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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弗罗斯特:玄秘诗
徐淳刚 译 研译弗罗斯特,最吸引我的是那些玄秘之诗。如果说“意义之音”使弗罗斯特的诗既富有亲切自然的音调,又在无形中显出深意,那么语言的“深层多元结构”则让弗罗斯特的诗看似简单实则复杂。在弗罗斯特85岁生日宴上,特里林说《不深也不远》是“我们时代最完美的诗作”;确实,在乐观者看来,这首诗写到海上的前后、远近、动静,透露着认识真理的辩证智慧,而在悲观者看来,说的却是人类永远也认识不了真理(休想望得多深多远),总之,这是布罗茨基说的中性诗,一首平静到可怕的杰作。《春潭》中,潭水有着神奇的路径,既映出头顶的蓝天,也向下渗透,再沿根而上滋养花木,蓝天、潭水、树木、花朵、白雪,呈现出一个奇妙变幻的诗性世界。而《进来》,仿佛是意义的陷阱:“我”是被诱惑着去进入美景、自然、未知、黑暗还是进入死亡?单一的隐喻蕴含着美妙而又可怖的歧义。《雪夜林边停歇》,同样是一个复杂的世界,树林、林子主人、我、雪、马儿的多元存在关系从一开始就紧扣人心,更因整首诗丰富的张力被解读成自然诗、存在诗、审美-伦理诗、死亡诗等等。《沙丘》、《荒野》、《圈套》,这些诗冷酷异常,仿佛是魔鬼所见,让我们见识了一个冷漠、恐怖的大自然,尤其对于深爱自然的中国读者而言。《未选择的路》往往被当作励志诗,其实这首诗真正说的是:存在着自然的消解(两条路同样被树叶遮盖),选择和不选择结果同样是未知的可能。《冬日伊甸》让我们惊奇地看到存在之美,它的高度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存在被提升到了雪面上。《歌唱的力量》展示了生命的纷繁抗争,尘世只是一个易碎的“满是雕刻的大理石门厅”,到最后还须在可能的混乱中歌唱。《灶头鸟》,一首相当隐晦的诗,春夏秋冬在十四行中飞快变换,最终“无语言的语言”告诉我们的不是自然之道,而是空无的、难以捉摸的“衰替”,衰减、交替。《秘坐》是和存在所做的丢手绢游戏:“奥秘坐在中间什么都知道”,明证和非明证的神秘同一。《只一次便成真》是对未知的永恒回答:我们只能站在明证、已知的这一边,未知之物永远神奇,既幻又真。《化身》是对孤独自我的重新塑造,通过将非实体的声音实体化,自我的存在显出了它本来的面目和历程:从虚到实再从实到虚。《丝绸帐篷》可谓最美的情诗,更是深沉的自由之诗,人的自由正在于天空的诱导和大地的束缚,那必是“仿佛无牵无挂”中的轻轻的拉紧。《中途》是对永恒和短暂的拒绝,人生只不过是一条如此这般走着的中间道路而已……好了,让我们最后再读读《柴垛》:“阴天,我走在冰冻的沼泽中/停下脚步,心想:打这儿往回走吧;/要不,再走远点儿,这样就看到了。”让我们睁大眼睛:1.停下脚步——2.往回走吧——3.再走远点儿……这三步曲如实显示出弗罗斯特诗歌不经意中的复杂,可以说,这老狐狸所有的深奥复杂都包含在这样简单、不经意的诗行中! 不深也不远
人们走上沙滩 转身朝着一个方向。 他们背对着陆地 整日凝望海洋。 当一只船从远处过来 船身便不断升高; 潮湿的沙滩像明镜 映出一只静立的鸟。 也许陆地变化更多; 但无论真相在哪边—— 海水涌上岸来, 人们凝望着海洋。 他们望不太深。 他们望不太远。 但有什么能够遮挡 他们凝望的目光? 春潭 这些潭水,虽在林间, 却几乎映出整个无暇的蓝天, 就像身边的花,瑟瑟发抖, 又似另一些花,即将枯干, 可它们不会汇进溪水流到外面, 只是缘根而上,使黑暗之叶伸展。 至于把潭水汲入新蕾的树木 葱郁一片,即将撑起繁茂的夏天—— 但在它们竭潭枯花之前 不妨先思考两遍: 这如花的潭水,似水的花, 只是皑皑白雪消融在昨天。 进来 当我走到树林边, 鸫鸟的音乐——听啊! 如果这时外面还亮点, 里面已是黑暗。 树林太黑暗,对一只鸟 它用翅膀的灵活 改善夜晚栖息的法则, 不过它依然要唱歌。 落日最后的一丝光线 正在西天死去, 却仍残活下来倾听着 鸫鸟胸中的歌。 远在那隐约的黑暗中 鸫鸟的歌声还在—— 几乎像一声“进来” 带着黑暗和悲哀。 想得美,我出来看星星; 才不“进来”呢。 就是邀请我也不; 何况没请我。 沙丘
海浪是绿色的潮湿的 但在它们平息的处所, 依然卷着更大的浪涛 而且是褐色的干燥的。 那是变成沙丘的海洋 涌进渔夫栖息的村镇, 想用坚硬的沙子掩埋 海水不能淹死的人们。 海或许了解自身远近 但却藉由变化的规律, 希望从自己的思想中 将这里的人永远抹去。 人们留给它一条小船 供它摇晃甚至去吞没; 他们离开房屋将想着 如同抛弃无用的贝壳。 密坐
我们转着圈地跳舞并猜测, 奥秘坐在中间什么都知道。 雪夜林边停歇
这是谁家的林子我清楚。 他就住在那边的村里头; 他不会知道我停在这儿 望着他的树林积满白雪。 我的小马准抱着个疑团: 干嘛停在树林和冰库间? 附近既看不到一户人家 又是一年中最黑的夜晚。 他摇了摇脖子上的铃铛 好像在问出了什么差错。 除此之外,只听见微风 吹拂着毛绒绒的雪花响。 树林真好看,又黑又幽深, 但我说话要算数, 睡觉前还有多少路要赶, 睡觉前还要赶多少路。 未选择的路
金黄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不能都去走。 我这个过客,久久地站在那儿, 向着一条极目望去 不知道它在丛林中伸向何处; 而我选择了另一条,或许这样才公平, 说不定还有更好的理由: 因为它长满青草,召唤我去踩踏; 尽管就这一点来说,两条路 好像没什么不同。而且, 那天清晨,两条路都铺满了 落叶,未经脚印污染。 哦,就把第一条留待来日吧! 但一想到条条道路相连接, 恐怕我难以再回来。 也许多年以后在某个地方 我会轻声叹息着说起这件事: 树林中分出两条路,而我—— 而我选择了人迹少的那一条, 这,就造成了天大的不同。 圈套 我看见一只丑肥的蜘蛛,浑身白亮, 在一朵白色的万灵草上,捉住了一只 似一片素缎子布料的白飞蛾—— 被揉和在一起的死亡和摧残的气息 交叉混同,等待迎接黎明, 如同一个巫女的肉汤配料—— 一只雪白的蜘蛛,一朵泡沫般的花, 死寂的双翅,似摇摇欲坠的风筝。 哦,为什么那朵花会是白色的, 而路边的万灵草却绽放着淡淡的蓝? 究竟是什么让蜘蛛爬上那株草, 再趁着黑漆漆的夜色把白飞蛾招来? 难道这黎明前的圈套不让人恐惧? 无处不在的圈套连一条小命都不放过。 荒野
雪花匆匆飘落,夜降临, 我望着一片路过的荒野: 地面几乎尽被白雪覆盖, 只有残枝断草裸露在外。 四周的树林环抱着荒野。 所有动物似已入巢安睡。 我无力思想也无心体会, 孤独寂寞不觉将我包围。 或许我内心也这般荒凉, 甚至比看到的还要寂寞; 入夜前的雪地一片死寂, 毫无表情,什么也不说。 星和星的距离吓不倒我, 遥远、无人居住更荒芜。 离家越近,我却越孤独, 内心的荒野那才叫恐怖。 灶头鸟
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歌手, 总在仲夏时的树林中歌唱, 让坚硬的树木变成纯粹的回声。 他说树叶苍老,对于花 仲夏只是春天的十分之一; 他说大晴天里会有片刻阴天 当梨花、樱桃花在阵雨中落下 最初向往的季节已过完; 下一个秋天还是命名过的秋天。 他说路上的尘土将铺天盖地。 莫非他和众鸟一样会停止歌唱 但他知道在歌唱时不能歌唱。 他那用无语言的语言提出的问题 就是该如何运用事物的衰替。 歌唱的力量 雪花下在温暖干燥的大地上 找不到落脚之处成形聚集。 它们花费了好大力气想让大地变得 潮湿冰冷,最终还是失败。 它们没能在黑土上制造白意象。 它们消失如同大地将它们送回家。 直到晚上它们才有所改变 在地面上形成了衣着褴褛似的带子 花草树木终于承认下雪了, 除了路面几乎全都返回到了冬天。 第二天雪一堆一堆死寂一片。 草在一个大军的践踏下变得平整。 树枝被压弯几乎要入地生根, 细长的枝条就像结满了果子 蓓蕾像一个个杯子,全都盛着个雪球。 道路独自在泥泞中显出 那奥秘来自更多的热量 来自地心的热或者足迹留下的温暖。 春天里总是歌手云集远超以往 任何一处都会有歌声将我们覆盖。 画眉蓝背鸟山雀麻雀知更鸟以及更多; 一些要北上直到较远的哈得逊湾, 另一些北上飞过头又折了回来, 只有很少一部分留下筑巢。 现在看来它们还是喜欢这迟来的雪。 田野上它们已无处可去; 如果一直飞很快就会精疲力尽; 它们尝试着站上树枝 可一踩上去就引起一场雪崩。 除了那条路它们再找不到落脚处。 坏天气使它们的隔阂变小 好像成了一个亲密无间的家族。 道路变成了牛羊奔走过的河沟 闪光的鸟翼似岩石上击起的涟漪。 我跺脚驱赶它们,像驾驶着 飞机在地面上滑行。它们几乎 在和我抢着走路,不想飞走, 叽叽喳喳说既然来了就应该歌唱。 有几只肯定是让我赶傻了 呼啦一下闪开,腾空而起, 在或粗或细的白树枝间扑棱 树林好比满是雕刻的大理石门厅 它们胡乱扑闪着翅膀又飞到 我面前,好像我是赶着牲口的商人 结束了驱赶的梦魇。 如此一阵雪根本不可能教会它们 在追击之后不可能再有追击; 它们也没有飞到我身后独自留下。 好吧,大雪终于显示了某种东西 乡村歌唱的力量就这样被带来聚集, 虽然坏天气使某种过程显得不稳 但是依然要准备着去爆发 而且从根部和种子唱开满山的野花。 冬日伊甸 冬日的园林伫立于桤木的湿地, 兔子们纷纷出穴在阳光下嬉戏, 它似乎靠近天堂但天堂里没有: 未融化的雪抑或昏昏欲睡的树。 它将存在提升到洁白的雪面上, 比下面的湿地更高的一个水平, 这个水平更靠近蓝莹莹的天空, 去年的浆果正闪耀亮晶晶的红。 它提升了一头憔悴而奢华的兽, 使它能伸手够着更高处的果木, 让它尽情享受苹果树的嫩树皮, 这是那年最高的被抓烂的标记。 靠近天堂时动物们停止了纠缠: 孤单的鸟儿聚集成亲密的伙伴, 满足于打量嫩芽。它们猜测着: 哪些会长成叶子,哪些长成花。 一个羽毛的锤子重重敲了两声。 冬日的伊甸在两点钟恰好完成。 冬日的一小时看起来多么短暂, 似乎不值得万物醒来四处游玩。 只一次,便成真 别人嘲笑我跪在井沿上 总搞错光的方向,所以始终看 不深,还不如水面 映给我那个发亮、清浅的影子 好比我在夏日的天堂,神一样, 打从蕨草的花环和云朵的变幻中往外看。 有一次,当我试着用下巴贴住井沿, 我看出,如我所愿,影子下面, 透过影子,一个白色的东西,忽闪不定, 也许在深处——随即看不见。 水漾起,遮住过于清澈的水。 有一滴水从蕨草上滑落,看,一道涟漪 晃动了水底那东西, 模糊了,抹去了。那白色的东西是什么? 真相?石英?只一次,便成真。 丝绸帐篷 她,犹如田野中的一顶丝绸帐篷 当晴朗夏日的中午,一阵和煦的微风 吹干了露珠,根根丝带变得柔和, 她便抓住丝线,自由自在,轻轻飘动 支撑她的,是中央那杆雪松, 那伸向广袤天宇的,高高的篷顶 那显示灵魂存在的,确切见证 他,仿佛无牵无挂, 任何一根丝线都不能约束 被无数爱和思想的丝带,松松牵动 沿着指南针的旋转,与世间万物相连, 唯有当一根丝线,微微拉紧 在夏日变幻莫测的气流中, 它,才感觉到最轻微的,一丝束缚。 柴垛 阴天,我走在冰冻的沼泽中 停下脚步,心想:打这儿往回走吧; 要不,再走远点儿,这样就看到了。 大雪把我困住,就一只脚 不时还能挪动。那些细高细高的树 将视野全划成了直上直下的线条 以致没什么能标明我是在哪儿 说不准究竟我是在这里 还是在别处:反正离家很远就是了。 一只小鸟在我面前飞。当它 飞落时总小心地跟我隔着一棵树 什么也不说,不告诉我它是谁 而我却傻傻地想着它在想什么。 它以为,我走在它后头是为了根儿毛吧—— 它尾巴上白色的那根;好像一个 把什么东西都说成是自己的人。 其实,它只要飞到外面就全明白了。 然后是一垛柴,于是我就 把它给忘了,就让它那小小的恐惧 随它走吧,走那条我要走的路 我都没有对它说一声晚安。 为了获得最后的立足处,它绕到后头。 那是一堆枫木,早已劈开剁好 很整齐地堆着, 四乘四乘八。 像这样的柴垛,我没看到第二个。 在它周围的雪地上,没有任何奔跑过的痕迹。 这垛柴,想必不是今年砍的 更不用说去年、前年。 柴已经变成灰色,皮也都剥落了 整个柴垛稍微有些下陷 。铁丝 一圈一圈牢牢扎着,像个打好的包裹。 柴垛的一头,是还在生长的小树 支撑着,另一头是斜桩和竖桩 几乎快要倒了。我只是想 : 一定是谁要干别的事情,才把自己 忙活好些天的东西给忘了。 费那么大劲儿砍下,没丢进炉子里烧火 却远远地留在这儿 ,让它慢慢地腐烂 无烟地燃烧,温暖这冰冻的沼泽 或许这样更好点儿。 化身
他曾以为是他让这世界孤独; 因为他能唤醒的所有声音 仅仅是嘲弄自我的回声: 穿过湖面从树丛掩藏的悬崖传过来。 某个清晨,自碎石满地的湖滩 他冲着尘世大喊,他需要的 并非自己的爱在复制中返回, 而是相反的爱,最初的回答。 始终没有任何事物随他的呼喊而来 除非它是一个化身,撞在 对面的悬崖斜坡上, 跌入远处溅起的水中, 但是过了片刻,它足以游过来, 当它靠近,并不需要证明它是一个人 除他之外的另一个人, 仿佛一头巨大的雄鹿,猛然跃出水面, 推着弄皱的水波向前, 走上岸来,瀑布般倾泻, 被乱石磕绊,发出粗壮的足音, 一头扎进灌木丛——就此结束。 中途 那条路在山顶 看起来已到了尽头 仿佛伸向天空。 于是在远方的拐弯处 它似乎进入一片树林, 可以始终静躺 只要树木静静站立。 但若要说想像的希望, 路上延伸的矿渣 颠簸着我沉重的车 它们只限于道路 它们只涉及远近, 而和天空永远的蓝 和树林暂时的绿 和绝对的飞翔和休息 几乎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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