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鲁滨逊,你知道的,
从小就被这么叫着,
小伙伴们拿着连环画和我的脸对照,
他们说,像。于是我就是了。
我高兴被这么叫,因为他是一个英雄,
独自地在荒岛上耽留多年,
没有校长管他,更不用交作业。
现在我坐在这张椅子里,
有一座大房子,
能够望见凯旋门。
我等着护士来输液、喂我一点东西、
赞赏我的气色和巴黎的气候一样在好转。
谢谢你,天使。每当我用完
她属于这里的两小时,我就会这么说;
然后看着她在盥洗室的镜子前补完妆,
又和所有补完妆的女人一样仔细地抿一抿嘴唇,
自沙发上拿起她的包,
且不忘记在走出时扭头给我一个微笑。
我低着头听她的脚步声,停在电梯口,
我听电梯嗡嗡地从上面驶来,
和输液管一般,然后她进去了
像一滴晶莹的药液,滴着,
滴到底,谢谢你,天使,我又说了一遍。
我又说了一遍,然后
昏睡过去,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
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两天,也许是
到她下一次来的时候,每周她会来
两次。
通常我不自己醒来,
有一些朋友会来看我,
一些推销员,好像酒店里负责叫醒服务的人
殷勤而固执地等在门边。
而保险公司的人也会来,一年来两次,
有时候我想这就够了。
我一点也不担心……
我想养一头在一篇小说里我读到的
貘,它会吃噩梦。我还想养
在一个南美人的随笔里
出现的“无”,据说它始终站在你身后,
无论你怎样地转你的身体。
从前我画画,一直到
我离开中国。
在飞往旧金山的飞机上,我想
从此我就要画得更好了,
而太平洋就是见证人。不幸的是
我再也没有画过一幅画。
手。一块白胶布压在针尖上,
我感觉到刺痛时
一定是血从血管流往输液管,
我珍惜这刺痛,生命还在的感觉,
现在我只有上半身。
我好奇地望着血会怎么做,
它先是染红那个用以调试输液速度的
小塑料包,
然后像一个作战图上的红箭头往上,
喷向倒挂在那个顶端的
大药液瓶中,
小花一样在水中绽开,
或者像章鱼施放的烟雾,
原子弹爆炸。
我被自己的能量迷住了,
很高兴还能动,还能欺骗自己说,
我终于画了一幅画,以一种另外的方式。
于是我花了半天的时间
抬起了双臂,完成一次欢呼。
巴黎比美国好,除了汽车
还有别的。在这里
会有一些飞来飞去的人停留,
瞻仰这座城市和我;为此
我在门边挂了一块黑板,
请他们写下自己的名字,
这些年轻的人,
这些很好说话的人,
这些礼拜五,
他们也就写下自己的名字,
如同进入了一段他们并不了解的历史,
一段史前史,一段被覆盖
却因为我还没有死去所以还存在的
历史——
他们恭敬地看着我,那意思说,
写完了以后有什么可干的?
我就朝他们笑,我就装傻,
给他们看他们想看到的
一个昔日大师的
沉默的样子。
其实我什么也不是,
连想尝一口自己的屎和尿都不行;
我已经不在一座天平的任何一边了,
太多崭新的、重大的砝码
成群地出现
我已经是一个计算旧时光的漏壶里
残剩的沙,
已经是“无”的影子,
它的奴仆。是它
住在这座豪华的大房子里,
且是它使用着车祸的保险赔偿金,
谢谢你,美国
付帐时有一副慷慨的派头。
不服气也不行。当然我更喜欢住在
巴黎,
是的,毕竟这里还有别的——哦,想起来了,
是的,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不叫鲁滨逊,我有自己的名字。
我也不曾在太平洋的岛屿上
生活过,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欧洲人、
美国人,也不是被拯救的土著,
不,我更喜欢伙伴们
叫我行者,
孙行者的行者和行者武松的行者,
虽然我已经无法再行走了,
虽然我已经走到了头。
我将死在这张科布西埃设计的椅子上,
低着头死去,虽然
他们传过话来,
我可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