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伯特：《光的和弦》诗选十五首

夏超 译


关于特洛伊

1
特洛伊噢特洛伊
考古学家的
指缝间滑过你的灰烬
一场火比伊利亚特更宏大
在七弦琴上——

琴弦还太少
需要合唱团
悲痛如海
喧响如山
石落如雨

　　——如何引领
　　人群逃离废墟
　　如何引领
　　合唱走出诗

　　完美的诗人凝思
　　像一根盐柱
　　深沉无声
　　——歌声全身而出
　　它逃脱
　　展开燃烧的翅膀
　　飞入纯净的天空

月亮升起在废墟上
特洛伊噢特洛伊
城市寂静

诗人抵抗他的阴影
诗人哭泣如旷野中的鸟

月亮重现它的景色
柔亮的金属，阴燃的灰烬

2
人们走过昔日街道的峡谷
像在穿越废墟的红海

风吹起红色的灰尘
忠实地描述城市的落日

人们走过昔日街道的峡谷
饥饿地呼吸在冰冻的黎明

人们说：漫长的年月过后
这里才会建起第一所房子

人们走过昔日街道的峡谷
人们以为能找到一些痕迹

　　一个残疾人
　　吹奏口琴曲
　　关于柳辫
　　关于少女

　　诗人沉默
　　天空下雨


踌躇的胜利女神

胜利女神最美的时刻
是她踌躇的瞬间
她的右手美丽如一个号令
停在空中
但她的双翅在颤抖

因为她看到
一个孤独的青年
沿着战车长长的辙迹
步履艰难
走在灰暗的路上，灰暗的风景中
岩石嶙峋，刺柏丛稀疏

那青年不久将死去
此刻，承载他命运的天平
急速倾斜
坠向地面

胜利女神多么想
走上前去
亲吻他的前额

但是她害怕
从未知晓
爱抚的甜蜜的他
若体验到了
可能会像其他人一样
从战斗中逃离

如此胜利女神踌躇了
最后她决定
保持雕刻家
塑造她的姿势
为那情绪的突涌而深深羞愧

她知道
在明天的黎明
那青年会被人找到
胸膛开裂
双眼紧闭
在麻木的舌下
含着一枚耀眼的祖国的银币


两滴泪

　　森林燃烧时，没时间为玫瑰伤心。
　　　　——Juliusz Slowacki

森林在燃烧——
而他们
手臂绕脖着拥抱
像玫瑰花束

人们跑向避难处——
他说他妻子的头发
有藏人的深度

盖着毛毯
他们低诉无羞的情话
爱意绵长

当形势危急
他们跳入彼此的眼睛
然后紧紧闭起

如此紧闭，火焰逼向睫毛
他们也没有感觉

至死，他们勇敢
至死，他们坚定
至死，他们相依
像两滴泪
粘在脸边


家

超越四季的家
孩子动物苹果的家
一个空间的方块
在一颗消逝的星星下

家是童年的望远镜
家是感受的肌肤
姐姐的脸颊
一根树枝

火焰吹熄脸颊
子弹击断树枝
一个无家的步兵的歌
在窝巢粉碎的灰烬上

家是童年的立方体
家是感受的碎屑

一只姐姐烧焦的翅膀
一片死树的叶子


墓志铭

你看我的双手
你说，它们虚弱如花朵

你看我的嘴
太小而无法说：世界

　　——让我们在时刻的茎上摇摆
　　让我们喝饮风
　　让我们看我们的眼睛安放
　　闻着最芳香的腐败的百合
　　废墟的形状、蠢汉、理性

我内心有一团思考的火焰
一阵吹动火和船帆的风

我的双手热切
我能
从空气中雕刻
一个朋友的头颅

我背诵一首诗，我想
把它翻译成梵语
或一座金字塔：

当星辰的本源熄灭
我们将点亮夜晚

当风吹向石头
我们将翻涌天空


希腊陶瓶的碎片

在前景中，你看见
一个青年俊朗的身体

他的胡须垂靠胸口
一个膝盖被提起
他的手臂像干枯的树枝

他已闭上双眼
他甚至拒绝曙光女神

她的手指戳在空中
她长发飘逸
衣袍的边缘
形成三个悲伤的圆

他精致的头盔
装饰着血和一根黑羽
他破碎的盾
和矛

他已闭上双眼
他拒绝这个世界

树叶垂在安静的空中
一根树枝颤动鸟群飞离时的阴影
唯有蟋蟀躲藏
在门农依旧活着的头发里
充满说服力般地
赞美生命

*门农，出自希腊神话，为埃塞俄比亚国王，到特洛伊城帮助其伯父普里阿摩斯，被杀。


代达罗斯和伊卡洛斯

　　代达罗斯说：
继续我的儿，记住你在走而不是飞
翅膀仅是装饰，你在草地上行走
那阵暖风是夏季温和的土地
而那寒风仅是奔涌的溪流
天空遍布落叶和幼小的动物

　　伊卡洛斯说：
我的双眼像石头垂直地落回地面
它们看见农民翻开厚实的泥土
一条蠕虫扭动在犁沟中
一条坏蠕虫啮咬植物的细根

　　代达罗斯说：
我的儿那不是真的，宇宙是纯粹的光
大地是一道阴影；看光色在这里嬉戏
尘埃从海上飞起，雾气升入天空
此时，彩虹从最高贵的原子中形成

　　伊卡洛斯说：
父亲我的手臂因在空虚中拍击而疼痛
我麻木的双脚渴望松针和坚硬的岩石
我无法像你那样看着太阳，父亲
我完全沉迷于土地的黑色光线

　　结局的描述：
现在伊卡洛斯头朝下地跌落
他最后看见一个孩子的脚踝
正在被贪婪的大海吞没
上方，他父亲哭喊一个名字
它不再属于一个脖子或头颅
仅仅属于一段回忆

　　评注：
他这么年轻而不懂翅膀仅是一个隐喻
一点蜡、羽毛和对万有引力定律的轻蔑
它们不能将身体支撑在高处
而关键的是我们的心
被沉重的血驱动
却应充满空气
这正是伊卡洛斯不能接受的

让我们祈祷吧


迈达斯国王的寓言

最后金鹿
轻睡在林中空地

山羊也是
头枕在石头上

野牛独角兽松鼠
大部分所有的猎物
食肉的或温顺的
还有所有鸟

迈达斯国王不狩猎

一次他突然想
去抓住森林之神

他追捕三天
最后他抓到他
用拳头打
在他双眼之间，问：
——对人来说什么最好？

森林之神嘶叫
说：
——去变得无足轻重
——去死

迈达斯国王回到他的宫殿
但没从智慧的森林之神的心中获得满意
他喝闷酒
他踱步，扯胡子
问老人们
——蚂蚁活多少天
——为什么狗在一只死狗前嚎叫
——一座山将会多高
当所有过去的动物和人类的
骨头堆积起来

后来他传召一个人
他用一支黑色的鹌鹑羽毛
在红陶瓶上绘画
婚礼、游行和狩猎
他被迈达斯问道
为什么要记录生活的影子
他回答：
——因为马奔驰时的脖子
是美的
玩球的年轻姑娘的长裙
像一条溪流生动而无可模仿

让我在你身旁坐下
善待陶瓶的画匠
我们将谈论人民
他们极其认真
向土地播撒一颗谷粒
收获满穗
他们修补便鞋和国家
数星星和银币
写诗，弯下身
从沙地上拣起遗失的三叶草

我们将喝点酒
探讨下哲学
或许我们
用血和幻觉造就的我们
最后将从存在的严苛无常中
解放我们自己


致阿波罗

1
他走在石青色袍服的沙沙声里
他投下一道阴影和桂冠的光辉

他的呼吸如雕像的一样轻盈
他的动作如花朵的一样温柔

痴迷于自己的歌声
他将里拉琴举到沉默的高度

沉浸于自身
他的瞳孔纯白如溪流

石头
从他的便鞋
到他头发上的缎带

　　我想象你的手指
　　有眼神中的信念
　　那断了弦的乐器
　　那没有手的手臂

　　还给我
　　青年的呐喊
　　伸出的手臂
　　还有我的头
　　在无边的喜悦的巅峰

　　还给我我的希望
　　缄默的白色头颅

寂静——
　　一个裂开的颈
寂静——
　　一首破碎的歌

2
我减缓潜水员不会触碰
青春的石头底部

如今我仅仅捞出
含盐的破碎的躯干

阿波罗在梦中向我显现
以一个死去的波斯人的脸

诗歌的占卜是错的
一切都不同地发生

　　史诗的火不同
　　城市的火不同

　　英雄们没有从远征中返回
　　世上已无英雄
　　无用之辈幸存

我正在寻找一座雕像
它淹溺在我的青春里

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底座——
一只寻找形式的手的痕迹


妈妈

我以为
她将永不改变

眨着蓝眼睛
穿着白衣服
她将永远等候
在每扇门的门槛上

她将永远微笑
带着那副项链

直到非常突然地
线断了
现在那些珍珠冬眠
在地板的缝隙里

妈妈喜欢咖啡
暖色的瓷砖
平静和安宁

她坐下
调整尖鼻子上的
她的眼镜
她读我的诗
摇摇她灰白的头

他从她的腿上跳下
咬着嘴唇，没说什么
所以，在明朗的灯光下
这是一场阴郁的交流

　　哎，悲伤难以承受
　　他喝了什么井的水
　　他误入了哪条歧途
　　远离我梦想的儿子

　　我用香甜的牛奶喂他
　　然而他的不安消耗他
　　我温暖的血液沐浴他
　　但他的手冰冷而粗野

远离你的凝视
被盲目的爱刺穿
孤独更容易承受

一周后
在寒冷的房间里
我喉咙哽咽
我读她的信

在这封信里
每个字母站起分开
像一颗爱心


泛神论者的诗行

毁灭我，恒星
——诗人说——
用距离的箭刺穿我

喝饮我，烈酒
——酒徒说——
喝到瓶底，喝光我

让锐利的眼睛投送我
到那些摧毁中的风景

想要拯救人的词语
它们给我带来灾难

星星在我的前额上扎根
烈酒借给我的面孔仁爱

　　你将无声地觉醒
　　在寂静的手掌中
　　在事物的内心里


世间的盐

一位妇人走来
她的披肩斑驳如草地
紧抱一个纸袋子
贴在胸口

这发生
在中午十二点
在城镇最美丽的地段

这里游客们被引领
有天鹅的公园
带花园的别墅
远景与玫瑰

一位妇人走来
带一个鼓胀的包
——母亲你怀抱着什么

突然她被绊倒
糖块
翻滚出袋子

妇人弯下腰
她眼中的神情
任何画碎瓶罐的画家
都无法传达

她暗沉的手抓抢
散落的珍宝
然后她甩落
明亮的水滴和灰尘

她
呆了
多
久啊
跪在地上
仿佛她渴望收集
世间的甜
直到最后一粒


和弦

鸟群飞走
阴影留在巢中

所以留下灯
乐器和书

让我们去爬山
那里空气生长

我会指出
那消逝的星

柔嫩的根须
被草皮掩埋

云的源泉
纯净地上升

风借出它的嘴
我们便能歌唱

我们皱眉
一句话不说

云朵带光轮
恍若圣人

我们有黑卵石
眼睛该在那里

忠实的记忆治愈
失去留下的创伤

光辉会降临
在我们弯曲的背后

极其肯定地，我对你说
我们和光
之间的
深渊何其巨大


遗嘱

我将遗赠给四元素
我稀少财产的全部

给火——思考
可以烧尽繁华

给土，我深爱的
我不结果实的身体

给气，词语和手
热切而过剩的事物

剩下全部留给
一滴水
让它行走
在天地之间

让它成为透明的雨
霜的蕨齿，雪的花瓣

让从未进入天堂的他
像纯净的露水忠实地返回

回到我尘世的泪水之谷
缓慢地瓦解坚实的土地

不久我将遗赠给四元素
我稀少财产的全部

——我将不会返回平静的源头


华沙公墓

那道墙
那最后的风景
不存在了

房子和坟墓上的石灰
记忆上的石灰

礼炮的最后回响
定形在一块石碑上
一份简明的献词
刻在平静的古物馆里

　　在生者的侵入前
　　死者沉地更深
　　不断向下

　　他们在夜里悲痛哀号
　　他们小心地出现
　　一点接一点

　　他们再一次亮起
　　在任何敌人的侵袭中

而地面上那么平静
一座座石碑，记忆上的石灰

在生者的大街
被新世界横断的地方
在自豪地咔嗒作响的鞋跟下
公墓像一座鼹鼠丘
聚集着那些
恳求碎泥小丘的人
恳求地上微少迹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