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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安魂曲:祭一位女友
Dasha 译 德国女画家褒拉·莫德松-贝克尔(Paula Modersohn-Becker,1876.2.8 -1907.11.20)。1900年,褒拉和好友女雕塑家克拉拉·韦斯特霍夫(Clara Westhoff)结识了在沃尔普斯维德(Worpswede)借住画家奥托·莫德松(Otto Modersohn)家中的诗人里尔克。次年,褒拉嫁给奥托·莫德松,而后,里尔克娶克拉拉·韦斯特霍夫为妻。1906年,褒拉画出若干当时被视为“空前的”女画家裸体自画像。同年,褒拉也为里尔克画出一幅肖像画。1907年11月2日,褒拉生下一女,20日,死于血栓。时隔将近一年,1908年10月31日起,里尔克用三天时间,写下这首《安魂曲》。这是一首五音步抑扬格的无韵长诗。 我拥有死者,我听凭他们离去, 我惊异地看到,他们是如此安详, 如此迅速地安居于死去,如此适合, 如此迥异于死者这个称谓。只有你,你返身 归来;你掠过我,你出没着,你想 触碰到什么,好让那东西发出声响, 显露出你的归来。啊,不要拿走那些 我慢慢学会的东西。我猜对了;当你 因某件东西而惹起乡愁的时候, 你迷了路。我们改造了这件东西; 它已不在这里,我们一看清楚它,就 用我们的在将它映像到我们身内。 我以为你已经远远离去。我迷惑的是, 偏偏你迷了路并且回来,竟比 任何一个女人都变化得大。 因为你的死,我们感到震惊,不,是 你激烈的死,阴暗地将我们中断, 将“至此”从“自此”中撕下: 这些与我们相关,排列这些 将是我们全力以赴的劳动。 然而你本人也感到震惊,即使此刻, 不再值得惊恐之际,你依然感到惊恐; 你遗失了你的一段永恒, 踏入这里,朋友啊,这里, 这里一切尚不存在;你心思分散, 第一次在万有中,心思分散、心不在焉, 种种无尽的天性的彰显,你抓不住, 就像抓不住这里的任何一件东西一样; 从已经接纳你的那个循环里, 有一种不安,以喑哑的重力 将你向下拖出,在被计数的时间里——: 这些,每每在夜里将我惊醒,像入室的窃贼。 我可以这么说吗?你归来,只是 出于纡尊降贵,出于慷慨,出于充盈, 因为你这般自信,这般存身于自己的内心, 你四处走动,像个孩子,并不害怕 那些人们为他做下什么的地方——: 哦不:你在请求。这些就这般 进入我直至骨骼,像一把锯横贯而过。 一个责备,你作为亡灵所背负的, 你将之追送给我,当我在夜里退缩至 我的肺,我的五脏六腑, 我的最后最可怜的心室,—— 这样的一个责备无论怎样也不如 你的请求残酷。你在请求什么? 说吧,是否我当远行?你可曾 在什么地方遗落了一件竭力想随你 一同前行的事物?是否我当置身一个国度, 那个尽管与你亲近得就像你感官的 另一半,你却不曾见过的国度? 我想要舟行在那里的江河, 想要上岸将古风采访, 我想要与门下的妇人攀谈, 在她们呼唤孩子的时候旁观。 我想要铭记她们怎样身披 风景,在草原与田野上 从事古老的劳动;我想要恳请 她们引领我拜谒她们的王, 我想要贿赂那些祭司,要他们 将我横放在最灵验的立像前, 转身离去,深锁神庙的重门。 然后我想要,如果我知道许多事, 我想要直接观察动物,于是 一种什么从它们的转变中滑入 我的关节;我想要在它们的眼中拥有 一个短暂的存在:它们的眼睛握住我, 然后慢慢将我放开,安静地,不加臧否。 我想要从园丁那里学会脱口而出 许多花的名字,于是我 从这些美丽的专有名词的碎片里 拾得百种芬芳中的一丝余香。 我想要购买果实,那些果实,里面 那个国度再次出现,绵延至长天。 因为你理解这些,这些饱满的果实。 你将这些果实放在面前的碟子里, 你用颜色称量它们的重。 你像看果实一样看女人, 看孩子,看他们从内部 被驱入他们存在的模式。 最后,你像看果实一样看你自己, 你将自己从衣服里取出, 将自己拿到镜前,让自己进入镜中, 一直进入你的凝望;巨大地停留在镜前, 不说“是我”,而说“这是”。 最后,你的凝望就这样毫无好奇, 就这样一无所有,就这样真正的贫穷, 于是你的凝望不再渴望你本人:圣洁地。 我想要这样留住你,就像你 将自己置入镜中,深深地进入, 远离一切。为什么你又别样地到来? 为什么你要收回自己?为什么你想 说服我,让我相信你颈上的 琥珀项链里,依然有某种重来自 那些重,仿佛那些重从未在对面 归于宁静的画像里存在过?为什么 你用你的身姿向我展现一个恶兆? 是什么令你将你肉体的轮廓 像一只手的掌纹一样铺陈, 以至于除了命运我再也看不见它? 来到这烛光下吧!我并不害怕 直视死者。倘若他们到来, 他们就有权像其他事物一样 在我们的目光里逗留。 来吧!我们应该宁静片刻。 请看我书桌上的这枝玫瑰, 烛光围裹着它,畏葸地,不正像 是在笼罩着你?它本不该在这里。 它本该在外面的花园里, 花开花落,与我毫无关系,—— 如今它这般存留:与我的意识又有何干? 不要惧怕,如果此刻我领悟了,唉, 它就会在我的心中升起:我别无选择, 我必须领悟,即使我会因此死去。 领悟到你在这里。我领悟了。 全如盲人通过周围来领悟一件事物, 我感受到你的宿命,知道你的宿命没有名姓。 让我们一起哀诉吧,哀诉有一位将你 从你的镜中带走。你还会流泪吗? 不会了。你泪水的力量和奔流, 你已经将之化为你成熟的直观, 你正在将你身内所有的液体 转化成一个强健的存在,那个存在 上升着循环着,状态平衡而又盲目莽撞。 那时一个偶然,你最后的偶然,拖扯着你, 将你从你最遥远的进步拖扯回来, 拖扯你回到液体所欲的一个世界。 拖扯的不是你的整体;拖扯的最初只是一部分, 然而,日复一日,现实在这一部分周围 加增,终至这一部分变得沉重, 于是你需要你的整体:于是你离去, 艰难地依照规律把自己碎成 一块块,因为你需要你自己。 于是你拆毁自己,从你心脏 夜暖的土地挖掘出依然鲜嫩的种子, 那种子将发芽生成你的死,你的, 关于你自己的生的你自己的死。 你吃着它们,你的死的谷粒, 像其他人一样,你吃着你的死的谷粒。 谷粒的回味甜得出乎 你的料想,你的唇甜甜的, 你:你内心的感觉也甜甜的。 啊,让我们哀诉吧。你可知道,当你 命令你的血回来,你的血是怎样 犹豫而不情愿地从循环中归来? 是怎样迷惘地再一次开始 肉体的小循环?是怎样满怀 猜疑与惊讶地进入胎盘, 因遥远的归路而骤然疲惫? 你催促着它,你推动它前行, 你将它拖向火场,就像 人们将一群动物拖向祭坛; 你却还想要它因此而欣喜。 你终于迫使它欣喜,欣喜地 奔跑而来,奉献自己。因为你 已经习惯另外的尺度,你觉得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如今 你已置身于时间里,时间是漫长的。 时间在流走,时间在增长,时间 恰如一场久病的一次复发。 你坐着,你一言不发地将 你许多未来的许多力量弯垂成 再度成为命运的新的胚胎, 当你将这段时间与你的生比照的时候, 你的生是何其短暂!痛苦的劳动啊! 超出全部力量的劳动!你劳动, 日复一日,你劳动,行动艰难, 你从织机上抽制出美丽的纱线, 别样地使用所有你的丝线。 而最后你依然有心情去庆祝。 因为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你想得到酬劳, 就像孩子,在喝下或许有益健康的 苦中带甜的茶之后,渴望得到酬劳。 就这样你酬劳你自己:因为你 离其他人都太远,此刻依然;没有人 能够想像出应该给予你哪种酬劳。 而你却知道。产褥期里你在床上坐起, 你在面前立起一面镜子,镜子把一切 完整地归还给你。这时这一切都是你, 完整地在镜前,镜中,有的只是假像, 欢喜地佩戴首饰、梳头打扮的 每一个女人的美丽的假像。 就这样你死去,像女人们从前那样死去, 旧式地,你在温暖的房里 死着产妇的死——那些产妇们想要 重新愈合,但却不再能够, 因为她们同时分娩出的阴暗, 也再一次归来、拥挤着、闯入。 尽管如此,是否就不必去找来 陪哭妇呢?那些女人,她们为金钱 付出哭泣,只要人们能够给足钱, 她们就会在人静之后彻夜哀号。 按风俗来吧!我们还没有足够的 风俗。一切都在离去,都在被誓言弃绝。 所以你必须归来,死后归来,来到这里 和我一起追补哀诉。你可听见我在哀诉? 我愿将我的声音像一段织物一样 抛在你的死的碎片之上,我愿 将我的声音也一直拖扯成丝丝缕缕。 一切,我所说的,必将这般 千疮百孔地在这声音里行进、冰结; 停留在哀诉中。但此刻我控诉的: 不是某一个将你从你的身体里召回的, (我找不出他,他就像是每个人) 我要在他身上控诉一切人:男人。 如果我心深处某个地方升起一个 曾经的孩童的形象,我并不认识的、 或许是我童年里最纯洁的孩童: 我也不想去详究。我只想 看也不看就用它塑造成一个天使, 我只想将这个天使抛入提醒上帝的 那些呼号天使的第一列。 痛苦已经持续得太长太久, 无人能够忍受;让我们感到过于沉重的, 是虚伪的爱所源起的纷乱的痛苦,这种爱, 像一个习惯,建筑于失效的时间约束之上, 自称是正义,却滋生于非正义。 在哪里,那个有权利占有的男人? 谁能够,占有那自身也无法持久的事物? 那个事物,时而只是极乐地接住自身 又抛出自身,就像一个孩子在玩球。 很少有人能够统帅一样紧紧 守住船头的尼刻女神像, 当自身神性所具有的隐秘的轻盈 骤然将她托向明亮的海风: 我们也很少有人能够唤起 一个女人的注意,当她不再看我们一眼, 沿着她的存在窄仄的地带离去, 仿佛穿过一个奇迹,而非出于事故: 他本该对罪怀有使命与兴趣。 如果说有某种罪存在,这就是罪: 就是再增加一分爱的自由在我们 自身所具有的全部自由的周围。 我们,我们爱的时候,拥有的只是 彼此分离;执手相握,于我们而言 轻而易举,毋须首先学习。 你还在吗?在哪个角落?—— 你对所有这一切知晓得这么多, 掌握得这么多,你却就这样离去, 对一切敞开着,仿佛晨光渐明的白日。 女人就必然受苦:爱就意味着孤独, 艺术家们时而会在劳动中预感到, 爱的时候,他们必须有所改变。 二者你同时开始;二者存在于那个 荣誉从你那里拿走的、此刻正在歪曲的事物中。 唉你已经远离所有荣誉。你已经 渺不可见;你已经悄悄带走 你的美,就像人们收起一面旗, 在工作日灰蒙蒙的早晨, 你别无所求,只求一个长久的劳动,—— 没有被完成的劳动:依然没有完成。 如果你还在,如果在这阴暗里 依然还有一个地方,当一个声音, 寂寞在黑夜,在高高的房间里, 在气流中,荡起平平的声波, 你的灵魂会敏感地在那里与这声波共振: 那么听我说:帮助我。看呐,就这样, 不知何时,我们从我们的进步滑落到 我们并未意欲的某种事物里; 在那里,我们仿佛陷入一场梦, 在那里,我们死去不再醒来。 无人在继续。对于每一个将血液 提升到一个必将漫长的工作里的人, 有可能发生的是,他不再将血液高举, 血液因自身的沉重而失去价值。 因为一个古老的敌意在某处 存在于生活和伟大的劳动之间。 我愿看清并说出这个敌意:帮助我。 不要回来。如果你能够忍受,你就 死在死者之中吧。死者是忙碌的。 但请拨冗帮助我,愿你不会因此心思分散, 就像最远之物偶尔帮助我那样: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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