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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亡灵写信:远洋诗八首
破木碗 病房嘈杂得像菜市场。 病危的母亲烦躁难忍,突发癫痫, 口吐白沫,哭叫然后啜泣。 另一个黑衣人,颤巍巍地,从田埂 挎着空荡荡的竹筐来了, 老婆婆脸已浮肿。 你远远看见,就止不住双腿抖颤, 失脚,晕倒在田里。 一九五九年。面黄肌瘦的秋天。 正月初六迎春花开时嫁到这里, 八月初六就被赶了出去。 公公告诉婆婆,扔给你一只破木碗, 叫你滚出去。要是少一张嘴, 姑奶和小叔不会饿死。 你自幼丧母,把她认做娘亲, 立刻天昏地暗——那剥了皮的枯树上的蜂群 嗡地袭来,蛰痛你的肺腑。 扔给你一只破木碗,叫你滚出去。 母亲病危时讲述这些事情, 或许,我无法想象那狗年月的残酷。 多年前母亲已埋葬在故乡的山谷。 是谁的灵魂在喊:“苦哇——苦哇——” 空中总有一只鸟儿悲哀的叫声。 死去的伙伴在梦中跟我一起成长 辍学的联好*被困于磨道里。 跟在驴屁股后面,就差蒙上眼睛, 围绕着古老的石磨打转。 阴暗潮湿的磨房, 从一方小木格窗 可以望见—— 一截粗大的乳白色树干, 和斜欹下来的枝条, 几朵紫色喇叭花迎风绽放。 那是他出生时父亲种下的泡桐, 跟他同龄,如今越过村庄 层层叠叠低矮的黑瓦屋顶, 直冲云宵挺拔地向上。 他也有俊俏的身子骨。然而 只能跟驴一样围着石磨打转。 死于风湿病。豆芽般苍白的脸。 污损过领袖画像。 花喜鹊 “花喜鹊,尾巴长, 娶了媳妇忘了娘。” ——民谣 那年早春的烟雨里,他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 像一只翅膀湿透的鸟儿 打着寒战,仍然眉飞色舞 指给我瞧——稻田里放养的 小蝌蚪般的鱼苗,在摇头摆尾地 游来游去;又带我走过泥鳅一样 粘滑而弯曲的田埂,沿着 腮边泪痕似的红沙路,爬到山上 看他嫁接的满山板栗 花骨朵儿正粉嘟嘟地打苞 村里人给他取浑号叫“嘎嘎” ——花喜鹊,天天报喜 他农闲当猎人,做渔民—— 下河叉甲鱼,上山 古墓洞中割野蜜 后来他领头东南飞,风风雨雨 十多年,候鸟般迁徙 老婆早养了野汉子 鸠占鹊巢。他无枝可栖 变成乌鸦,只有异乡飘零 偶尔呱哇地悲啼 毒刺 在这个霾重雾锁的早晨,我想起 春天,阳光中秧苗青青的水田, 我们高挽裤管,赤脚薅秧。 汤根巴来了—-那被称为“搅屎棍” 又臭又硬的浑小子,黑瘦的铁骨人—— 富农子弟胖明毛跟他一阵耳语,冷不防 他挥起竹杆,打在我的裤腿上。 此时我刚发现一根混入秧丛的 稗子,正用脚趾夹住,把它拔去; 没等我闪避,“格噔”一响, 有东西在我裤袋里断为两截。 那是父亲给我新买的钢笔,尚未书写过。 断声清脆,令我针扎似地心痛;父亲 星期天挑水灌菜园,也掉进 那些中学生挖好的陷阱。 打断你的钢笔。在你屁丫里涂抹牛粪。 让教书先生掉进路上的粪坑。 这都是那些年代小伙伴们所做的事情, 我弄不懂恨意从何而来。 像嗡嗡嘤嘤的黄蜂,不曾招惹, 竟如此蛰人;今天,我瞥见 毒刺还在雾霾的眼神里忽隐忽现。 造梦者 塘埂上响起咚咚鼓声, 敲得全村人心跳怦怦。 一个沙哑的破锣嗓音咿咿呀呀, 伴随鼓声和噼里啪啦的竹板, 拉长了腔调说唱—— “说书不说书,现场先作诗……” 人们竖起耳朵,生怕漏掉半句, 忘记了批判会、饥荒和劳累, 睁着眼睛进入梦幻。 虚幻的一切活灵活现, 千百年前正邪忠奸栩栩如生。 听者身临其境,如痴如醉—— 或为之叹息,或因而锥心, 或拍手叫好,或掩面落泪。 大鼓和竹板就是造梦的神器, 哪怕当头棒喝,拍起惊堂木, 也永远唤不醒乡土上做梦的人, 只是令他们在幻梦里沉迷得更深。 他的人物都是豪杰英雄, 从不触及自身的伤痛—— 这个从小被送到山外小镇的弃儿, 给别人做养子,以拉架子车为生; 拉回来一个豆芽般的“地主小姐”, 他却是干农活不在行的庄稼汉。 白天遭白眼,晚黑说书, 赢得一宿“先生”的尊称。 谁也不再嫌恶 那张干瘪皱缩的苦瓜脸。 尽管,他依旧披着干活儿时的 那一块沾满泥星子 并且汗迹斑斑的破布。 一天,鼓书声终于黯哑, 带着那张粗重憨厚的嗓门 从未道出的 泥巴里打滚挣扎的 几辈子苦情。 单单剩下,腿脚残疾的独生子, 装着满脑袋他留下的 云山雾罩的梦。 ——在墙倒屋塌的空心村里, 在乡野的坎坷泥泞中, 梦游一般,趔趄、蹒跚, 最终,倒毙在下毒的亲生母亲手上。 白嫩的手 这是一双豆芽般的手—— 纤细白嫩,难怪村里人 叫她“地主小姐”, 并套用批孔语录, 说她“四腿不勤,五谷不分”; 这是一双省吃俭用的手—— 她总是眯缝着眼睛, 捡野菜做掺饭,或穿针引线, 缝补一家子破衣烂衫; 这是一双进香拜佛的手—— 天天早起,在贡桌前, 虔诚地合拢作揖,而且 低着头走路小心翼翼, 生怕踩伤一只蚂蚁; 这是一双温柔疼爱的手—— 常常,腿脚残疾、 走路不稳的独生子 在责任田里劳累一天回到家后, 颤抖着,抚摸他 被人扔石头砸下的伤疤, 倾注了锥心的痛楚; 这却也是一双残忍狠毒的手—— 在女儿和坐堂女婿不给儿子饭吃之后, 在剩下老弱病残的空心村里 儿子当“五保户”无望之后, 三次把滴滴畏、砒霜和老鼠药 拌着蜂蜜灌进—— 那张曾幸福地 吮吸着她的奶头的口。 哦,还有,她那张酷似菩萨的脸—— 她慈祥的笑脸有时令人一怔: 她,就是观音老母的化身。 ——终于,她从千手之外 伸出一双手 把她的爱子 救出了无边苦海。 狗兽 腿脚残疾的狗兽,爬着过河; 顽童们在岸边排着队拍着手, 发出快活的喊声,朝他扔石头。 他努力地弓着身子,乌龟一样慢慢吞吞, 战战兢兢,艰难而又笨拙地 爬过清水半淹的石礅。 他披在身上的破布,被石头溅起的河水打湿。 他的头、脸、脖颈,湿漉漉的, 分不清是水、汗,还是血。 他脸上的皮肉皱巴巴地挤成一团, 又紧张又恐惧,又愤怒又无奈。 他突然间失足落水, 再次手脚并用, 呼呼地喘着粗气,爬上石头, 趔趔趄趄,狼狈不堪。 顽童们的嘲笑声,喝赶声, 喊着顺口溜的高叫声 和雨点般飞来的石头,仍然在追击着他, 在河流两岸的上空回荡。 他终于摸着石头、被石头打着爬过河去了—— 却再也爬不到豌豆开花、藤蔓结瓜的梦, 上学的梦,成家的梦,当民办小学老师 给孩子们讲枣核儿童话和宝葫芦神话*的梦。 他的梦,都破碎在三十年流逝的河水中。 拜佛念经的母亲,走路怕踩死蚂蚁的母亲, 跟他相依为命;终于下药,毒死 半老不中用的独生子,为了他 做不成“五保户”,而死于生产队的牛棚。 ——带着小狗的贱名, 和狗兽的蔑称。 给亡灵写信 把纸糊成筒,劈开竹子。 下午,忙着做骷髅灯。 天黑,跟爷爷到坟山。 烧纸放炮,磕头作揖。然后, 在每座墓前插竹扦、套纸筒, 里面放一枝小蜡烛—— 给亡灵点灯。 一排排亮了:白灯、绿灯、红灯。 似水晶宫,灯火辉煌的小城。 远处,是顽童们村路上的喧闹声—— “正月正,正月十五玩红灯。 别人的红灯玩罢了,我的红灯才起升。” 回屋旁塘埂,再送三盏。 给孤魂野鬼——曾祖父、曾祖母、 外祖父,不是被刮民党和土匪打死, 就是被“肃反错杀”:不知死在哪里, 也无人收尸——微光忽闪, 映得幽幽的池塘比黑暗更深。 第二天一早我去收灯笼, 裁做作业本——从此, 我写字,就觉得是给亡灵写信。 *联好:童年少年时伙伴,其伯父参加了苏联红军滞留未归,他中苏交好时出生,其父为他取名联好。 *枣核儿童话和宝葫芦神话:分别是抗日的故事和发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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