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译
布洛克《十二个》译后记 亚尼山大·布洛克,俄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1880年11月16日生于彼得堡,1921年8月7日逝世,在他的祖国,著名而孤独。
长诗《十二个》,和《锡西厄人》,为诗人最后的作品,写于1918年1月8日至28日之间,十月革命后不久,国内战争期间。它的写作“和谐地运用了各种元素”(出自诗人的笔记)。这首诗从它的中间部分开始推进:它的第八节(从“啊悲痛”到“荒芜”)首先出现。我们可以视之为这首长诗的核心。
一个神话?文献?对革命赞美,抑或是讽刺?两边的阵营都能够这样来宣称。布洛克自己在他的笔记中写到:
“让我们看看什么时代来造成它。也许政治这类肮脏的东西,哪怕一滴就会弄污和废掉所有剩下的东西。也许它并不能摧毁这首诗本来的感觉。而且,谁知道,也许它会被证实成为引发那‘十二个’的酵母,在另一个时代被重新阅读……”
1958年
曼德尔施塔姆诗歌译后记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生于1891年,与他同时代、同命运的诗人有尼古拉•古米廖夫、维里米尔·赫列勃尼科夫、弗拉基米尔·马雅可夫斯基、谢尔盖·叶赛宁、玛琳娜·茨维塔耶娃,这些诗人,用罗曼·雅各布森的语言来讲,他们属于被同时代人所“废弃”的人——而这个词的意蕴我们还没有开始去探测。曼德尔施塔姆,达到了他的同时代人无与伦比的程度,他写诗进入一个我们通过语言都可以接近并感知的地方,在那里,围绕一个提供形式和真实的中心,围绕着个人的存在,以其永久的心跳向他自己的和世界的时日发出挑战。这显示了从被毁弃的一代的废墟中升起的曼德尔施塔姆的诗歌,与我们的今天是多么相关。
在俄国,他们的祖国和起源地,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卷《石头》(1913)、《特里斯提亚》(1922)和(《诗选》,1928,这一卷包含了他十月革命后所写的诗篇),仍然沉默着,等于不存在,至多被顺便提及。新编选的曼德尔施塔姆诗歌,以及他的重要的故事和散文,于1955年由纽约的契诃夫出版社推出,并带有一个由葛列伯・史楚夫和鲍里斯·菲利波夫—菲利斯汀斯基所作的绪论。
这些诗歌最深刻的标志,是其深奥和它们与时间达成的悲剧性协议,而这也标志着诗人自己的人生之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斯大林的“大清洗”运动中,他被驱逐到西伯利亚。他是否是死在那里不得而知,或者如《泰晤士文学增刊》宣称的那样,他后来回到了俄国被希特勒军队占领的地区,与那里的犹太人分担着同样的命运,在这个问题上,谁也无法回答。
曼德尔施塔姆写作的知识背景,它的俄语的,以及犹太语、希腊语和拉丁语的遗产,它的宗教和哲学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仍是未知。(关于他,人们通常把他视为“阿克梅派”的一员,但这显示出来的不过是他所有非凡的工作中的一个侧面。)
这个德语诗选,是第一个容量较大的以书籍形式出现的译本;这些诗中只有少许的诗被译成意大利语、法语和英语出版。在所有的一切机遇中我想给出诗歌最需要的:使它存在。
1959年5月9日
不莱梅文学奖获奖致辞 “Denken”(“思考”)和“Danken”(“感谢”)这两个词,在我们的语言里出自同一词根。如果我们溯源而上,追溯“gedenken”(“想念”)、“eingedenk sein”(“掂念”“铭记”)、“Andenken”(“纪念”)、“Andacht”(“虔诚”)这些词语,我们就进入了记忆和忠诚的语义学的领域。请允许我因此感谢你们。
从那一片区域我走向你们——绕了多么大的弯路!然而,有这样的弯路吗?对你们中的并不熟悉那里的大多数人而言?那片区域,是由马丁·布伯用德语重新讲述的哈西迪教派的故事传说的家园,它曾是——如果我可以用少许从那遥远的地方重新回到我这里的细节对这幅地形图做一些补充的话,它曾是一片存活着人类和书籍的风景。那里,处于哈部斯王朝的一个省份内,现在已被历史抹去。我第一次遇见鲁道夫·施洛德这个名字,还是在我读鲁道夫·伯尔夏特的《石榴颂》的时候。就在那本书里,那来自“不莱梅出版社”的读物,为我勾画出“不莱梅”的形象。
不过,尽管通过书籍,通过作者们的名字和书籍的出版者们,不莱梅有些靠近了,它听起来依然是不可触及。
那可接近的,尽管同样遥远,却为我可以触及的,曾是维也纳。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那些到来的年月,甚至对这最临近的。
在所有丧失的事物中,只有一样东西还可以触及,还可以靠近和把握,那就是语言。是的,语言。在一切丧失之后只有语言留了下来,还可以把握。但是它必须穿过它自己的无回应,必须穿过可怕的沉默,穿过千百重死亡言辞的黑暗。它穿越。它对所发生的一切不置一词,它只是穿过它。它穿过并重新展露自己,因为这一切而变得“充实”。
在那些年月和后来的日子里,我试着用这种语言写诗:为了言说,为了确定我自己,为发现我自己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为了勘探出我自己的现实。
正如你们所见,它意味着移动,意味着事情的发生,它成为一种路程,并试图找到自己的方向。每当我被问及对此的感觉时,我便提醒我自己,沿着顺时针转动的方向,那也许就是问题所在。
因为诗歌不是处在时间之外的。诚然,它要求成为永恒,它试图穿过并把握时间——是穿过,而不是跳过。
一首诗,是一个语言的例证,因此对话是本质性的,它可以作为一个“瓶中信”被投向海中,带着一种希望——当然并不总是那么强烈:它可能什么时候被冲到什么地方,也许那正是心灵的陆地。正是以这种方式,诗歌成为一种路程:它们向前跋涉。
向着什么?向着敞开的事物,那可居住的地方,向着一个可接近的你,也许,一种可接近的现实。
我认为,现实就是这样驻留在一首诗中的。
并且我也相信,不仅我自己带着这样的想法,这也是一些年轻诗人的努力方向。在一个人造之星飞越头顶,甚至不被传统的天穹帐篷所庇护的时代,人们便暴露在这样的未知与惊恐中,他们把这种存在带入语言,被现实压迫并寻找这现实。
1958年
对巴黎福林科尔书店问卷的回答,1958
(提问者询问哲学家和作家关于他们当前的写作情况)
你们很好心地问我现在的写作和计划。不过,你们问到的这位作者到目前为止只出版了三本诗集。因此,我只是作为一个诗人来回答,并试着不超出你们的问题范围。
德国诗歌当前的趋向和法国诗歌很不相同。尽管它的传统还存在,但它被记忆中的那些最不祥的事件和增长的问题所缠绕,它不再以那种许多人似乎都期待听到的语言讲话。它的语言已变得更清醒,更事实了。它不信任“美丽”。它试图更为真实。如果我可以从视觉领域多色调的表象中找一个词来比拟其现状,它就是一种“更灰色”的语言;这种语言,甚至在它想以这种方式确立自己的“音乐性”的时候,也和那种处于恐怖的境地却还要多少继续弄出“悦耳的音调”的写作毫无共同之处。
这种语言,尽管有其不可剥夺的表达上的复杂性,它要达成的是精确。它不美化,也不促成“诗意”;它命名,它确认,它试图测度被给予的和可能的领域。真实,这永远不会是语言自身运作达成的,这总是由一个从自身存在的特定角度出发的“我”来形成其轮廓和走向。现实并不是简单地在那里,它需要被寻求和赢回。
只是,我现在仍然是在围绕着你们的问题吗?这些诗人!最后,我也希望,有一天人们能够写出来一部坚实的小说。
对巴黎福林科尔书店问卷的回答,1961
(问卷的主题是“双语写作的问题”)
你们问及语言,问及思想,问及诗歌。你们简要地提出了问题。也允许我同样简要地回答。
我不相信那里有一种双语诗歌这类事情。双语谈话,是的。对此你们可以在我们当今时代各式各样的艺术和词语的特技表演中发现,尤其是在那些想要在消费文化的时尚中营造出一片和谐喜气的事物中发现,它们存在着,通晓多种语言而又富有色调。
诗歌是语言的必然性的独一无二的例证。因此永不——请原谅这种不言自明,但是诗歌,如同真实,其来去常常就像那些狗一样——因此永不成双成对。
在希伯莱作家协会的演讲 我走向你,走向以色列,因为我需要你。
我很少感到像现在这样强壮有力,在我看到和听到一切之后,我做出了正确的事情——我希望这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
我相信我对犹太人的孤独意味着什么已有了一些想法,我理解了你的感激的自豪,在其他事物中,就从你播种下的每一簇绿色,它们现在使所有经过的都重获生机。而当我也理解了那洋溢在所有新赢得的事物中的欢乐,我感到了并被词语充满,它们急切地撑持着一个人转向这一切。我理解了所有这一切在我们这个日益嘈杂和陌生的时代意味着什么。这里,在你内在的和外面的景象中,我发现了如此多的朝向真理的冲动,如此的自我确认,如此的向世界敞开的伟大诗歌的独一无二性。我相信,我已与那种能够支撑人类的镇定和自信的决心相遇。
我对你充满感激,对这里的一切充满感激。
特拉维夫——阿维维姆,1969年10月14日
译自“Paul Celan:Collected Prose”,translated by Rosemarie Waldrop,Carcanet Press,Manchester,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