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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王炜:狂风夜的笔记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12-12  

王炜:狂风夜的笔记

       

  北京已经进入将有半年之久的冬季酷寒。天空立刻明亮,又立刻黑暗,没有中间的东西。人的头脑也随着这种锋利的转变不断翻转,像一扇门的活页,立刻明亮又立刻黑暗。我努力写《罗曼·冯·恩琴》,在不太好的第一稿基础上重写。我必须努力适应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几个星期以来我写得都很不好。我只知道别停止碰触它。在写的愿望强烈的同时,我发现自己面对一片压倒性的空白。在一个段落有进展时,脑子里有一种投射在黑暗空间里的一支光束的感受。
  晚上尖啸的狂风让我心神不宁,窗玻璃阵阵颤抖。去年这时候,我的酒友说,这种风像疯子在天上用大铁锤砸地球。北京冬季的这种持续整夜的恐怖飓风总是轻易就打消了我在一段时间里形成的一点点安适感,使一切存在着的事物气若游丝,可有可无,好像人可以立即像关灯一样去死。另一方面,我又很喜欢这种狂风。我假装我能够适应狂风的教育,学习它,给自己一种意义的安慰,假装充斥天地的猛厉虚无是可以被这么讨好、缓和似的。我也需要伊文思的电影《风的故事》里的孙悟空——他来自风、又对置身于狂风中的虚弱的人给予轻松安慰,他在经过了政治浩劫的教条之国里带来一些古老的嬉戏氛围(这是1988年),他是平衡作者内心不安的治愈者,一个朋友。
  迄今所有电影中,我认为,这是孙悟空形象的最好运用。我想着这一孙悟空形象,度过这个夜晚。我又失眠,喝着朋友赠送的酒。有时我错把烟灰缸当作酒杯倒进了酒。有时候一支烟点燃没多久又点燃了另一支。后半夜时,我开始尝试写一段毛泽东和孙悟空的对话,我想着,将会用在诗剧《毛泽东》里。这个自比孙悟空的人,当他真的见到了孙悟空,关于运动,关于人我,关于生命力,关于胡扯,他们会说些什么呢?在这段诗里,孙悟空是务实的,有点跑题的,敏锐的。孙悟空了解历史,他不是时光旅行者,只是一个活了许多个五百年的人,让毛泽东妒忌。面对死和废物,这个孙悟空将放弃治疗者的角色,他并不会成为一个众望所归的博伊于斯。
  至于我们,有中国特色的文学阅读历程与生存现实中的我们,只是那些给伊文思抬着担架小心翼翼走下黄山的人,那些为他在甘肃沙漠的风暴中努力搭建营帐的人,在乡镇展厅里以“实现四个现代化”为主题的山寨科幻模型前无知乐呵的观众。在狂风中,孙悟空的友谊也属于他而非我们。因为在《风的故事》里,孙悟空总会在我们离开后出现,为迟暮的伊文思的孤独之旅活跃气氛。
  那么,我只好是我自己的孙悟空。所以我写我的诗剧。我无法同意那些认为诗只应当用一种声音说话的人。尽管今天用诗剧体裁写作有些像一种僭越。我也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像艾略特那样豪言壮语:“人性对诗剧的渴望是永久性的”。无论是《韩非与李斯》还是《罗曼·冯·恩琴》都很难、也无需成为舞台戏剧。它仅仅是一首诗。正如无需演出拜伦《该隐》和弗罗斯特《理性假面剧》。查海生《太阳·诗剧》与《太阳·弥赛亚》的赫赫文字语言主权,也使它几乎不能被挪动到舞台上。
  起初,我以为诗剧是个人能力的深化,后来我发现,诗剧是诗之责任的深化。从个人的危险中,诗剧起飞。这只感伤的鹰有点嘻嘻哈哈,很容易就被消灭,什么也不是了。
  我发现我一直倾向于某种再“变革”了的阿里斯托芬。之前在《德意志:一个冬日童话》的序言和诗句以及其它杂文中我读到,海涅视阿里斯托芬为师。几周前,一本很好的书《〈阿卡奈人〉笺释》使我重返对阿里斯托芬的兴趣。不过,对我而言,我接受的首先只是一个新疆阿里斯托芬——就好像遵义黑塞——因为六年前在乌鲁木齐工作时我才第一次读完诗剧《鸟》和《云》,两篇谐剧混杂进了那个即将变乱的城市的影子。结束新疆、西藏的陆续6年工作以后,又在渤海和黄海边工作,回到生活了16年的北京,生活几乎静止后,我发现我一无是处,只有几首诗可以写。
  但诗作应该比写他的人优秀。作者模糊、矛盾、有种种缺点,诗应该比作者清晰。销毁存在的风声也应该在诗中停息,诗像一扇终于被推开的大门,里面有一个陌生、但直觉确认能够居住的空间。像一个终于到达的营地,它的安全和真实性来自对到来的人性格、精神的呼应。他从原野的呼应,来到这种更适于精神入住的呼应。原野中的风暴在一定的高度聚集起来,当困难走路的人眯眼观望时,如弗罗斯特诗中所述:它成为一颗新的星体。
  有很多关于飓风的作品,我第一时间想起的是圣-琼·佩斯的长诗《风》和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暴风劫》,援引风和见证风。此外,还有另一种作品:卸除风声。
  有一些话语是卸除风声的例子。布尔芬奇《神话时代》中有一个简洁的短句:“摩尔甫斯的翅翼无声地飞行”。前文交待,这对翅膀很巨大。巨翅在气流中拍动却无声无息,这是神性的闪现,也是成为诗句的时刻。
  另一个卸除风声的例子出自《失乐园》第一章。需要引述拜伦来对比这一章。
  在拜伦的诗剧《该隐》中,鲁西弗与该隐在空洞的深渊里,谈论死去的古代生物。鲁西弗对该隐既教唆又教导,所说既是谎言又是真实。在这个空洞的深渊里,魔鬼有神性,因此视力不同凡人。但该隐是一个凡人、一个羊倌,这时他的视力也变得出奇的好,一眼能看清说不清距离的远处的星球。这一整段诗的语言简单明确,但是,给读者一种在很广大的空间里说话的人很微小、说话有回声的感受。这段诗的基本图景来自弥尔顿。
  《失乐园》第一章,撒旦在无声的虚空之境里勤奋飞行。对他最大的威胁是一种类似影子、但并不是影子的无形无状之物,他必须努力飞出去。在这个巨大得很难比喻的虚空空间里,撒旦像一只羸弱的飞蛾。在这段非凡的诗中,弥尔顿使读者看到——正如鲁西弗使一个羊倌看到——那里,一对兢兢业业的翅膀正在努力寻求可以驾驭的气流。
  孙悟空与鹰的合体是雷震子。他的翅膀一边写着“风”字诀,一边写着“雷”字诀。他从一个少年变形而来的场景,可以媲美奥维德《变形记》中的情节。正如泰德休斯重写《奥维德变形记》,可以把《封神演义》重写为一种《变形记》吗?
  我听过雷霆在一条防空隧道里产生的回声,回声持续的时间同隧道的深度一样长。在贵阳的一排库房边,强风阵阵时,暗淡的蓖麻地枝叶汹涌,翻开层层灰白的背面。人们说,每到风雷天气,仓库里货箱垒成的狭长巷道尽头,有时会走过一个戴黑色毡帽的男人。有时,是一个不明性别的老人趺坐在货箱高处,冲人发笑,头上戴一顶黑色毡帽。雷雨停止他们就消失了。以后,我在高山上看见闪电,闪电跃动在一座位置比我低的行进着的云柱内部。从高处看见这座云块如同看见一只巨龟的背,时隐时现的闪电与之构成巨型玄武——这是二十年前,不再上学后,在这里的高山寺庙中,我度过了一个夏天和一个冬天,我向外婆学习心经,为了平定心中年轻的怒火。
  以后我被告知,我对雷电的爱好实属陈旧且西化的浪漫派趣味。所以,我长久喜欢的一切也都具有如同雷电的过时性。
  所以,我在墙上挂着一幅青海冻土地带一年中闪电活动的示意图。
  我想对我的出生在北方的酒友,讲另一个疯子和他的大铁锤的故事,这也是另一个与风雷有关的变形记——李元霸的故事。但是我的朋友早已猪睡,我也没有了过去那种半夜打电话的恶习,而且朋友对我毫无新意的胡说八道也早就听烦了。他在诗里说风:

  “这夜光大陆的利润模糊,要升空很久”

  或者“这五体投地的受虐狂,搅动着半更天”,这种风凉话。
  不过,清醒时,他有一对耐心的耳朵。因为听进的废话太多,这对耳朵变得极为巨大,成为一双壮观的翅膀。我的这位朋友偏食,只吃种类很少的食物,坚决不愿吃我的贵州土特产猪肉熏肠。但他喜欢饕餮日餐,拒绝辣椒却爱芥末。在《巨人传》中有一只飞猪,拉伯雷说:
       
  “从正北方,飞来一只又肥又大、又粗又壮的大灰猪,有一对又宽又长的翅膀,跟风磨的风翼差不多。……此妖物一出现,顿时左面雷声大作,使我非常惊奇。香肠人一看见它,全都撇下枪支武器,一齐跪倒,双手向天合十、不声不响,统统虔诚膜拜。……那个妖怪在双方队伍里来来去去飞了好几趟,往地上扔下二十七大桶芥末,然后才向天空飞去,嘴里还不住地叫着:
  ‘狂欢节!狂欢节!狂欢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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