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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安娜·阿赫玛托娃后期诗选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3-04-26  

安娜·阿赫玛托娃后期诗选

王家新 译 
 
  “我于1936年开始再次写作,但我的笔迹变了,而我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同了。”
     ——阿赫玛托娃《日记散页》 
 

缪斯 
 
当我在深夜里静候她的来临
仿佛生命被系于一根绷紧的线上。
什么荣誉、青春、自由,在这位
    手持野笛的亲爱来客面前算得了什么。
而她进来。她撩开面纱,她格外地察看我。
我问:“就是你把《地狱篇》的篇章
口授给但丁*的?”她答:“是我。” 
 
1924 
 
*但丁在《神曲·炼狱篇》中有这样的诗句:“你的笔要仅仅追随口授者。” 
 

这里,是普希金的流亡开始…… 
 
这里,是普希金的流亡开始
而莱蒙托夫*的放逐结束之地。
这里,山上的草木气息散发出幽香,
而只有一次,我捕捉到了一瞥
在湖边,在悬铃木浓密的阴影中,
在一个残忍的黄昏时分——
那闪光的、不可遏制的眼睛
塔玛拉*永恒的情人。 
 
1927,基斯洛夫茨克 
 
*莱蒙托夫放逐期间死于基斯洛夫茨克附近的一次决斗,1841年。
*塔玛拉,莱蒙托夫著名叙事诗《恶魔》中的女主人公,格鲁吉亚公主。
 
 

野蜂蜜闻起来像自由 
 
野蜂蜜闻起来像自由,
灰尘——如太阳的光线。
紫罗兰的芳馨,少女的嘴唇,
而金子——乏味。
木樨草有一种泉水的甘冽,
而爱散发出苹果的香味。
但是我们闻一次也就永远知道了
血,闻起来只能像血腥味…… 
 
而罗马的副摄政官却徒劳地
当着所有民众洗他的手,
直到被不祥、反叛的喊叫声轰走;
而苏格兰女王
在王宫那令人窒息的郁闷中,
绝望地清洗着染红的耳坠
从她修长的手掌中…… 
 
1933 
 

沃罗涅日
  ——给奥·曼* 
 
整个城镇结了冰,
树木,墙壁,雪,仿佛都隔着一层玻璃。
我冒失地走在水晶上,
远处有轻快的彩饰雪橇滑过。
越过沃罗涅日的彼得大帝雕像,乌鸦掠起,
杨树,圆屋顶,一抹绿色,
隐入在迷蒙的阳光中。
在这片胜利的土地上,库利科沃大战的风
仍从陡峭的斜坡上吹来。
而杨树,像杯子似地碰撞在一起,
一阵猛烈的喧哗声,在我们头顶,
仿佛成千的客人在婚宴上
为我们的欢乐干杯。
但是,在流放诗人的房间里,
恐惧与缪斯轮流值守,
而夜在进行,
它不知何为黎明。 
 
1936.3.4 
 
*奥·曼即诗人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1934年5月,曼氏因为他写的一首反斯大林的诗被捕,后流放到沃罗涅日。在此期间,阿赫玛托娃曾前来探望。诗中提及的库利科沃大战指的是1380年间俄国人在沃罗涅日附近击溃蒙古人的一场大战。该诗1940年曾在《列宁格勒》杂志发表,但最后四行被删。 
 

但丁 
 
    “我美丽的圣乔万利”*
      ——但丁 
 
甚至死后他也没有回到
他古老的佛罗伦萨。
为了这个离去、并不曾回头的人
为了他我唱起这支歌。
火把、黑夜,最后的拥抱,
门槛之外,命运痛哭。
从地狱里他送给她以诅咒,
而在天国里他也不能忘掉她——
但是赤足,身着赎罪衫
手持一支燃着的烛火他不曾穿过
他的佛罗伦萨——那为他深爱的
不忠、卑下的,他所渴望的…… 
 
1936.8.17 
 
*引自但丁《地狱篇》。圣乔万利为佛罗伦萨大教堂的洗礼堂,但丁曾在那里受洗。阿赫玛托娃前往沃罗涅日流放地探望曼德尔施塔姆期间,他们曾一起用意大利语朗诵但丁。 
 

译自《安魂曲》 
 
前奏 
 
这时候微笑的会是那些
死者,他们为获得安息而庆幸。
而列宁格勒,像个无用的累赘
在它的监狱前摇来晃去。
当受尽折磨而迟钝的
服刑的囚犯队列开始移动,
一支短暂的离别之歌
被机车嘶哑的汽笛唱起。
死亡之星高悬在我们头上,
而无辜的俄罗斯在挣扎,
挣扎在血的皮靴
和“黑色玛丽亚”*的铁轮下。 
 
*“黑色玛丽亚”——人们当时对秘密警察囚车的称呼。 
  

不,这不是我 
 
不,这不是我,这是另一些人在受苦。
我从来承受不了如此的苦难,
就让他们遮暗它吧,
并且把灯笼也带走……
          夜。 
 

尾声 
 
我明白了一张张脸如何消瘦,
恐惧是怎样在眼皮下躲闪,
苦难如何在脸颊上刻出
艰涩的楔形文字,
一绺绺灰发或黑发又是怎样
突然间变成银白,
我明白了微笑为何从顺从的嘴唇上褪去,
惊惧又是怎样在干笑中发抖。
但我不单是为我一个人祈祷,
而是为所有和我一起排队站在那里的人,
在严寒里,在七月的酷热中,
在那令人目眩的红墙下。 
 

给伦敦人 
 
时间,以一只无情的手,续写着
莎士比亚悲剧的第二十四幕。
而我们,这场可怕盛宴的东道主,
宁愿只读哈姆雷特、恺撒或李尔王
在那铅色流动的河边上;
我们宁愿,在今天,打着火把唱着歌,
忍痛把小鸽子朱丽叶送进她的坟墓,
宁愿,只是凝望麦克白斯的窗户,
和雇佣杀手一起打着哆嗦——
只是不要这新的一幕,不要,不要,
我们已没有任何力气阅读! 
 
1940 
 

当有的人死去 
 
当有的人死去
他的肖像变了。
他眼睛的凝视显得异样而唇上的
微笑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我注意到这一点当我
从某个诗人的葬礼上归来。
为此我常常去验证,
而我的揣摩得到了证实。 
 
1940.5.21 
 

技艺的秘密(组诗选译两首) 
 
创作 
 
我不需要颂歌中军乐队的洪亮,
哀歌里那充满装饰音的魅力。
对我,诗远远不是那么一回事,
如人们认为的那样。
如果你们知道从怎样的垃圾中
生长出诗歌,别对此羞愧。
它就像篱笆边垂首的蒲公英
像牛蒡和紫藜。 
 
一声愤怒的哭喊,焦油的新鲜气味,
墙上那些神秘的霉点……
诗突然间发出声音,活生生地,温柔,
给你和我带来愉悦。 
 
1940.1.21 
 

缪斯 
 
我如何与这种负担一起生活?
而人们还称她为缪斯。
他们说:“你和她在草地上……”
他们说:“那是神授的含混低语……”
但是,比热病更凶猛,当她向你袭来,
然后整整一年却没有一点声音。 
 

死亡 
 
2
现在我已站在一次旅行的舷梯上,
每个人都会来到这里,而付出的代价不同……
在这艘船里有着我的一个小舱位,
而风在驶行——可怕的时刻
我眼看着我自己的岸在消失……

1942 
 

在记忆里 
 
在记忆里,犹如在一只镂花箱柜里:
是先知的嘴唇灰色的微笑,
是下葬者头巾上高贵的皱褶,
和忠诚的小矮人——一簇石榴树丛。 
 
1944.3.16 
 

对你,俄语有点不够 
 
对你,俄语有点不够,
而在所有其他语言中你最想
知道的,是上升与下降如何急转,
以及我们会为恐惧,还有良心
付出多少代价。 
 

你的山猫似的眼睛,亚细亚 
 
你的山猫似的眼睛,亚细亚*,
对我反复察看着,
你哄着我,要我道出那些潜伏的
我一直默默忍受的东西,
那种压抑,那些难以承受之物,
在这特尔梅日的热浪的正午。
仿佛一道溶化的熔岩
突然涌进我意识中所有黑暗的记忆,
我啜饮着我自己的哽咽——
从一个陌生人的手掌中。 
 
1945 
 
*战争期间,阿赫玛托娃从列宁格勒被疏散到苏联位于亚洲部分的塔什干地区。阿赫玛托娃有着蒙古人血统,其外祖父家族往上可追溯到十三世纪征服俄国的一位蒙古可汗:阿赫玛特汗。 
 

碎片
 
    “你不能使你的母亲成为一个孤儿。”
      ——乔伊斯

1
对我,如同剥夺了火与水,
这同我唯一的儿子的分离……
站在这不幸的耻辱台上,
如同被暴露在御座的华盖下…… 
 
2
而他是多么成功,这残忍的争辩者,
一路被带向了叶尼塞平原……
对你们他是流浪汉,反叛者,密谋犯,
对我他可是——唯一的孩子。 
 
3
七千零三公里的距离……
你是否听到你母亲的呼唤,
从那呼啸的北风的哀嚎中?
身陷逆境,你变野了,
心也在囚禁中变硬了——我的爱,
你可是我们最后的也是最初的一个。
在我的列宁格勒坟墓的上空
只有冷漠的春天在游荡。 
 
4
何时并对谁我曾说过?
为什么我没有躲开人们,
是因为我的儿子在集中营里烂掉,
而他们把我的缪斯往死里鞭打。
我比世上任何人更有罪,无论
他曾是、现在是或将是什么。
把我拖进疯人院里吧——
那对我才是最大的荣耀。 
 
5
你们把我吊起来,像一头宰杀的动物
挂在血淋淋的铁钩子上,
让那些到处转悠的外国人
为之惊讶并暗暗窃笑,
并在他们充满权威的报纸上撰文,
说我那无可比拟的才赋已尽,
他们会说我是诗人中的诗人,
但是我的末日之钟已经撞响。 
 
1940年代末、1950年代初 
 
*如同《安魂曲》,这组“碎片”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期才得以公开发表。它在主题上也与《安魂曲》很接近。诗前的引语出自乔伊斯《尤利西斯》(企鹅版412页),阿赫玛托娃曾对友人说这句话适用于整个《安魂曲》。 
 

别重复(译自《技艺的秘密》) 
 
别重复——你的灵魂足够丰富——
重复以前已说过的那些东西,
但也许诗歌就是对它自身——
一种光彩夺目的引用。

1956.9.4 
 

所有未安葬的 
 
所有未安葬的——我来埋葬,
我为所有的你们哀悼,但是谁来哀悼我? 

1958 
 

给斯大林的辩护者们 
 
这些呼喊着“为我们在盛典上
释放巴拉巴”*的人,
也正是那些下令苏格拉底
在赤裸的牢房里喝下毒药的人。 

这些人应该摇晃着这种饮料
倒入他们自己无知、诽谤的嘴里,
这些严刑拷打的爱好者,
孤儿产业的生产能手! 
 
1962 
 
*巴拉巴,基督教《圣经》所载一名犹太死囚的名字,经人怂恿,民众要求赦免此人而处死耶稣。 
 

一组四行诗(节译) 
 
1
什么是战争,什么是瘟疫——结局在临近,
它们的判决也将宣布。
但是谁将为我们辩护,从那恐怖中,
它曾被称之为“时间的溃逃”? 
 
1962 
 
3
每一棵树上,都钉着上帝,
每一束庄稼穗都是基督的身体,
而祈祷者纯洁的话
治愈我们肉身的疼。 
 
1946 
 
9
我的心变得饱满,
当我喝下这沸腾的热……
奥涅金巨大的、在空气中的头,
像一团云,出现在我的头顶上。 
 
11
我现在不会为我自己哭泣,
但是别让我在大地上充当见证
使失败的金色印章
打在那未受惊骇的眉头上。 
 
1962 
 

科马罗沃速写 
 
    “啊哀哭的缪斯”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我在这里放弃一切,
放弃所有来自尘世的祝福。
让树林里残存的躯干化为
幽灵,留在“这里”守护。 
 
我们都是生命的小小过客,
活着——不过是习惯。
但是我似乎听到在空气中
有两个声音*在交谈。 
 
两个?但是在靠东的墙边,
在一簇悬钩子嫩芽的纠缠中,
有一枝新鲜、黑暗的接骨木探出
那是——来自玛丽娜的信! 
 
1961.11.19-20,在医院里 
 
*这“两个声音”,指曼德尔施塔姆和帕斯捷尔纳克。 
 

透过一面镜子 
 
    “噢,女神,保持祝福
    塞浦路斯和孟菲斯*……” 
       ——贺拉斯


她如此年轻,而她的美
并非来自我们这个世纪,
我们永不单独在一起——她,第三者,
不会撇下我们,不曾。
你朝她悄悄地挪动着扶椅,
我慷慨地和她一起分享着鲜花……
我们在做什么——天知道,
只是每一刻都变得更可怕。
像是从监狱里释放的犯人,
我们对对方都有一些了解,
事情让人害怕。我们是在同一个地狱圈里。
但也许,那终归不是我们。 
 
1963.7.5 
 
*原引文为拉丁文,“孟菲斯”为古埃及城市。 
 

罗曼司 
 
你为什么憔悴,仿佛昨天
我们分开:中间隔着一种永恒——
一个没有可辨识标记的洞,
带着它不讨人喜欢的别称——无穷。 
 
在无数这样的分离中,
我们的配合堪称美妙。
无论一个人提及多少折磨,
它在任何地方都会发生。 
 
而你为什么憔悴,仿佛昨天……
我们没有明天,没有今天。
一座看不见的山崩溃了,
上帝的命令已经履行。 
 
1964.7.27(白天) 
 

这片土地 
 
这片土地,尽管不是我的故土,
我将永远记住。
从海上涌来的水流冷冽,
但不是苦涩的咸水。 
 
它底部的沙砾比白垩还耀眼,
而空气令人陶醉,像酒,
松树的玫瑰色躯干
此时也裸露于黄昏。 
 
而如此的以太波浪中的日落,
我再也不能领会,
无论它是一天的尽头,还是世界的尽头,
或是从我生命中再次涌起的神秘。 
 
1964 
 

致音乐(选节) 
 
只有生命是善忘的——不是她的姐妹,
那最终的睡眠。昨天,今天,
她不断进入这座约定的房子,
而大门整天一直为她敞开。 
 
1964 
 
  谁派他到这里来,
  径直从所有的镜子中?
  无辜的夜,寂静的夜,
  死亡派来了新郎。 
 
不是和安慰我的你处在一起,
不是对着你我请求原谅,
那不是你的脚我被卷在下面,
那不是你——我在夜里惊恐地面对。 
 
  痛苦被证实为我的缪斯,
  她和我不知怎么的就穿过了
  一个没有任何许可的禁地,
  那里,一个隔离居住之所,
  鸟身女妖在品尝着邪恶。 
 
我们就这样垂下我们的眼睛,
把花束扔在床上;
我们直到最后也不知道
该叫对方什么,
我们直到最后也不敢
念出那个名字;
仿佛,接近目标,我们放慢了步子,
在这充满了魔法的路上。 
 
1965.2,莫斯科 
 
以上中译,均从英译本《阿赫玛托娃诗全集》(美国Zephyr press,1990,译者Judith Hemschemeyer)中译出,少数译作也参照了其他英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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