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在变低。多少岁月,它已不再长高。
不再是你家的一面墙,客厅会友
挂着的国画,睡眠遮挡的屏风。保护,但阻止你
参透。它站着。西山越来越低,低过了谁的手指
捏着的香烟。被一支一支地,摁倒在了烟灰缸里,
曾经,西山也这样被人摁倒,开发成崩溃的香坛
的香灰。但一截一截的烟头,消灭不了一支香烟。
西山越来越低。在它
静穆的、呼吸若游丝、乜斜的目光里,白日收拢。
西山越来越低,
细长的皱纹爬满了情欲,
看着恐龙和北京人跑过。
但它的影子向东面漫延,
覆盖了地衣一类的事物。
楼房在东面生长,矗立,
另一种情欲,来自太阳。
我想到了一个词但没有说出,仿佛只要说出,
事情就会真的变得如此,
我还没有学会唠叨。
我如何得到这个印象?我坐着,
看着窗外:夕阳,在西边,一个红轮,
在地平线追赶南行的火车,一大串红轮……
一个红轮紧黏着地面,开始时是一滴红药水,
接着成了显影剂:一张古老的猿脸叽里咕噜
龇向乘客,忍住毛骨悚然,夕光就是
如此迫近,让火车拎着一条南北贯通的小巷。
一个红轮紧黏着地面:地球很小,几乎
一下子滚过来。人造风景不停翻涌
夹在红轮之间:大地啊,为什么你没有被碾平?
一个孤独的石磨运转在红轮之下,地球之上,
反射都市的霞光就要抹去林梢:乡村和自然的麸皮。
从我身后,一列柔韧的、微积分的火车开往更西:
道路呈三角形,内陷为三段圆弧,呃,谁的巨手将它
掰成一个圆形的天空,握住疼痛的锥子。 我以为
它要在高架桥上被风吹落,连同身后的火车。
车窗外,天空就像露营人的帐篷飞去,
留下坚硬的土地、植物和蜥蜴。
这一刻我想到也许应该买一个好的手机,
以很好地看到自己(后来我只在网上查了查铁路线)
正是不断确定自己的位置的冲动让人们热衷于移动,
但也是同一个定位的意识将人类锁定在地球上。
铁路延伸着,我看到突出的山头,接着就碰壁
仿佛整座山被卷进了隧道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我看到大地上冒出的工厂机械(但我反对说
大地是装置),它们的样子像笛子——
管风琴,大提琴,钢琴,大号,小号,定音鼓……
清晨就会演奏,但最宏伟的交响乐在红日下
只有聋子才能听到。其中有一个大型设施
畸零古怪,像倒扣的啤酒罐,那么就叫它啤酒厂。
我看到河流,在桥洞下一闪而过。
我看到,一个老人垂钓在池塘的黄昏。
我默默地、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一个念头浮现:西山变得越来越低,
它正在下沉,在我心里坠落。
一个红轮紧黏着地面(那些说着“世界
很小”的人彼此经常见面,并不一定都是巨人)
我也看到这景象,当西山从视野里消失。
步行去对面书店,在天桥上就会瞥见西山:它就像
一个面善的书生,面色温润,有着怎样的心思?
偶尔头发凌乱,不过是忘了取走草图上的铅笔。
一旦被劲风微微吹动,它最清晰的头脑在街市
也会变得神色凝重,像预感到什么不祥的消息。
它的智慧带来史前的喧嚣。
通常,它在西方沉迷于暂时的观看,
一种姿态,倦怠的目光让夕阳下沉。
它比宫殿的檐角还要古旧,虽然
它正在变成脚下的地面,市民的骄傲
不光在家里,也在安稳的城市。
一个失地的青年农民来到了广场,端详着
他软弱的影子投身于大理石方砖的缝隙,
哪一块是他从山上分解出的花岗岩?
和父兄邻居一起,在开山前摘掉帽子,给土地爷
烧香磕头,祈求风调雨顺,供桌上
是一只猪头,数支齐燃着的香烟,外加点心。
并且适时地在山后退时种上庄稼,
深信人类可以改变地貌,愚公移山。
汽车从天桥下通过,人群昏昏欲睡
默识着交通标志牌上的铭言,有时就挂在
天桥上:摆渡人已无处容身,站在你身后……
一只烟斗让你成为谈话中喷火的怪物,
威严而又滑稽,你也这样看待狻猊。
狻猊瞪着眼,宫殿和佛寺才没有起火。
你不惮于发出预言,但更多的时候嗫嚅。
可怕而荒谬,当好心的论断成为了诅咒。
等待变化已失去耐心。当孤独的资本人发疯,
明显在犹豫是破产来支持革命还是逃跑……
权力人因为无法推翻自己而深陷苦恼意识,
热衷于在长征途中游山玩水和演讲良心。
知识人的先验理性被剥夺,一生难改
幼稚的形象,但专心于培育优良的新人,
选和被选,在台上舔话筒。肉体人走向恐怖。
寒冷的科幻人求爱,寻找宇宙的保护神
一个超级程序,西山,是他在一段
怀旧视频里看到的深水里的珊瑚。
大学饭店打烊早,女服务员叫屈
不断催人。大雨已变成了雪。
你写过的诗,而今你会怎样修改?
“一场雪下着下着就变成了雨,
仿佛一场痛苦逐渐清晰……”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在街道上留恋
吹刮着脸,风雪,令人战栗,
一种晦涩的喜悦又催促我们来到一个小酒馆,
(你给老婆打电话说打不到车)
第二天感到口舌苦涩,肝胆相照,
虽然已很少有人能够坚持喝到天亮,
半夜逃离,反而睡得更沉,不会有神
来打扰。更强的灵魂,酒鬼已随
夏日的雷电沉落,在一个瞬间
照亮荷花,黑影粘附池塘里的淤泥。
行道树拦住咆哮的机械。冬青绷着脸,
更新了心脏。“而有人觉得尾气很好闻!”
堵塞升级,人们纷纷下车,步行朝拜西山。
叫卖灵魂的市场在山神蛇一般的肠胃里
迂曲着向前推进,弓起身子,占满整个街道。
幻觉中,云雾吸收金钱,向一片青色挪移,
羊肉串和石榴,烧栗和瓜子从天空洒落。
一个云雾中的集市也出现了,
玉石被雕琢,刻上姓名。和山下
略有不同,山顶的手工业者会偷空
觑视东面的天空,辨认地标
思想、风景和人物都难以着陆。
另一个城市依然拥挤,突出的山崖上
站着太多的人,太多的雾气
带来太多的眺望,太多的敌意
带来太多的道歉,太多的头脸
带来太多的手脚。下山道挤满上山者。
汉子蹲在角落里叫卖
对顾客极不耐烦,
将融化的冰棍扔进丛林。
长长的索道在山间延伸,
排队的人兀自将海拔缩在身子里,
用衣领和衬衫抵制黄昏弥漫的绝望,
用野花的眼睛抵制黑暗,
索道女售票员微笑,她的脸上浮现一条阿刻戎河。
哦,重狱的得意!有很小的声音告诉人们,
经历六道轮回后才得以品尝欢喜。
在寺门前,眼亮的老太婆指点我
拾起草丛里的野枣,我为你打下。
长长的索道在山间延伸,定义着来生
唤醒虔敬者的苦恼,热望让他泪流盈眶。
而我仍感到我仍然滞留在峰顶
午夜仍难以下来,笼罩头顶的地狱。
搬动着太空,一个乞丐缓慢地
无比沉重地匍匐在山脚下。
一个男童几乎要哭了,吃重地啜着
Dandy dad劝他丢进垃圾箱的一朵棉花糖,
在白色的甜味宇宙面前压痛自己。
行走在街面上,我突然看到
他长大后的身影在山腰迅猛上升。
在西山徜徉,看着鹰盘旋,
手拿一块化石辨认生物的痕迹,
虽然带走的仅是脚下的泥土。
当汽车拐向西边,前挡风玻璃豁然开朗,
西山正在道路上方向我们俯瞰
召唤我们向天空的道路疾驰:这样的幻觉
难以持久。在圆明园,福海边,我遇见
一个脸部烧伤的行人迎面向我走来,
脸上还带着炭黑。但你们都在
驰心看湖,我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但,如何向你们说明这不是幻觉?
我对奇迹已失去兴趣,只是会
在下雨的时候撑开一把雨伞。
我维护着你的幻觉,不想揭穿:
暴风雨之夜,一只蟒蛇将它的身子
频频摔打在你的窗户,让你难以入睡。
恐龙因为偏食的贵族性格而灭绝了,
剩下的动物你可以随意指使。只有石头
彻底取消了应激性。动物依然会重演
患上强迫症,竞争谁先获得直立行走的特权。
不倦地模仿着动物和人类,就是
植物也让我怀疑我对它们的爱情:
在静态里包孕着,有一个动乱的神灵
胀大了根茎叶,给变幻的云彩输入意志:
“有一种战争是看不见的。”
“做最落后的植物是不够的。”
“除非能给出不同的理解,
并以一种新的方式生长。”
“我睡着了,像石头,一阵风吹过。”
我们追踪着各自的强迫症
疾走,犹如反恐。我模仿自然的形态,
如果有一些衰败,水,是一面镜子。
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对着空气说话。
西山感染了诗意,
让我们聚餐,你的朗诵引起我的饥饿。
——我可曾自言自语?沉吟间
突然想指着西山
突然沉默,有西山作为背景
一时语塞也指着西山,突然言辞喷涌,花木震动,野兽奔跑,
知道自己天生是一个教师。
指着西山,仿佛这是唯一逃脱的途径,
也是唯一明确的表意。
语言模糊,有西山作为症状。
阳台让西山缓缓沉落,从客厅走过去
会加重石头上的黑暗。交谈仍在继续。
“我从来都在秘密地生活。”辩护也是声张?
“要达到具体的崇高。”共勉还是对攻?
“我们都生活在教育的反面。”犬儒只是乡愿?
而遍布四野也是一种对抗。
西山越来越低,
落在我的书桌,
蠹鱼驮走黑暗,
阿谀我的视力。
做不到无欲的人,将会被自己
梦中的长篇独白惊醒,
虽然最后一句只说了一半
发着语言高烧,跑过长廊中
一场雄辩的大火,燃烧过赫拉克利特
白天散步,看着
枯寂的池塘,荷茎变黑,
痴呆的西山倒映。
西山在变小,在微光下
它的图像开始变得无比柔和,
难以描摹,但也无法
一笔抹除。松鼠,松石间
砸开坚果。郊外的黄昏
母亲用一根针
细心地挑出了孩子手掌里的刺。
西山在减小。
每一个消失都是突兀的。
在此之前我独自逍遥。
在此之前我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