和不说的话作了准备。
比如说,我们去听了新近的波兰钢琴家
奏出的序曲,通过他的指头和头发。
“真细腻呵,这个肖邦,我想他的心
只应在朋友之间,比如两三知音,
得以复活,他们不会去碰一朵花,
而它在音乐厅里被置疑和摩擦。”
——谈话就这样滑向
淡淡的心愿和小心接触的惋惜,
通过提琴的逐渐微弱的音响,
混合以遥远的小喇叭的吹奏
而开了头。
“你不知道他们对我多么重要,这些朋友;
呵,那是多么珍贵,多么新奇,要是一个人
一生经历了这么多,这么多的人事变迁,
(我确实不爱它……你知道吗?你可没瞎眼!
你是多么精明!)
要是发现一个友人具有这些特点,
他不但有,而且传给知音,
呵,就是这品性使友谊万古长青。
我告诉你这点绝不是泛泛而谈,
要是没有友谊——生活呵,岂不是恶梦!”
正当小提琴的回音缭绕,
在嘶哑的小喇叭
短促的独奏下,
沉闷的鼓点在我的头里咚咚地敲,
可笑的敲出它自己的序曲;
那是一种荒唐的单调音律,
至少是一处肯定的“走调”。
——让我们出去散步,在香烟中陶醉,
欣赏着纪念碑,
谈论最近的社会花絮,
等公用钟一响,拨准我们的表,
然后再坐半小时,喝黑啤酒闲聊。
二
现在丁香花开得正冲,
她有一瓶丁香摆在屋中,
她用指头摆弄一枝花,一面谈话。
“呵,我的朋友,你不懂,你不懂
生命是什么,尽管它握在你手中;”
(她慢慢地摆弄着丁香花枝)
“你让它白白溜掉,白白溜掉,
青春是残酷的,它毫不怜惜,
对它看不清的情况只会微笑。”
自然,我微笑了,
而且继续喝着茶。
“看着这四月的夕阳,我不由得记起
我埋葬了的生命,和春天的巴黎。
但是我感到无限恬静,我发现这世界无论怎么说,
是年青而且奇异。”
这话音听上来像在八月的下午
一只破提琴的声调合不上拍:
“我一直相信你能够懂得
我的感情,一直相信你能感觉,
一直相信你会越过深渊伸过手来。
你受不到伤害,你没有阿其里斯的脚踵。
你将一帆风顺,而等你克敌之后,
你会回顾说,许多人在这里栽过跟斗。
可是我有什么,我有什么能给你呢?
你从我能得到什么,我的朋友?
只不过是友谊和心灵的互通,
而你的朋友已快达到她生命的终极。
我将坐在这里,给朋友们斟茶……”
我拿起帽子:我怎能对她所说的
做出怯懦的报答?
哪天早晨你都往公园里看见我
读着报上的连环图画和运动栏。
我特别注意
一位英国伯爵夫人当了演员。
一位希腊人在波兰人的舞会上被谋害。
另一个银行拐款的人做了交代。
我不露声色
仍旧安然舒泰,
除非是遇到街上卖唱的琴师
疲倦地、乏味地重复一只陈旧的歌,
伴着风信子的芬芳流过花园,
勾引起其他人所追求的一些事。
呵,这种种想法是对还是错?
三
十月的夜降临了,我也依旧
(只除了带一点局促不安的感觉)
走上了楼梯,转动一下门轴,
我感到仿佛我是匍匐着爬上楼。
“这么说,你要去国外了;几时回来?
但这是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你也不清楚你几时才能回归,
你将会发现有许多值得学习。”
我的微笑沉重地落进了古玩堆。
“也许你能够写信给我。”
我的自信心闪出一个烛花;
这正是我所估计到的话。
“近时我时常感到奇怪
(可是我们的开头怎知道结局!)
为什么我们没有发展为友谊。”
我感到像有人微笑后,转过身来
突然看到镜中他自己的表情。
我的自制如烛泪流尽;我们实在是在暗室中。
“因为人人都这么说,我的友人
都确信我们的感情会增进
到密切的程度!我对此很难说。
我们如今只能听命运去决定。
无论如何,你总会写信给我。也许还不算太晚吧。
我将坐在这里,给朋友们斟茶。”
而我必须借助于每一种变形
来表现自己……跳呵,跳呵,
像一只舞蹈的熊,
像鹦鹉般呼喊,像猴子般啼叫。
让我们出去散步,陶醉于香烟中——
呀!想想她假如在一个下午死去,
在灰色多烟的下午,黄昏橙黄而瑰丽;
假如她死了,而我独坐,手把笔拿,
看着煤烟从屋顶爬下;
迟疑着,至少一刹那
不知该怎么想,或我是否理解她,
也不知我是智是愚,迂缓或过急……
归根到底,难道她没有身受其益?
这一曲以曲终的低沉而成功,
呵,既然我们是在谈着死——
我可有权微笑,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