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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程一身:诗歌超人的词语钻石——沃尔科特诗集《白鹭》述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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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2-07-07  

程一身:诗歌超人的词语钻石——沃尔科特诗集《白鹭》述评




  《白鹭》(White Egrets)是德里克·沃尔科特(Derek Walcott,1930- )2010年出版的一部诗集。凭借它,沃尔科特一举击败希尼等9人,获得2011年的艾略特奖。评委们认为“沃尔科特的《白鹭》是一部感人,具有冒险精神并且几乎无懈可击的作品。”1992年,沃尔科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靠的是长诗《奥美罗斯》(Omeros),而《白鹭》却是一部感人而完美的短诗集。全书共54首,包括组诗11首,组诗内含诗歌数量最多的是《在意大利》,有12首小诗,最少的只有2首。如果将组诗内的诗独立计算的话,整部诗集共97首。这些诗大多没有题目,有题目的多为组诗,它们是《白鹭》(8首)、《金合欢树》(3首)、《西西里组曲》(11首)、《西班牙组诗》(4首)、《消失的帝国》(2首)、《帝国的幽灵》(4首)、《牧歌》、《伦敦的一个下午》(2首)、《在乡村》(4首)、《海的变化》、《在卡普里》、《六十年以后》、《在阿姆斯特丹》(2首)、《四十英亩》、《颂歌:雨季》、《巴塞罗那》、《哀歌》等。
  这部诗集中的所有作品均未注明创作时间,前后两首都没有题目。第一首写棋子,诗人把它们和士兵对应起来,“每个兵都在宣誓,每个兵都慷慨陈词/愿为他的皇帝,宗族,祖国而死,/愿成为一枚棋子……”最后一首诗有结构全书的意思:“你此刻读到的印刷字体/……像一片云渐渐覆盖了这一页,它再次/变白,这本书终于结束了。”本书出版时,沃尔科特八十岁,这可能是他的最后一部诗集。在第三十二首诗中,沃尔科特写道:如果才华确实已经枯竭,他就会放弃诗歌,因为爱它,就不愿看到它被伤害。爱诗,就要把诗写好,在无力做到这一点时就自动向它告别,沃尔科特的这种写作态度令人肃然起敬。
  与写作年龄对应,《白鹭》是一部老年之诗。爱的丧失与死的临近,这几乎是所有老人的现实。沃尔科特写得尤其惊心动魄。也许是因为在他的生活中,爱与死之间更具张力的缘故吧。诗人就是敏感于美的人,爱与死其实是美的两个变体。所谓爱就是与美建立联系,而死则意味着自身之美以及毕生建设的美一并丧失。正如诗集第七首所写的:“死愈令人惊奇/爱愈深沉,生活愈艰辛。”在一种无爱伴随的状态中面对死神,这就是沃尔科特晚年的处境:一方面是爱的丧失,难以挽回,一方面是爱的重建受阻。《西西里组诗》第3首写的是一位疯狂的老人平息内心痛苦的过程。该诗语气之强烈在沃尔科特诗中是罕见的:“安慰我,维托利奥,让我平静,卡西莫多”,“尖叫出我的痛苦,八哥”,“让我盲目,圣卢西亚”,“你们所有的人,救救他!救救他阻塞的心”。这种激情的成因在诗末揭示出来:“我虐待了她们每个人,我的三位妻子。”看来这是一首忏悔之诗,但它也暗示了爱的丧失这一主题。令诗人更加伤心的是他在爱的重建方面遭遇的失败。这触及到整部诗集的核心。在《西西里组诗》的第8首中,诗人自称为“你头发斑白的萨提尔”,一个渴望情欲的老人。问题是此时诗人的“头颅变得几乎和这张纸一样白”,这种形象使他感到加入少女(美的化身)之中的不相称:“你太老了,不能/被如此敏捷的年轻女子摇撼”,但是,“听到她赞美,你像海杏仁树一样剧烈燃烧”,晚年的处境就这样使诗人的激情演变成了一场深刻的单恋,爱的重建难以达成,最后他只好以诗歌先贤安慰自己:“这一页,被夕阳衰退的弧线触摸,/因同样的抱怨而叹息,十四行诗和彼特拉克。”但是,这种潮水般奔涌的爱在重建受阻后仍不善甘罢休,它把诗人带入一种不无悲壮气息的境地:

纽约的每个人都生活在情景喜剧里。
我生活在一篇拉美小说里,在书中
长着白鹭头发的别霍因某种看不见的
悲伤,某种猥亵的折磨而发抖
并把它秘密写入编年史,直到它显现在他脸上,
附带说明的皱纹证实了他的小说,
使他深感难堪。看,它只是
心灵的老故事,这颗心不愿和它彼此抵消
无论多么背运,像堂吉诃德,这只是一个人的事,
决不会伤害别人的心,即使那个头发斑白的陆军上校
在骑兵冲锋中,在一场战斗中突然栽下马来
那决不会使他成为一尊雕像。这是寻常单恋
的地狱。看那些白鹭(egrets)
在散乱的队列中吃力地走向草地,白旗帜
凄凉地拖在后面,它们是一位老人回忆录中
漂白的遗憾(regrets),印刷体的诗节
显露出它们铰链式的翅膀,像完全敞开的秘密。

  这是组诗《在乡村》的第2首。它分明在告诉读者,这部诗集的名字为何叫《白鹭》,因为“白鹭”(egrets)与“遗憾”(regrets)仅一字之差。这是一位老诗人置身于“寻常单恋的地狱”中书写的回忆录的核心部分,他把自己写进一部拉美小说里,给自己命名为“别霍”,让自己长着白鹭的头发,把自己比成背运而固执的堂吉诃德,比成一个在冲锋中突然栽下马来的陆军上校。但是,几乎没有怨恨,诗人独自承担了悲伤和折磨,而“决不会伤害别人的心”。由此可见,沃尔科特彻底克服了人性中的那些阴暗成分。当年,叶赛宁看到伤害自己的女人时不禁诅咒她们,但马上意识到这是不应该的,便停止了诅咒(见《莫斯科酒馆之音》)。而沃尔科特从无诅咒之心,他说:“这只是一个人的事”。一个承受如此创伤的人,仍不诅咒,这不仅成全了诗人的品格,也成就了沃尔科特的诗艺。众所周知,晚年歌德和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有过一次恋爱,也是以失败告终的。伤心至极的歌德写下一首长长的《哀歌》,从此结束了他一生的恋爱生活。对晚年歌德的这种遭遇,人们大多抱同情的态度。如今我们知道杨振宁与翁帆的忘年恋,而沃尔科特晚年的恋爱却在竞争牛津大诗歌教授的过程中成了被攻击的把柄,对此,沃尔科特决定退出竞选,而获选者露丝·帕德尔(达尔文的玄外孙女)也因此被质疑,在九天后被迫辞职。
  爱的重建已不可能,死的来临却不可避免。组诗《白鹭》的第6首是诗人间接处理死亡的作品。圣诞节期间,昔日的好友久未露面,他们已不在尘世,却在诗人的追忆中返回。此时,这位追忆者也面临着和朋友们相同的结局:

我的一些朋友,已所剩不多,
即将辞世,而这些白鹭在雨中漫步
似乎死亡对它们毫无影响,或者它们像天使
突然升起,飞行,然后再次落下。

  白鹭,一种极美的动物,在此充当了天使的角色,它相当于剩存者的记忆,相当于诗人写下的诗篇,持续对抗着死神,“似乎死亡对它们毫无影响”。至于直接面对死亡的作品,最令我震动的莫过于《在阿姆斯特丹》第1首:

我和鲁弗斯·柯林斯曾在此游览,一个白色的金刚鹦鹉
站在他的人造肩上。鲁弗斯已不在人世。
运河散布倒影,河心如此宁静。
我静静地沉思我还能活多久。
我想让2009成为随光线变换角度的一年
就像荷兰腹地或维米尔画的小巷,
以接受我的对手暴躁的恶骂,
在可能是我最后的一年里画好画写好诗。


  乘船游览运河时,诗人想起一个已经去世的朋友,并“静静地沉思我还能活多久”,这种平静的语调令我吃惊。它表明死亡已经被诗人接受,它不再构成任何焦虑。此时,诗人把2009年,应是此诗的写作时间,当成自己在世的最后一年,画画写诗,踏着自己创作的艺术作品,静静地步入死亡的国度,而那些作品几乎不受死亡的影响。
  毫不掩饰地说,沃尔科特是近年诺奖诗人中我最钦佩的一个。因为他善于把最日常的生活转化成高度完美的艺术作品,每件作品都充满了异常复杂的技术,这种技术不是为了单纯地增加写作的难度,而是为了使同等复杂的现实呈现出一种水晶般透明的质地。写寻常的现实,用晓畅的语言,复杂的技术,达成精确清晰的效果,沃尔科特几乎是个诗歌超人(诗集第二十三首有一句“什么,你在七十七岁时会成为超人?”)。我私下里把沃尔科特视为最接近里尔克的诗人,“物诗”的继承人,其特色是融思入物,在精雕细刻中呈现出宏大气象。可以说,沃尔科特的每首诗都是一颗颗精致而天然的词语钻石,它们结构复杂,棱角鲜明,光芒四射,色彩缤纷。如诗集的第3首写搬运工,

他们能只手举起大得惊人的
金属线卷,举起摇摆,两只胳膊都通了电流
把它控制在手中,而吊钩和绞车
在附近晃悠。他们在如山的货物的
影子里吃午饭——那些货物被绳索捆绑着,
不理睬海鸥叼去他们面包的巨砾。
随后有人会严重受伤,一个失去一条腿的人
走向朗姆酒和糖尿病。你会看到他缩
进自己的绰号,太高傲了以至不屑于乞求,
他会像一辆加速的卡车在酒醉的黎明中怒吼。


前六行写搬运工群体,突出他们巨大的力量。在晃悠的吊钩间工作,这意味着人与机器的耐力竞赛。在如山的货物的影子里吃饭,这个细节极具雕塑感,此刻,他们似乎是渺小的,而如山的货物又是被绳索捆绑着的,捆绑是由他们完成的,拆卸也需要他们完成,已经完成的劳动与即将来临的劳动被压缩在劳动的间隙里;后四行写搬运工个体,一个身体致残、精神高傲的工人,尽管出于工伤却不屑于乞求,“像一辆加速的卡车在酒醉的黎明中怒吼”,这种自我救治的痛苦仍显得那么力量惊人,令人敬畏。《白鹭》,沃尔科特的终结之作,同样具有令人敬畏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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