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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肖水:《失物认领》诗选十二首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3-01-09  

肖水:《失物认领》诗选十二首





文森特

你总让我感到不快乐,文森特
我走在中国的大街上
我怀抱着的书页里,满是
你的自画像
现在的人们用彩色照片复制
你烟斗下的坚硬的胡须
你墨绿的眼睛和削瘦的脸
你绷带下被爱情灼伤的耳朵
我固执地认为,那是
你为我作(的)
秋天有人走在空荡的吊桥上
你扣起风衣,准备出门
我需要事实的真相,文森特
  
今天中午我骑着自行车
混在闯红灯的人群里
离开他们二十米后,我停住了
我后悔了,文森特
我知道,在乌鸦群飞的麦田
你在为那些贫民拾起麦穗
把粮食和狗尾巴草分开
闲暇时,你会忧伤地注视着我
你的脸是狭窄的湖,清澈的
贝加尔,你挥挥手,说
现在,大概可以采摘向日葵了吧
扔掉鸢尾花,去阿尔的田野吧
  
我把你的小椅子带回家了
在它的背面有你的签名:文森特
我可以帮你弄到咖啡馆的角落去
你的一幅画抵当五片面包和一壶
咖啡。我希望我是23岁的提奥
给你带来一个弟媳,粮食
和一个睡在麦秆上的侄子
我准备结婚了,文森特
我背过你的时代,收拾好你留下的
镰刀和马铃薯。我要穿过
你为我设置的璀璨星空
去厨房找一截还没有吃完的奶酪


米沃什词典,第311页

从恶梦中醒来,听到凌晨四点五十分的鸟声
离我不远,仿佛在围墙之外
浓烈香味的栀子花,阻碍着它与我的路途

扑闪,挣扎。时光的叫声
像多年前的白露,落在身后的泥土上
水流经过,童年毫无痕迹

我回头,去找书桌上的那串佛珠
紫檀,幽暗的颜色令人敬畏
它们还在,更加神秘和宏大,我不敢转身

终于有人醒了, 扔下关于生活的比喻
他们终于提到我和你,一个流亡者
和另外一个流亡者。

一个大陆,相隔重洋,孤独的目光闪烁。
时间的回忆,令人惊讶地,使
我们成为相互关联的两个词:生者,死者。

只是,人们赞美一个,激烈地反对
另一个——上帝不是中国人,
痛哭的孩子抱住木板,沿着海岸,游向天堂

清晨,葬礼早已举行完毕
戴上帽子,我试图徒步走到你在美国的墓前
作为你的敌人,献上玫瑰,和带刺的诗篇


民国三十年

失去器官的士兵,勇敢地去抢劫一个贫困的家庭,
听到泉水涌出眼睛,听到风声越过青瓷碗
和漆黑的灶台,像一条狼,窜进田野,
星光灿烂,稻穗在波浪的尖上。

从黑暗之中走来农夫,默不作声
限制挖掘,他挑出穿过时间的鲜花和石头
既然无可逃脱厄运,为什么不双脚踏进稻田?
他甩甩手,洗尽泥巴,准备回家去叫醒熟睡的孩子。


文森特每个周末都想徒步到伦敦去

文森特,一个小男人
他很乐意出差
去伦敦——
四小时的路途,
经过教堂,树丛,孤独的路,
树梢上有乌鸦和喜鹊,追逐
他心中比马蹄更快、更凌乱的脚步
  
他是幸福的,但阴冷的天气令他生厌
他不断往烟斗里,填满烟草
火星顺着他的呼吸跳出来,孤独的
只有一个人观看的烟火。
  
他伸长了脖子往远处看。
路的尽头,有个声音使他心烦意乱。
每个清晨,阳光都会很好,
娇小的厄修拉都会推开窗户,
大声叫道:
“梵高先生,该醒醒了!”
  
文森特几乎每个周末都想徒步走到伦敦去
只要还在英国,厄修拉就还是他的,
她是他的公主和珍宝,
她是他在大海上唯一的白色桅杆,
她是吸完一袋烟草以后,可以望见的陡峭海岸。
  
他想挥动马鞭,同时挥动画笔
画满星星和月亮,画满一块落满桃花的土地。
他想在上面建造房屋
他想在房屋里留下一双儿女,
他还要在儿女的餐盘里画上一只天鹅
他的生命需要上帝的祝福
  
他早计算好了时间,
远处传来了洪亮的钟声。
在他的心里,即使伦敦的雾不期来临,
他和美丽的厄修拉之间也
只有半匹马的距离
  
现在,穿过吊桥,
灰色屋顶上空,梧桐树吐出嫩绿的叶子
文森特跳走下马车,
向一座低矮的房屋走去,
有人看见他的脸,
像日落后漆黑的乌鸦身上的反光。
  

他的国

我决定走了。
这里,夏天已经来临,
人们在烈日下,昏昏欲睡
那些半空中的事情,注定与
他们无关。
我决定走了,带上所有
行李,穿过你们中间。
我不想悄悄地走到安静的河岸
至少在你们中间我曾无比幸福
但是,谁又认真诠释过它们呢
那些被丢弃的东西
那些春天和一两块奶酪
那些被光和热煎烤的东西
是黑鸟的翅膀,还是我们内心
的欲念,在水中迅速下沉。
熟悉的声音,曾唱过的曲调
一只手拉住我的臂膀
低下头,微微笑,轻轻放开,
阴暗的石头上面余温尚存
我停住——但是
我决定走了,离开你们。
烈日下的广场,人们像拥挤着
过马路的蝙蝠,他们闷叫
但并不说话。
时间在头顶,但它
的阴影落进我们的眼睛里。
我走了,但不离开这里
这里曾是一个美丽的词
一座教堂和宫殿
但它毁于斧头,毁于机械
伤痕累累。
如果有人问起我的去处
你大可以戏谑地说,
他去照顾情人去了
她病了,和他的中国一样病得
厉害,奄奄一息。
  

梵高来到二十一世纪

他并不准备说出所有真相,但他在黑暗中立起身来。
风很大,火光将要从手指蔓延上湿漉的头发,
他仍不断将烟叶填满烟斗,衔在嘴边,像一截
生殖器,短小,孤独,充满诱惑。

没有人拒绝过孤独的爱情,没有人能从水中
迅速跳上逃生的马车。
尘土飞扬,复述者对病人隐瞒春天,而一些
令人鼓舞的消息,竟来自于我们未曾品尝过的花草

那时,天空悬挂着两颗月亮,一颗属于忧伤的乳房,
一颗属于在肚皮上漂浮的麦秆,它可以用来作画,
也可以用来为我们在雪地上铺开一张仅供享乐的床。

当然,奇迹是一只怀孕的狮子,是没有前夫的寡妇。
远离它,既然要在乌鸦的羽毛下获得安慰,
不如蓄起胡须,不如也决然地拒绝修理肚脐以下的

阴毛。天开始热起来了,而无人想到有些改变
已不容迟疑。他对另一个人探出身,
但他忽然觉得晕眩,在这个时代里再也站立不稳。


情事
  
你记得他的身体像一枚橙,轻轻
被剥开,露出一夜积雪和陡峭的岩石。
  
汁液漫了一手,如同
春天,一滴,一滴,泛滥枝头。
  
摇摇欲坠,花骨撕裂花骨,
更钝重的云朵,迅速从山后涌来。
  
世界倒地,一团漆黑。三两鸟声
渐次响起,仿佛与人隔着一扇木门。
  

沪渎重玄

与友人相见,酒楼下就是佛寺,
桃花几重,犹如兵乱。
有木鱼拨开火光,
五六七,已游出杯盏之间,
三界之外

相隔坐着,语气清淡
笑反而让人心伤。

我们曾相约抄经,
夜里,用秃顶的狼毫,
用削尖的木犀。
现在,一年似乎刚过,
夫子竟欲落青发三千。

罢了,春光散尽,
所谓来世,不过是小酒里浸泡
一枚梅子,四五两
恩仇。


往世书

我病了,  
我是上帝派来的使者,现在要回去了。

我的前世是一个长相英俊的男孩,但是还没有成年,
上帝便选中了我。  
我需要去另外一个世界继续我的成年生活,结婚生子,建立一个国家。  

我的国家在沙漠中。
我本来是要去寻找一头母驴的,但遇到了上帝,  
他说他已经选择了我,但是会补偿给我一个不小的王国。  
我想好了,要在沙漠中挖巨大的湖,养殖鲸鱼,  
我的陵墓就藏在湖底。  

我有三个儿子。但他们没有人继承我的王国。  
我的王国交给了一个铁匠,铁匠在宝座上睡了一年,一个牧羊人将他赶到了
荒凉的大海里。  
我的妻子,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后来和牧羊人结婚了。  

这些都是在我死后,那些本来只会沉默不语的鲸鱼告诉我的。  
后来,我向上帝祈求,
能否让我重新回到人世,即便让我成为一个年幼就夭折的婴儿也好。
我的泪水在湖面形成了巨大的气泡,然后是红色的云朵,
他终于同意了我的请求,
于是,人们每年在布满尖利的石头的山谷里,听到的从高亢到微弱的婴儿哭泣声都是我的。  

我等待了很久,很久
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了我妻子的哭泣,她抱着一个已经死去的婴儿来到了丢弃婴儿的山谷。  
那个死去的婴儿,长着与我一样粉嫩的面庞,
一样修长的脖子,一样厚薄的手掌,以及
一样爬满皱褶的像蚯蚓一样微小的阴茎。
他的嘴巴,还紧紧地咬着我妻子的乳头,但是他的眼睛里,已经布满光的曲线。  

我,把那个年幼的死者想像成自己,我享受着我的妻子的哭泣,
享受着她湿润的吻,在我的发丛间游离,并被割伤。
  
我妻子的身后跟着一个英俊的士兵,  
他充满胆怯地,安慰她,轻轻地去拉她的手臂。  
我的妻子顺势倒在他的怀里。年幼的死者跌落一旁,他的身体被一只秃鹫准确地扑了上去。
而我的妻子用双腿盘住士兵的腰,  
英俊而强壮的士兵让我的妻子的叫喊,在三英里之外都可以听到。
我的妻子在他的刀枪的尖上,就是一个没有铠甲的敌人。  

我的声音,在我妻子越来越亢奋的叫喊中,变得越来越虚弱。  
终于,我的声音停息了。
而上帝出现了。  
他指着已经停住蠕动的士兵爬满汗珠的臀部说:我要惩罚你,这败坏道德的有罪的少年。  

夜幕降临。
我的妻子已忘记悲伤,她的手臂里几乎没有剩下多少婴儿的血迹了。  
但她发现黑暗的宫殿里,到处抛弃着牧羊人国王的衣物,一直延伸到  
宽大的幕帐的后面。  
她竟然发现,她作为国王的丈夫,竟然与那个英俊的士兵在交媾。
没有一点声音,
士兵昂起的臀部上的汗珠,比珍珠还要硕大,还要光洁。  

她心上的伤口,被冲开了。  
鲜血蓬勃而出,就像她与我第一次做爱,从她的身下涌出的泉水那样。  
而此刻,上帝悄悄来到我的身边,他向我招手,并露出一种不可琢磨的微笑。
我不是太懂其中的深意,
几个小时前,我刚成为另一个婴儿,我的哭声比我想象的要小,要弱。
我的哭声像另一个核桃里的国家。  

我出生不久,就死了。  
我的儿子,我的妻子,我的王国的继承人,几乎也同一时间在人间消失。  
他们一半成了牧草和沙砾,
一半成了鲸鱼。  
我没有再轮回。我静静地躺在我的墓穴里,等待着自己变成一把
爬满盐的枯骨。
  
鲸鱼拍打世界的声音很大。
我的灵魂,在去往另一个地方的途中,渐渐被梦和回忆分解。  


圆明园里的太空步

火星的纤毛下,一切物种
都包含着谦逊,泉水
被焚烧之后,也现出空空的
竹节。那并非暴雨的碎末,
而是玻璃门深处,泥土与
月光勾兑的波涛。拍打带着
更为清脆、滚沸的电流,
冲刷掉所有对事物的修辞。
青黄相接的平原,
便从高耸山峰的皱褶处,
舒缓地,垂落下来。

我确信那些铁质的波涛,
还将轻松翻过
栅栏。野猪与上树的马,
属于同一位情人。
夜空是拼接而成的黑色地砖,
繁星逐一对应
任意烟囱的出口。而眼睛
皆为果实在身体内部
的塌陷。转世的鸟群,无不
从中急促地飞起,
又在草地上,慢慢地,
布满孤独的蜂箱。

我们也渐羸弱不堪,在想象
的边界,河流
甚至介入过我们的生殖。
借着树干,往天空
吹出气泡,对未来的理解
便会使跑动中的相遇
爬满酡色的磷火。但雾气
弥散,依旧如绷紧的薄膜。
洒水车沿飞艇的轨迹,
开得轻缓而阴郁。剔除
你看到的所有树身上的木头,
或许,

就重新发现了云朵。


This is the morning
      致Y

我去过很多次西湖,
其实我并不在乎它美不美。

有些人走到那里,看见荷花都开了
青蛙跳到岸上,雨将山与水

的界限,抹得很乱。还有,塔压低了地平线,
阁楼在湖中倒悬,你很难说,

你有没有被骑双人车的情侣所划伤,他们
伸长手臂,像展开鱼鳍。还有人

在桥上,只默默地坐着,一个人指给
另外一个人那正坠向湖面的风筝。

雾气缓缓罩住远处的岛,他们身上的花花绿绿
反而像鹦鹉头冠上的釉彩

男人起身,牵紧了对方的手。
他们走的时候,云层压了下来,西湖很快

就空了。在被清空的西湖里,月色
渐渐浓烈,而鸟鸣醒来尚早。


绝句:风景
    致verlo

我梦见某处,风已经发生,无需太长的路途,
月光将使一丛栀子的阴影,变得洁净。

是的,就是这样,我在雾中等你,
我不介意参加完自己的葬礼,再步行回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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