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秋 译
罗朗·德·勒内维耶(Rolland de Renéville):《诗的经验》(L’Expérience poétique,The Poetic Experience;Paris,Gallimard,1938),全书196页。
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在维克多·雨果那里实现的世俗之圆满,在德国浪漫主义文学那里一直以来都遭到了否定。只有E.T.A.霍夫曼的作品传到了国外。[1]法国对他的接受既喧闹又迅速。形成可被看作是德国浪漫主义炽热核心的东西的那些母题,则在更长的时间后,才进入了法国人的意识。这个核心,就位于为第一代德国浪漫主义者所发展的诗学理论之中。这些理论并不总是具备某种清晰界分的形式,要具名地指出某个完全实现这些理论的单个的德国浪漫主义的产物也是相当困难的。然而,首要的是,德国浪漫主义理应在世界文学中具备自己的位置。这是以这样一个事实为基础的,即诺瓦利斯是德国之外最广为人知的浪漫主义大师。[2]海因里希·冯·奥弗特丁根追求的蓝花,已经成为此次运动(即浪漫主义运动)的象征。它从日耳曼迷雾中射出的光线,正是诺瓦利斯的神秘主义理论之光。[3]
“诗是哲学的主角。哲学把诗上升至其原则。它向我们昭示了诗的价值。哲学史诗的理论。它向我们展示了什么是诗:它是唯一也是一切。”(诺瓦利斯:《全集》[Schriften], ed. J.M inor, vol. 2[Jena, 1907], p. 307)。这些言辞完美地界定了勒内维耶所谓的“诗的经验”。在他对诺瓦利斯的频繁引用中,出自断片集《花粉》(Blütenstaub)的第七十一句格言尤其恰当:“源初的时候,诗人与祭司是合一的;只是在后来的时代,他们才分开的。但真正的诗人一直以来都是祭司,而真正的祭祀也一直是诗人。”(ibid., p. 126)。这些陈述标记出神秘诗的领域。在奈瓦尔谜一般的十四行诗集群《奇美拉》(Les Chimère)中,诺瓦利斯很可能会发现,与他的其他作品相比,他的诗歌理念更为充分地内嵌于此。[4]随后对十三世纪诗歌的评注是勒内维耶著作最精彩的部分之一。
我们还没有一部神秘诗的历史。勒内维耶为这样的著作补充了一些序言。它的主题是这类诗歌底下的“应和”——他在《西藏度亡经》(Tibetan Book of the Dead)和《卡巴拉》(Kaballah),在十字架的圣约翰(Saint John of the Cross,或圣十架约翰)以及修女安妮·卡特琳娜·埃梅利希(Anne Catherine Emmerich)的视像中,在威廉·布莱克和沃尔特·惠特曼那里寻找的那种应和。[5]他把列维-布吕尔(Lévy-Bruhl)和近来儿童心理学研究的新发现也纳入了考虑范围。[6]他的意象理论与荣格的原型理论有关。[7]他还对无意识的预言品性进行了特别的强调。引起灵感的意象世界永远是当下在场的;它允许心灵超越过去和未来的限制。“原始人,孩童,神秘主义者和诗人在永恒的当下中行进。”又一次地,人们想起了诺瓦利斯:“内里(Inward)引导着神秘主义的道路。在我们内部——要么就哪儿也不在——的,是永恒及其诸世界,过去和未来。”(ibid., p. 114)。本书的最后一章,以“诗人的功能”为题,在“与天界交流”的意象中达到了顶点——这是一个为诗人加上某种预言的魔力的景观。
历史的偶然被排除在勒内维耶的研究之外。这导致了一种有时甚至上升到忏悔程度的程序式的态度。一部真正的神秘诗歌史不可能永远逗留在灵感的领域。它不可能忽视诗的技艺或者说,常规的问题。在论及普罗旺斯《姿态之歌》(chanson de geste)的第一段文字中,埃里希·奥尔巴赫,如此书写这首完全神秘的诗[8]:“所有新风格的诗人都有着某种神秘主义的爱好;他们全都经验到一种大致相同的,过度特别的爱的奇遇;爱(amore)准予或否决他们所有人的礼物:后者类似于幻象而不是感官的愉悦;他们都属于一种秘密的社团,后者则决定了他们内在的生命,或许,也决定了他们外在的生活。”简言之,诗的素材[Faktur],与灵感一样,在神秘诗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对此,没有什么比勒内维耶对马拉美的诗歌程序作出的无价描述更能提供一种引人注目的阐释了。[9]
诗人最亲近的朋友们知道,他理应把这种诗的仪器归功于卡片文件的形式。它是由小小的纸片组成的。没有人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也没有人质问他实现了什么。一天,维埃雷-格里芬(Viélé-Griffin)闯进了马拉美的书房并为诗人对其一张纸片查阅所惊奇。[10]马拉美的目光短暂地都留在那张纸片上,然后他焦虑地对自己小声说:“甚至那个我也我不敢再告诉他们。甚至那个也会泄露太多。” 维埃雷-格里芬走的更近。在肩并肩与诗人站到一块的时候,他看到了写在那张纸上的只言片语:quel[which]。
这则报告(说的)只是一则轶事。它是一种注释中的(in nuce)的否定神学。勒内维耶准确地辨认出在十九世纪中期,当为艺术而艺术(l’art pour l’art)表白一种神秘诗学的时候升起的那种浪潮。他已经开始写作一本关于兰波的著作。他建议就斯忒法·马拉美的世界观写作一部研究著作。我们希望不久之后,他的研究将成为就神秘诗歌最为新近的阶段而言的神秘诗史的一部分。
刊载于《自由德国研究期刊》(Zeitschrift für freie deutsche Forschung), 1938。Gesammelte Schriften, III, 553-555。Edmund Jephcott英译。
译自Walter Benjamin, “Review of Renévillé’s Expérience poétique”, in Selected Writings, vol. 4, 1938-1940, ed. Howard Eilan and Michael W. Jennings, trans. Edmund Jephcott,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and London, England, 2003. pp. 116-119。
注释: [1] 恩斯特·泰奥多尔·阿马多斯·霍夫曼(Ernst Theodor Amadeus Hoffmann,1776-1822)在普鲁士担任一段时间的公务员(1796-1806)并在班堡和德雷登剧院担任管弦乐队指挥(1806-1816)后投入了写作。从音乐评论开始,他稍后转向了短篇小说的创作并写出了一些十九世纪的杰作。他最著名的作品包括《沙人》(“Der Sandmann”,The Sandman),《金罐》(“Der goldne Topf”, The Golden Pot)和《法仑之矿》(“Die Bergwerke zu Falun”,The Mines at Falun)。
[2] “诺瓦利斯”是弗里德里希,弗莱赫尔·冯·哈登堡(Friedrich,Freiherr von Hardenberg,1772-1801)的假名。他作为作家的生涯短的惊人。他作为作家的一生以1798年的一系列断片,《花粉》(Pollen)为始——这些断片发表在由施莱格尔兄弟主编的《雅典娜神殿》(Das Athenäume)上;以他因肺结核的死亡而终。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生活在耶拿附近,与弗里德里希和奥古斯特·威尔汉姆·施莱格尔和哲学家弗里德里希·谢林走得很近。在这个时期他创作了抒情诗《夜颂》(Hymnen an die Nacht, Hymns to the Night;1800),这首诗追忆了她年轻的未婚妻子,索菲·冯·居恩(Sophie von Kühn)之死;以及两部断片小说,《海因里希·冯·奥弗特丁根》(Heinrich von Odterdingen;1802)和《赛斯的弟子们》(Die Lehrlinge zu Sais,The Apprentices at Sais; 写于1798年);许多重要的论文;以及一部由哲学和文学笔记及断片组成的评论集。
[3] 诺瓦利斯同名小说的主人翁是一名追寻神秘蓝花的中世纪诗人,这朵兰花将展示他未知的爱人的脸。这个核心一想后来成为对精神光照(the numinous)之追求的象征,而后者恰是德国浪漫主义的特征。
[4] 热拉尔·德·奈瓦尔(Gérard de Nerval,为热拉尔·拉布吕尼[Gérard Labrunie];1808-1855的假名),诗人,旅行家和小说作家。《奇美拉》(The Chimeras;1854)是一部十四行诗集,其中每首诗都以一个女性形象为中心。
[5] 《西藏度亡经》是西藏哲学的核心文本;他通常使对一个即将死去的人讲述或由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技术,提供对经验的阐释引领通往安然重生之解放的道路。“卡巴拉”指的是十二世纪以降犹太神秘主义的口头和书面传统;卡巴拉声称提供进入神启的道路。圣十字架约翰(Juan de Yepes;1542-1591)是中世纪晚期西班牙神秘主义者和赤足加尔默罗修会(Discalced Carmelites)——这是一个严格禁欲的修会——的奠基者。他被认为是西班牙最美妙的抒情诗人之一。他的作品包括散文论及《卡梅尔山的上升》(Ascent of Mount Carmel)和《灵魂的黑夜》(Dark Night of the Soul)以及韵文集《精神的赞美诗》(Spiritual Canticle)。安妮·卡特琳娜·埃梅利希(1774-1824)德国圣痕者和神秘主义者,浪漫主义诗人克雷蒙·冯·布伦塔诺(Clemens von Brentano,1778-1842)在《我主和救主耶稣基督哀伤的受难与死亡》(Das bittere Leiden unsere Herrn Jesu Christi, The Dolorous Passion of our Lord and Savior Jesus Christ;1833 )和《神圣贞洁玛丽亚的生命》(Das Leben der heiligen Jungfrau Maria,The Life of the Blessed Virgin Mary;1852)记录了她的视像和经验。
[6] 吕西安·列维-布吕尔(Lucien Lévy-Bruhl,1857-1939),法国哲学家和心理学家,研究原始人的心理。他的作品,如《原始社会的精神功能》(Les Fonctions mentales dans les sociétés primitives;1910)和《原始精神》(La Mentalité primitive;1922)对现代人类学产生了决定性的激励作用。
[7] C.G.荣格(C.G.Jung,1875-1961),德国心理学家,弗洛伊度的早期合作者。他们在弗洛伊德理论中归于性的重要性的问题上决裂。荣格的心理学基于由原始的,普世共享的意象模式和情景构成的集体无意识的概念上。
[8] 埃里希·奥尔巴赫(Erich Auerbach,1892-1957),德国文学批评家和罗曼文学学者,代表作为《摹仿论》(Mimesis;1946)。《姿态之歌》是古法语史诗,共计八十多行,描述的是查理大帝的统治和传奇。
[9] 斯忒法·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1842-1898),法国诗人,是象征主义运动原则性的声音。
[10] 弗朗西·维埃雷-格里芬(Francis Viélé-Griffin,埃格贝尔·吕多维居斯·维尔勒[Egbert Ludovicus Viele]的假名;1864-1937),美裔法国诗人,在马拉美周围的圈子中成为一名杰出的象征主义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