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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弗罗斯特:戏剧诗
徐淳刚 译 自1914年诗集《波士顿以北》始,弗罗斯特抛弃了早期那种个人化的抒情,取而代之的是非个人的戏剧化的诗意,甚至连他个人的遭遇,也常代以客观的第三人称,这使得弗罗斯特的诗歌获得了更大的空间,也赢得了更多的掌声。戏剧诗代表着弗罗斯特最高的成就,无论精确的、日常化的语言还是生活场景的设计,都显得信手拈来,毫不费力,实则笔力千钧,写出了人生中最为可怕、最疑惑的东西,达到了令人吃惊的高度。和艾略特齐名的大批评家贾雷尔说过:“弗罗斯特的德性异乎寻常。活着的诗人没有一个曾如此之妙地描写过普通人的行为:没有几个诗人像他那样洞悉人类,这种洞悉使他得以写出那神妙的戏剧独白或戏剧场景,而它们往往出现在这样的诗里面,这些诗用的是实际说话的节奏。”这里仅选出4部最骇人的戏剧长诗,吓吓那些真正能读懂的读者。 众仆之仆
能让你来我们这儿小住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曾向自己保证,有一天得放下 去看看你怎样生活,但现在难说! 一屋子的饿汉等着吃饭 我猜你会发现……就好像 我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顶多 可以提高嗓门或抬高手 (哦,我不得不抬高时还能抬高)。 你有没有这种感受?但愿没有。 这让我几乎不知道我是真的 高兴,是难过,还是别的什么。 空荡荡,仿佛心里只有一个声音 要告诉我,我该怎样感觉, 如果没有完全犯病我就能感觉。 就说这湖。我对着它看啊看啊。 真是一片明净、漂亮的水。 我站着,让自己大声重复 它的好,那么长那么窄, 就像一条深深的古老的河流 被砍去了头和尾。五英里长吧 从我洗盘子的水槽窗前 一直向远处伸进大山口, 所有的风暴都从那儿向着房子袭来, 将微波吹得发白,越来越白。 它会让我在做油炸圈饼和苏打饼时 分心,在阳光明媚的早晨 走出去撩耀眼的水,或者去抓 撩拨我的脸我的身体我的衬衣的风, 那时风暴从龙潭卷来, 一阵寒气掠过湖面让人发抖。 真是一片明净、漂亮的水, 我们的威洛比!可你怎么知道? 不过,我希望人人都知道。 是在一本蕨类植物的书里?没错! 你做事就像候鸟迁徙,想来就来 想去就去。你喜欢这儿? 看得出你有多喜欢。但我说不准! 如果有更多的人来,情况就不一样 因为那样就更忙了。就像 莱恩建的小屋,有时我们出租 有时不。我们有一片好看的湖 这应该有点儿用,很有可能。 但我不像莱恩那样指望它。 他凡事总爱往好处想, 包括对我。他想我只要看医生 就会好起来。但这不是药的问题—— 只有劳氏一个医生敢这么说—— 我需要的是休息——刚才说过了—— 整天围着那些饥饿的工人 做饭洗碗——事情一开始 永远都做不完,再也停不下来。 按道理,不该有这么多事压在 我身上,但看起来没别的路。 莱恩说,要稳当就只得这样。 他说,最好的路都是走出来的。 这个我同意,要不然 我看除了这路再无路可走—— 至少这是为我——而且大家也相信。 莱恩也不是不想让我过好点儿。 这都是因为他把家搬到湖边的打算 那天我指给你看过的地方 我们原来住的——足足十英里远。 我们这样做也不是没有牺牲, 但莱恩想损失可以弥补。 他干的都是体力活,起早贪黑, 可他干起活儿来和我一样拼命, 尽管这种比较不值钱。 (女人和男人其实一样爱比较。) 不只是干活。莱恩揽事太多。 镇上的事事情情他都去管。今年 是因为修路,他要照顾 好多人的吃住,这就造成了浪费。 那些不要脸的家伙占他的便宜, 居然大言不惭,洋洋得意。 我们家就住了四个,个个酒囊饭袋, 只知道在厨房里坐着闲聊 等我给他们炒腊肉。一脸不在乎! 他们的一言一行比我 压根儿不在屋里好不了多少。 一拨来一拨去,我都不知道 他们的名字,更不用说 他们的品性,也不知道让他们 住在这不上锁的房里可不可靠。 不过我不怕他们,假如他们也 不怕我。有两个假装不怕。 我老有幻觉:这是家族遗传。 我叔叔脑子不正常,他们把他 在原来的农场上关了好多年。 我离开过家一次——对,离开过。 州上的疯人院。我很反感; 我就不会把亲人送到那儿去; 你知道那种老观念——疯人院 救济院,那些有钱人宁愿 让他们呆在家也不会把他们 往里送;这显得更有人味儿。 但这怎么比:那地方是疯人院。 那里有各种针对性的治疗 你不会危及别人的生活—— 你犯病时对他们不好,他们对你 也不好;你不会知道 在那种地方人的情感和需要。 我听说过太多对待疯子的老办法。 我叔叔,他年轻时就疯了。 有人说,他被狗咬过, 因为他疯起来就会像狗一样 叼着个枕头跑来跑去; 但也有人说,他是失恋了, 反正这么讲。为某个姑娘。 总之他满嘴说的都是情啊爱啊。 大家很快看出,如果不管住他 他就会祸害人,最终 父亲把他关进了一个笼子, 房子中的房子,核桃木做的, 就像牛棚里的栅栏,从地面到天花板—— 只留下一条窄窄的过道。 放进去的家具都让他砸碎了 没一样幸免,包括一张床。 于是他们给他铺上稻草,就像 给牲口那样,这样良心过得去。 当然,他们只能让他吃饭不用餐具。 他们想让他穿衣服,可他把衣服 缠在胳膊上炫耀——所有的衣服。 惨吧——听起来是。我想他们知道 已经仁至义尽了。而当他最疯的时候, 父亲和母亲结婚了,母亲来了, 新娘子,来照料这样一个怪物, 为了他而改变了她年轻的生命。 这就是她嫁给父亲的全部意义。 她不得不在夜里在他的喊声中躺着 听着可怕的情话。他喊叫着喊叫着 直到嚎干了,声嘶力竭, 声音慢慢平静下来,死了一样。 他用手扯笼子上的木条,像在拉弓 手一松一松,发出啪啪的声音 以至于他的手磨光了,像牛轭头。 后来他爱学鸡叫,小孩子的游戏—— 这是他唯一的乐趣。尽管我也听说 他们找到了一种办法不让他叫。 我没出生他就死了——没见过他; 但那个笼子的的确确还在 就在之前厢房的二楼上 像阁楼一样杂七杂八堆满了。 我经常想到那些磨光了的核桃木条。 我甚至想说——你知道,挺傻的—— “现在轮到我来坐这楼上的牢笼了”—— 就仿佛你这样说,便成了习惯。 难怪我很高兴从那儿搬出来。 要知道,我是等莱恩说这话。 我不想万一错了全怪我。 当我们搬走时,我高兴得要命, 我看起来是高兴,那个高兴劲儿, 就像我说的,有一阵子——但也不一定! 不知怎的,变化像药方一样失效了。 总不能就这样住在湖边 看窗外的风景吧。这帮不了我什么—— 除非莱恩想到了,但他不会, 而我不会求他——太不可能了。 我想我只能忍受像现在这个样子: 别人都可以,为什么我不能? 我甚至想,如果我能像你一样, 把什么都放下去外面待一阵儿—— 但也许,天会黑,我不喜欢晚上, 或者拉霖雨。我很快就受不了, 还是头顶有个结实的屋顶好。 最近几晚我总睡不着想你,我敢保证 我想你比你想到你自己还要多。 真难相信,当你们躺在床上 帐篷却没有被风卷走。 我没勇气冒这样的险。 上帝保佑你,当然,你在耽搁我干活, 但就这样吧,我需要耽搁。 要干的活儿太多了——一直是这样; 可耽搁就耽搁。你能犯的错 也就是让我多耽搁一会儿。 反正,这世道我永远跟不上趟。 我真不情愿你走,除非你非走不可。 家冢
她还没看见他,他先从楼梯底下 看到了她。她正下楼, 却又转过头去,看什么可怕的东西。 她脚步迟疑,收回去 踮起脚,又看了一次。是他先 对她说话:“你一直站在上面 看什么——我倒想知道。” 她转过身,连人带裙坐在地上, 脸色从害怕,变成了呆滞。 为了上前几步,他没话找话:“你在看什么,” 说着上了楼梯,直到她蜷缩在他的影子下。 “我能知道——但你必须告诉我,亲爱的。” 她,坐在原地,僵着脖子 一言不发,硬是不让他搀扶。 她让他看,相信他不会看见, 这睁眼瞎;好一阵子,他还是看不出什么。 最后才嘟哝道,“哦,”又嘟哝一遍,“哦。” “看到了什么——什么?”她问。 “就是这儿看到的。” “你没有,”她争辩道,“告诉我看到了什么。” “奇怪,我居然没有看到过。 之前在这儿从来没有注意。 一定是习以为常——就这原因。 自家人的墓地就在那儿! 太小了,一扇窗户刚好镶嵌住它。 不比一间卧室大,是不是? 那里有三块青石碑,一块大理石碑, 阳光下,还有些宽肩膀的小石板 在山坡边。我们不用在意那些。 但我明白了:不是因为那些石碑, 而是孩子的坟堆——” “不,不,不,别说了,”她哭喊起来。 她缩回身子,从他扶在楼梯扶手上的 手臂下滑下楼梯; 她一脸恐惧,转头看他, 在明白过来之前,他一连说了两遍: “难道一个男人不能提他夭折的孩子?” “你不能!哦,我的帽子呢?哦,我用不着它! 我必须走。出去透透气。 我真不知道,是不是不该让人提。” “艾米!这个时候别去人家那里了。 听我说。我不会下楼拦你。” 他坐了下来,用两个拳头托着下巴。 “有件事我想问你,亲爱的。” “可你不知道该怎样问。” “那,你帮帮我。” 她伸手去拉门闩,算是所有的回答。 “我的话几乎总是惹你生气。 真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说些让你 高兴的。但我想,我可以 学会。虽然说不上怎样才算学会。 和女人在一起,一个男人必须 学会有所让步。我们可以好说, 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保证 不再提你特别在意的。 虽然,我不太喜欢和相爱的人来这一套。 两个不相爱的人在一起,不这样不行。 但两个相爱的人如果这样,就没法过。” 她把门闩拉开了一点。“不要——不要走。 这时候了,不要去说给人家。 如果能对别人说,那就告诉我。 让我陪你一起心痛。我不是跟其他人 不一样,而你远远地站在那儿 把我当外人。给我一次机会吧。 尽管,我认为,你稍微有些过分。 是什么总叫你想不开 头一个孩子,让你空当了一回妈, 伤心得要死——可你还有我啊。 你以为想他,就可以得到安慰——” “你就嘲笑吧!” “我没有,我没有! 你让我生气了。我要下来跟你说。 天啊,好个女人!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一个男人不能提他死了的孩子。” “你不能,因为你不知道该怎样说。 要是你有感情,你怎么会拿了铁锹,亲手 去挖——你怎么能这样——他那小小的坟冢; 我就是从那个窗口看到你, 你让沙砾在空中飞啊、跳啊 飞啊跳啊,就那样,就那样,轻轻落下 再滚回到墓穴边的土堆。 我心想,那人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蹑手蹑脚下楼,又上了楼 为了能再看一眼,还是看见你的铁锹一下一下扬起。 后来,你回来了。我听见你在厨房 叽里咕噜说什么。我也不知为什么 就想靠近厨房,亲眼瞧瞧。 你居然坐在那儿,鞋子上沾着 自家孩子坟上的新土, 拍都不拍, 和帮忙的人大谈你天天做的琐碎事。 你把铁锹靠在了墙上 就在门口,我都看见了。” “我真想笑,从未有过的笑,世上最苦的笑。 算我倒霉。上帝啊,难我还不信自己倒了大霉吗?” “我能背出你那天说过的话。 ‘三个浓雾的早晨,外加一个雨天 编得最好的桦木篱笆也会腐烂。’ 听听,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 要多长时间桦木才会腐烂 这跟遮了光的客厅有什么相干? 你毫不在乎!最亲的人可以 跟大家一起去送葬,说得倒好听 还不如根本不去。 不,人有病了就得死, 孤单一个,死了更孤独。 朋友们装模作样跟着到坟地, 人还没入土,他们的心早飞了, 想着快点回到活人中间 和活人在一起,做他们明白的事。 真是世道险恶啊。我要是能做到 才不会这样伤心。哦,不会,不会!” “对,你说出来,就好受些。 现在不走了吧。你哭吧。把门关上。 心事说出来了:为什么还要伤心。 艾米!有人从大路上过来了!” “你——哦,你以为我说说就好了。我非走不可—— 到外面随便哪里。我怎么才能让你——” “如果——你——走!”她把门开得更大了。 “你想去哪儿?得先告诉我。 我会跟着你,把你拖回来。会的!——” 雇工之死 玛丽怔怔地坐在桌边的灯光中 等着沃伦。一听到他的脚步声, 便踮起脚尖跑进黑漆漆的廊道 在门口与他照面,告诉他一个消息 好让他心里有底。“赛拉斯回去了。” 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将他向外推 带上身后的门。“客气点儿,”她说。 她从沃伦手中拿过市场上买回的东西 放在走廊上,然后把他拉到 自己身边,坐在木制的台阶上。 “我什么时候对他不好过? 但我不会让这家伙回来,”他说。 “上次堆干草时我不是告诉过他吗? ‘如果他离开,’我说,‘就永远别回来。’ 他有什么好?谁会因为 他那一把年纪、干那点儿活儿要他? 即使能干活,也完全靠不住。 总是在最需要人手的时候离开。 ‘他认为应该得到一份工钱, 至少可以够他买烟, 这样他就不会因为烟而欠人情。’ ‘行,’我说,‘虽然我希望这样做 但我不会给你任何固定的工钱。’ ‘但别人会。’‘那你去找别人吧。’ 如果他这样说仅仅是想抬高自己 那我就不会介意。你知道, 当他这个样子的时候,就有人 试着用打零工的钱哄他—— 割干草那阵子,正缺干活儿的。 冬天他回来了,可活儿都干完了。” “嘘!别这么大声:他会听到的,” 玛丽说。 “我就是要他听到:他迟早都会听到。” “他太困了。在火炉边睡觉。 当我从罗威那儿过来发现他在这儿, 缩成一团靠着谷仓大门很快睡着了, 一副可怜相,看着也可怕—— 你不要笑——我都没认出是他—— 没看出来——他完全不像人样。 等会儿你自己看看吧。” “你说,他这阵子去哪儿了?” “他没说。我把他拉进屋, 给他倒茶,还想让他抽烟。 我想让他讲一讲他的近况。 什么都不成:他只是不停地打盹。” “他说什么了?说了什么?” “没说。” “没说?玛丽,承认吧 他肯定说想来帮我挖牧场的水渠。” “沃伦!” “他没有?我倒是想知道。” “他当然说了。你想还能说什么? 你肯定不会客客气气 让这可怜的老人保留一点自尊。 如果你真想知道,他还补充说, 他也想干打扫坡上牧场的活儿。 听起来好像和你从前听到的一样? 沃伦,我希望你能听听他 胡说什么。当时我停下打量了他 两三番——他让我感觉奇怪—— 我想看看他是不是在说梦话。 他说到哈罗德·威尔逊——你记得的—— 四年前你让割过干草的那小伙儿。 他毕业了,现在在大学教书。 赛拉斯说你肯定会把他找回来。 他说,他们两个会成为迈力干活的好搭档: 到那时他们会把这农场弄得漂亮! 他始终颠三倒四。 他觉得威尔逊是个可靠的小伙子,虽然 贪恋求学——你知道他们 那年七月在红罡罡的日头下怎样吵嘴, 那时赛拉斯在车上堆草, 哈罗德在一边往车上叉草。” “对,我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 “嗯,那些日子像梦一样折磨着赛拉斯。 你不会想到他们这样子。一些事总难忘! 哈罗德那种大学生的自信让他很生气。 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在找 看上去对当时有用的辩辞。 我有同感。我知道对该说出的话 反应太慢,那感受到底是怎样的。 他总在想哈罗德和拉丁语的关系。 他问我,哈罗德说自己学拉丁语 就像学小提琴一样,你有什么看法? 因为他喜欢学——这算个理由! 他说,他自己没法让这孩子相信 他能够用榛木叉找到泉水—— 那说明他在学校学了不少东西。 他想再考虑考虑。特别是 他想,自己还有没有另一次机会 来教那小子怎样堆干草——” “我知道,那是赛拉斯的绝活。 他把每一叉草都堆在该堆的地方, 就像为它们贴了标签,做了编号, 这样他就能在卸草时轻松地 找到。赛拉斯活儿干得非常好。 他一捆捆地卸草,就像取下一个个大鸟巢。 你从不会看不见他站在干草堆上 他用力地举起手,尽量抬得够高。” “他想如果他能教哈罗德堆干草,也许 是对世上的人做了好事。 他不喜欢看到一个光啃书本的孩子。 可怜的赛拉斯,那么关心别人, 却没什么可以让他骄傲地回忆, 也没有什么值得期待和希望, 似乎永远不会有变化。” 西天上的月亮缺掉了一块, 拖着整个天空压向山坡。 月光轻柔地洒在她腿上。她看见了 迎着月光扥展围裙。她把手伸进 那竖琴般的牵牛花藤中, 从花园地面直到屋檐,全因露珠而绷紧了, 仿佛她在夜晚弹奏着若有若无的 温柔曲调,感染着身边的他。 “沃伦,”她说,“他回家是来死的: 这次你不用担心他会离开你。” “家?”他轻蔑地嘲笑。 “对,不是家,还能是什么? 这完全取决于家对于你的意义。 当然,他和我们毫无关系,和那条 从树林里来的陌生猎犬没多大分别 为捕猎已在小路上疲惫不堪。” “家就是当你无处可去 他们不得不让你回来的地方。” “我更情愿说,家就是 某种不一定有利才享有的东西。” 沃伦站起身子迈出一两步, 捡起一根枯枝,走回来 在手中折断,丢到一边。 “你认为赛拉斯觉得在我们这儿 更好,不必找他兄弟?也就十三英里 路上的风都能把他吹到他兄弟门口。 赛拉斯今天肯定走了这么远。 为什么他不去呢?他兄弟有钱。 一位贵人——银行的主管。” “他从来没告诉过我们。” “虽说我们也知道。” “当然,我想他兄弟应该帮他。 如果有必要我会留意。他应该 体面地收留他,而且可能也愿意—— 他肯定比表面看起来仁慈些。 但我有些可怜赛拉斯。你认为 好像他因兄弟之情而感到自豪 或者他指望从他兄弟那儿得到什么, 那他会这样一直都不说吗?” “真不知道他们之间怎么了。” “我可以告诉你。 赛拉斯就是这样子——我们不该介意他—— 但他是那种亲人不能容忍的人。 他从没干过一件坏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像别人 那样好。尽管他没用 可他不会低头讨好他兄弟。” “我还真想不出塞拉斯伤害过什么人。” “不,今天他伤了我的心。 他躺着,在硬椅背上转动着脑袋。 他不愿让我把他放到躺椅上。 你得进去看看,看能做点儿什么。 我已为他铺好床让他过夜。 你会吃惊的——他真的垮掉了。 他再也不能干活了;我敢肯定。” “我倒不急于下结论。” “我也不想。去看看吧,你自己看看。 但是,沃伦,请记住是怎么回事: 他来是帮你挖牧场水渠的。 他有一套打算。你不能嘲笑他。 他不会说这打算,但也可能。 我想静一静,坐在这儿看那一小片云 是碰上月亮还是错过月亮。” 它,碰上了月亮。 于是就有了这般的三点,暗淡的一线: 月亮,银色的云彩,和她。 沃伦回来了——对她来说,太快了, 几乎是滑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等她说。 “沃伦?”她问。 “死了,”这是他全部的回答。 雪
三个人站立着,听狂风呼啸 片刻间,风卷着雪凶猛地撞击房子, 然后又鬼哭狼嚎。科尔夫妇 本已上床睡觉,衣服头发尽显凌乱, 莫瑟夫因裹着长毛大衣,看着更矮小。 莫瑟夫首先开腔。他将 手中的烟斗伸过肩头向外边戳了戳说: “你简直能看清那阵风刮过屋顶 在半空中打开了一卷长长的花名册, 长得足以把我们所有人的名字写上去。—— 我想,我现在得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她 我在这里——现在——等一会儿再出发。 就让铃轻轻响两声,要是她早睡了 但她够机灵,那就不必起来接听。” 他只摇了三下手柄,就拿起听筒。 “喂,丽莎,还没睡?我在科尔家。是晚了。 我只是想在回家对你说早上好 之前,在这儿对你说晚安—— 会的——我知道,但是,丽莎——我知道—— 会的,可那有什么关系?剩下的路 不会太糟——你再给我一个小时——哦, 三个小时就到这儿了!那全是上坡路; 其它都是下坡——哦,不,不会踢溜爬扑: 它们走得很稳,简直不慌不忙,跟玩儿 似的。它们这会儿都在棚里。—— 亲爱的,我会回去的。我打电话 可不是让你请我回家——” 他似乎在等她不情愿地说出那两个字, 最终还是他自己说了:“晚安!” 那边没有应声,于是他挂断了电话。 三个人围着桌子,站在灯光下 低垂着眼睛,直到莫瑟夫又一次开口: “我想去看看那些马咋样啦。” “好,你去。” 科尔夫妇异口同声地。科尔太太 又补充道:“看过以后再决定—— 佛瑞德,你在这儿陪我。让他留下。 莫瑟夫兄弟,你知道从这儿 去牲口棚的路。” “我想我知道, 我知道在那里能看到我的大名 刻在牲口棚里,这样,即使我不知道 我身在何处,也知道我是谁。 我过去常这么玩——” “你照看完它们就回来。—— 佛瑞德·科尔,你怎么能让他走呢!” “为什么不?那你呢? 你是不是要让他留下来?” “我刚才叫他兄弟。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叫他?” “这不明摆着嘛。 因为你听周围的人都那样叫他。 他好像已失去了教名。” “可我感觉那样叫有基督的味道。 他没注意到,是不是?那好, 至少,这并不表明我就喜欢他, 上帝知道。我一想到他有一大帮 不到十岁的孩子,就感觉很讨厌。 我也讨厌他那个芝麻大的邪恶教派, 据我所知,那个教派不怎么的。 但也难说——瞧,佛瑞德·科尔, 都十二点了,他在咱这儿已半小时了。 他说他九点离开镇上杂货店的。 三小时走四英里——一小时一英里 或者稍微多一点儿。这是怎的, 似乎一个男人不会走得这样慢。 想想看,这段时间他一定走得很吃力。 可他还有三英里路要走!” “不要让他走。 留下他,海伦。让他陪你聊一聊。 那种人心直口快,说起来没完, 只要他自个谈起一件什么事, 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充耳不闻。 不过我想,你能让他听你说。” “这样的夜晚他出来干什么? 他怎么就不能呆在家里呢?” “他得布道。” “这样的夜晚不该出门。” “他也许卑微,也许 虔诚,但有一样你要相信:他很坚韧。” “像一股浓浓的旱烟味儿。” “他会坚持到底的。” “说得轻巧。要知道从这儿 到他们家,不会再有别的过夜处。 我想,我该再给他妻子打个电话。” “别急,他会打的。看他咋办。 咱看他会不会再想到他妻子。 但是我又怀疑,他只会想着他自己。 他不会把这种天气当回事。” “他不能走——瞧!” “那是夜,亲爱的。 至少他没把上帝扯进这件事。” “他或许不认为上帝跟这有关。” “你真这么想?你不了解这种人。 他这会儿一定想着创造一个奇迹呢。 悄悄的——就他晓得,这会儿,他肯定想 要是成功了,那就证明了一种关系, 失败的话就保持沉默。” “永远保持沉默。 他会被冻死——被雪埋掉的。” “言过其实! 不过,要是他真这样做,就会让那些 道貌岸然的家伙又表现出 假惺惺的虔诚。但我还是有一千个理由 不在乎他会出什么事。” “胡言乱语!你希望他平平安安。” “你喜欢这个小个子。” “你不是也有点喜欢么?” “这个嘛, 我不喜欢他做这种事,而这是 你喜欢的,所以你才喜欢他。” “哦,肯定喜欢。 你像任何人一样喜欢有趣的事; 只有你们女人才会做出这种姿态 为给男人留下好印象。你让我们男人 感到害臊,即便我们看见 有趣的决斗也觉得有必要去制止。 我说,就让他冻掉耳朵吧—— 他回来,我把他全交给你, 救他的命吧。——哦,进来,莫瑟夫。 坐,坐,你那些马怎样啦?” “很好,很好。” “还要继续走?我妻子 说你不能走。我看就算了吧。” “给我个面子行不, 莫瑟夫先生? 就当我求你。或者让你妻子决定好了。 她刚才在电话里说什么?” 除了桌上的灯和灯前的什么东西 莫瑟夫似乎再没注视什么。 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活像一只 疙里疙瘩的白蜘蛛,他伸直 胳臂,举起食指指着灯下说: “请看这些书页!在打开的书中! 我感觉它们刚才动了一下。它们一直 那样竖立在桌上,打我进来 它们就始终想向前或向后翻, 而我一直盯着想看出个结果; 要是向前,那它们就是怀着朋友的急躁—— 你我心知肚明——要你继续看下去, 看你有什么感受;要是向后 那就是为着你翻过了却未能读到 精彩之处而感到遗憾。不要介意, 在我们理解事物之前,它们肯定会 一次次地向我们展现——我说不清 会重复多少次——那得看情况而定。 有一种谎言总企图证明:任何事物 只在我们面前显现一次。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们最终会在哪里呢? 我们真实的生命依赖万物 的往复循环,直到我们在内心作出回应。 第一千次重现或许能证明其魅力——那书页! 它不能翻到任何一页,除非风帮忙。 但要是它刚才动了,却不是被风吹动。 它自己动的。因为这儿压根没有风。 风不可能让一件东西动得那样微妙。 风不可能吹进灯里让火焰喷出黑烟。 风不可能将牧羊犬的毛发吹得起皱。 你们使这块四平八稳的空间显得 安静、明亮而且温暖,尽管外面是 无边无际的黑暗、寒冷和暴风雨。 正是因为这样做,你们才让身边的 这三样东西——灯、狗和书页保持了自身的平静; 也许,所有人都会说,这平静 就是你们不可能拥有的东西,但你们却能给予。 所以,不拥有就不能给予是无稽之谈, 认为谎言重复千遍就成真理,也是错误。 我要翻一翻这书页,如果没人愿翻的话。 它不会倒下。那么就让它继续竖立。谁在乎呢?” “我不是在催促你,莫瑟夫, 但要是你想走——哦,干脆留下。 让我拉开窗帘,你会看到 外面的雪有多大,不让你走。 你看见冰天雪地白茫茫一片对吧? 问问海伦,自打我们刚才看过以后 窗框上的雪又爬上去了多高!” “那看上去像个 煞白煞白的家伙压扁了它的五官 并急急忙忙地合上了双眼, 不愿意瞧人们之间会发生 什么有趣的事,却由于愚蠢和不理解 而酣然入睡了, 或是折断了它白蘑菇般的 短脖子,紧贴着窗玻璃死掉啦。” “莫瑟夫兄弟,当心,这神叨叨的话 只会吓住你自己,远远超过吓我们。 跟这有关系的是你,因为是你 要独自走出去,走进茫茫雪夜。” “让他说,海伦,也许他会留下。” “在你放下窗帘之前——我忽然想起: 你还记得那年冬天跑到这儿来 呼吸新鲜空气的那个小伙吧?——住在 艾弗瑞家的那个?对,暴风雪过后 一个晴朗的早晨,他路过我家 看见我正在屋外雪护墙。 为了取暖,我得把自己严严实实包围起来, 一直把雪堆到了窗台上。 堆到窗顶上的雪吸引了他的目光。 ‘嘿!真有你的,’这就是他说的。 ‘这样当你暖暖地坐在屋里,研究平衡分配, 就可以想像外面六英尺深的积雪, 在冬天你却感觉不到冬天。’ 说完这些他就回家了。但是 在艾弗瑞的窗外,他用雪堵死了白昼。 现在,你们和我都不会做这种事了。 同时也不能否认,我们三个坐在这儿 发挥我们的想像力,让雪线攀升 高过外面的玻璃窗,这并不会使 天气变得更糟糕,一点也不。 在茫茫冰天雪地中,有一种隧道—— 更像隧道而不像洞——你可以看见 隧道深处有一种搅动或震颤 如同破败的巷道边沿在风中 颤抖。那情形,我喜欢——真的。 好啦,现在我要离开你们上路了,朋友。” “哦,莫瑟夫, 我们还以为你决定不走了呢—— 你刚才还用那种方式说你在这儿 感觉自在呢。你其实想留下来。” “必须承认,下这场雪够冷的。 而你们呆的这房间,这整幢房子 很快就会给冻裂。要是你们以为风声 远了,那不是因为它会消失; 雪下得越深——道理尽在其中—— 你越感觉不到它。听那松软的雪炸弹 它们正在烟囱口上对着我们爆裂呢, 屋檐上也是。比起外面,我更喜欢 呆在房间里。但我的牲口都休息好了 而且也到说晚安的时候了, 你们上床歇息去吧。晚安, 抱歉我这不速之客,惊了你们的好梦。” “你能来是你的运气。真的, 把我们家当作你中途的休息站。 如果你是那种尊重女人意见的人, 你就应该采纳我的建议 而且为你家人着想,留下不走。 但是,我这样苦口婆心又有什么用? 你所做的已经超过了你最大的 极限——如你刚才所说。你知道 继续走,这要冒多大的风险。” “一般来说,我们 这里的暴风雪不会置人于死地。 虽说我宁可做一头藏在雪底下 冬眠的野兽,洞口被封死,甚至掩埋, 也不愿做一个在上面和雪搏斗的人。 你想想那栖息在枝头而不是安睡 在巢里的鸟吧。难道我还不如它们? 就在今晚,它们被雪打湿的身体 很快就会冻结成冰块。但是翌日清晨 它们又会回到醒来的树枝上跳跃, 扑闪着翅膀,叽叽喳喳欢唱, 仿佛不知道暴雨雪有什么意义。” “可为什么呢,既然谁都不想让你再走? 你妻子——她不希望。我们也不, 你自己也不希望。其他还会有谁?” “让我们不要被女人的问题难住。 哦,此外还有”—— 后来她告诉佛瑞德 在他停顿那会儿,她以为他会说 出“上帝”这个令人感到敬畏的字眼。 但他只是说“哦,此外还有——暴风雪。 它说我得继续走。它需要我如同 战斗需要我一样——如果真有战斗。 去问问随便哪个男人吧。” 他撂下最后一句话,让她 去傻不楞瞪,直到他走出门。 他让科尔陪他到牲口棚,送送他。 当科尔回来,发现妻子依然 站在桌边,靠近打开的书页, 但并不是在读它。 “好啦,”她说: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应该说,他有 语言天赋,或者,能说会道?” “这样的人从来就爱东拉西扯吗?” “也许是漠视人们所问的世俗问题—— 不,我们在一小时内对他的了解 比我们看他从这路上经过一千次 了解的还要多。他要这样布道才好呢! 毕竟,你不并没真想留住他。 哦,我不是在怪你。他总是 让你插不上嘴,但我很高兴, 我们不必陪他过一夜。他就是留下 也不会睡觉。芝麻大的事也会使他兴奋。 可他一走,咱这里静得像座空荡荡的教堂。” “这比他没走又能好多少呢? 我们得一直坐这儿等,直到他安全到家。” “是么,我猜你会等,但我不会。 他知道他的能耐,不然他不会走的。 我说,咱们上床吧,好歹休息一会儿。 他不会折回来的,既就是他来电话, 那也是在一两个小时以后。” “那好。我想 我们坐在这儿陪他穿越暴风雪 也是白费油蜡。” 科尔一直在暗处打电话。 科尔太太的声音从里屋传来: “她打过来的还是你打的?” “她打的。 你要是不想睡就起来好了。 我们早该睡了:都三点多了。” “她说了一会儿了?我去 把睡衣拿来。我想和她说说。” “她只说, 他还没到家,问他是不是真走了。” “她知道他走了,至少两个小时了。” “他带着雪铲。他得铲雪开路。” “天,为什么我刚才要让他离开呢!” “别这样。你已尽力 留过他了——不过,你也许没 下老实挽留,你倒是希望他有勇气 违反你。他妻子会怪你的。” “佛瑞德,我毕竟说过!不管怎样 你不能离了我的话而胡乱理解。 难道她刚才说的意思就是 要怪我?” “我对她说‘走了,’ 她说,‘好啊,’接着又‘好啊’——像在威胁。 然后声音低低地说:‘哦,你, 你们为什么要让他走呢?’” “问我们为什么让他走? 你闪开!我倒要问问她为什么放他出来。 他在这儿的时候她咋不敢说呢。 他们的号码是——二○一?打不通。 有人把话筒撂下了。这摇柄太紧。 这破玩意儿,会扯断人的手臂! 通了!可她已撂下话筒走了。” “试着说说。说‘喂!’” “喂。喂。” “听到什么了?” “听到一个空房间—— 真的——是空房间。真的,我听见—— 有钟表声——窗户咔嗒响。 听不见脚步声。即便她在,也是坐着的。” “大声点儿,她或许会听见。” “大声也不顶用。” “那就继续。” “喂。喂。喂。 你想——她会不会是出门去了?” “我担心,她可能真出去了。” “丢下那些孩子?” “等一会儿再喊吧。 你就听不出那门是不是敞开着 是不是风吹灭了灯,炉火也熄灭 房间里又黑又冷?” “只有一种可能:她上床了, 要么就是出门了。” “哪一种情况都不妙。 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你认识她? 真奇怪,她不想和我们说话。” “佛瑞德,你来,看你能不能听见 我听见的那种声音。” “感觉是钟表响。” “就没听到别的?” “不是说话声。” “不是。” “啊,我听见了——是什么呢?” “什么?” “一个婴儿的哭声! 听起来真凶,虽然感觉异常遥远。 当妈的不会让他那样哭的, 除非她不在。” “这说明什么?” “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她出门去了。 不过,我想她没出去。”他们 就地坐下。“天亮以前我们毫无办法。” “佛瑞德,我不允许你想到出去。” “别出声。”电话突然响了。 他们站了起来。佛瑞德抓过话筒。 “喂,莫瑟夫。这么说你到了!——你妻子呢? 很好!我问这干吗——刚才她好像不接电话。 ——他说刚才她去牲口棚接他了—— 我们很高兴。哦,别客气,朋友。 欢迎你下次路过时再来看我们。” “好了, 这下她终于得到他了,尽管我看不出 她为什么需要他。” “她可能不是为她自己。 她需要他,也许只是为了那些孩子。” “看来这完全是虚惊一场。 我们折腾这一夜难道只为让他觉得好笑? 他来干什么?——只是来聊聊? 不过他倒是打来电话告诉我们正在下雪。 要是他想把我们家变成往返城镇 中途休息的一个咖啡厅——” “我想你刚才太过担心了。” “难道刚才你就不担心?” “如果你是说他不太为别人着想 半夜把我们从床上拉了起来, 然后又对我们的建议置之不理, 那我同意。但是,让我们原谅他。 我们已分享了他生命中的一个夜晚。 你敢不敢打赌,他还会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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