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想着再次孤身前往：云居山
见见那里身著灰衣的和尚
嗅闻桃花散逸出的飘忽异香
千年禅寺道场，道容祖师⑴手植的
白果树还在抽枝开花。群峰环绕
一块平地——如法师的手掌
似镜的一泓潭水。山岳如莲花
你通达老和尚的心思，垦荒诛茅
开基建院，云中可以安居
兵燹和“文革”也未能摧毁它
虚云老和尚誓死守护的道场
他的舍得子和护侍的弟子还在那里
最人性的生活是在云居山的行卧
滇松川楠、萱草葛茶间的冬参与夏学
那印度香中的展开的经书与夕照下
犁出道道沟线的禅田，我随人离开
就想着再次前往，孤身一人
在城市的烟尘中，念想着在那里
寂静行走中嗅闻到的一股异香
二
你想走遍他出家后历经的所有寺庙
现在，你一人前往东海边的净峰寺⑵
你比他前往的道途便捷多了
沿海柏油路，想见他海上帆船漂行
同行的学僧呕吐，风逆浪大船近颠翻
他令同行把船上物品抛向海中
轻舟方可抵达海对岸的净峰寺
几十年后跟踪寻访，沿路观看海
风浪中摇荡的法师，路过崇武镇
他们曾在此被迫上岸，停居普莲堂
住持劝其放弃惠安弘法，他心意已定
不了此缘，无以为安，定要冒险前往
我尾随他，时常停在一个个岔路口
分辨方向。碰到惠安女蓝色碎花头巾
目光也没有过多停留。我想着早些到达
他幽居闭关的山房——外在于恶
修校南山律宗经典《行事钞记》《戒疏记》
他设计打制的双层书架还在，我和老木匠
相谈，打探他眼中的法师；那盆菊花池
他动手设计的小厕池依山而筑
从那石砌的容膝之居唯一的小窗子
我能看见收缩的海水，用他的眼睛
窥望：一片荒蛮没有杂物甚至没有帆影
三
在安陆往汉口的高速路入口
我休整了一会儿，从驾驶室睁开眼
黑夜一下子笼罩了原野和道路
灯光开始闪现。从自我的沉睡里脱身
一个人经过黑夜的高速公路
回到城市的临时住所，越过自我的暗夜
和它打着交道，与之默自对话
于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要求除了对自己
一个旁观者，他和对应的外部保持了
清淡的关系，一晃即逝的风物
他孤身前往，一个人在路上，不停歇
除了自己，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奢求
调控冥顽执著的自我，不再有
不必要的期待与恐惧；一个人
在暗夜里穿行，不紧张也不懈怠
四
他在姑妈生活过的地方走访亲戚
我的同胞兄长，一个人去参加
老俵七十岁的宴会。我们的亲人
我的小脚姑妈早已去世但她的儿子
还在，带着姑妈的长相或我祖父
相似的容貌——那可能是最后的相聚
我们将和亲人一样隐入幽冥
但那里的原野还在，亲人们的
后代，方言与风俗保持在那里
夏日外婆在你面前摇晃的大蒲扇
就是爱——现在她就是一尊神
你一个人在苍天黑夜，孤身前住
和他们相遇，聚会一个个
变老的面影和幽灵
五
从钱冲银杏谷风景区里
出来，停在王义贞小山村
在那里拍了许多照片。满目绿色
秋阳下起伏的山路没有行人和车辆
锈红色芭茅。村子四周护持的山峦
收获后的梯田前白墙与黑瓦的民宅
家家门前的白果树和一蓬蓬楠竹
我在那里观望，这是不收费的风景
为什么一定要到风景区里去呢
庆幸自己能看到这样无名的风景
它唤醒了我对大地的爱。为什么
你要在人群中耗尽你的一生呢
佛往往撤回，归稳到深山旷野
R.S.托马斯⑶的诗坚固不朽
——因为他背靠了这样的
一个个山村——在僻静的地方
你才能与诗神更接近
独处时你能发现你的自由
你能听到神传达给你的话语
当你在此独自漫步冥想的时辰
六
你离开白兆山⑷前往他处
它总在你的视线里，在其四周绕行
到处是一个个可观的小山村
一处处低调的绝好风水
李白在此诗酒隐逸十年
是他加强了这里的风景，还是它本来
如此，朴野美妙如同这里的村姑
或者说这片好风水与李白的诗混淆
相互映照——我在临窗玻璃前
时常碰到李白的魂灵，虚缈但真实可感
生和死对于他，几乎就是一回事
他消失了那么多年，但我总是
从这山光水色鉴照出他的长发须髯
与我孤身前往的身影，迎面而来
像山风一样明确，然后无踪无形
七
你想着一个人上山，去看方果法师
提几瓶红星二锅头，天气冷了
他一个人住在山里可以酒御寒
我和他打坐在龙隐寺庙⑸木头方凳上
天渐渐暗下来，晚秋的夜色落得早些
山中的气温几度几度地往下降
落在我们头顶和膝间，离开他时
明确的星光融入庙前的水池子
远游的法师饲养的鹅收敛了声影
他一个人入了禅房，无声无息
我孤身下山，一个人回到城市
山风激荡的黑夜，他一个人在山里
这从云居山行脚至此的游僧，相中这里
我要一个人前往，提着他认识的白酒
把车停在山脚，独自步行上山
注释：
⑴道容禅师于唐宪宗元和三年在云居山开创云居禅院。云居山又名欧山，系幕阜山余脉，现位于江西永修县北。
⑵净峰寺位于福建惠安东净峰，闽南唐建古寺，地处东海。弘一法师于晚年（1935年）曾挂单寺中。
⑶R.S.托马斯（1913-2000），威尔士诗人，牧师，一生隐居于威尔士边远山村。
⑷白兆山位于湖北安陆境内。李白二十七岁酒隐于此，成婚生子，漫游学道，曾从好友元山丹学道，三十七岁离开安陆入长安。
⑸龙隐禅寺位于武汉黄陂蔡家榨山中。此山系大别山余脉，山中亦产茶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