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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布罗茨基:诗六首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3-04-23  

布罗茨基:诗六首

李魁贤 译


耶稣纪元

省城正在庆祝耶诞节。
省长官邸装饰布置
檞寄生树,门口冒着烟火。
巷道里人群到处熙来攘往。
欢乐、懒散、污秽、喧嚣的
群众簇拥在官邸后面。

省长病了。他躺在
卧榻上,裹着他服务过的
山城出产的围巾,他念头
转到他的妻子和秘书
正在楼下大厅接待宾客。
他并不真正嫉妒。此刻

对他更重要的是要在
装病中休养、梦想、拖延
调职首都。而由于
他明知群众根本不须要
特准就可以放公假——
同样理由他甚至容许

他的妻子不贞。如果倦勤
来袭不会折磨他,他会
怎么想?如果他受到爱戴呢?
一阵寒颤流过他的双肩,
他挥走这些恶兆的念头。
大厅里狂欢平静下来

但没有停止。喝得醉醺醺然的
部族领袖冷晶般瞪视着
如今没有敌人踪迹的远方。
他们咬牙切齿,表示愤怒,
挤出一丝笑容像轮子
急急被煞车停住——而仆人

正为他们端来食物。在他睡眠中
一位商人叫嚷。听到断续的歌声。
省长夫人和秘书双双
溜到花园里。而墙壁上
帝国老鹰,像蝙蝠,眈眈俯视,
争食省长的心肝。

而我,身为作家,浏览世界,
骑驴横越赤道,
在酣睡中的山岗眺望窗外
想到我们悲伤一致无二:
皇帝不想看到他,我不想
被我的儿子和辛席雅*看到……。而我们

我们在此腐朽。自大不会提升
我们的苦命到保证的水准
说我们是依造物主的形象所造。
坟墓使万物同化。所以
只能在我们生前多彩多姿!
到底什么理由要我们冲出官邸,

我们不能评论祖国。正义之剑
会疾速刺杀我们个人的羞耻:
后裔、权力、都在强力的手中……。
船舶不能航行,真好!
海洋正冰冻,真好!
云中鸟儿太弱承担不起

累赘的骨架,真好!
这些事,没有人会责怪。
但或许我们的体重
确实与它们的声音成比例。
所以,让它们飞到我们祖国。
所以,让它们对我们呼叫。

我的国家……外国朋友们,
来访的辛席雅,正俯身
马槽像是当今的东方三圣。
圣婴在熟睡。一颗星在闪耀
正像冷盆下方的煤炭*。
访客们,不抚摸他的头额

把荣光改为虚构的光晕
闲话搬弄处女受胎,
神父默默无言走过去……。
官邸空了。每层楼都熄灯。
一层,再一层。终于,最后一层。
整座官邸只剩两个窗口

还亮着:一个是我的窗口,我背向
火炬的光芒,望着月盘滑过
疏落成长的树梢,看到辛席雅,
雪景;另一个是省长的窗口,
他整夜悄悄与病魔缠斗,
维持着火光,好看清他的敌手。

敌方撤退。白日微弱的光线
在世界的东方隐隐然破晓,
爬过窗口,慌慌张张
探望里面究竟发生什么事,
而且跨过节庆后的遗迹,
颓首丧气。但继续兀自上路。

*此诗虚拟一位无名罗马哨兵的口吻。诗中再三提到的辛席雅,典出罗马诗人普洛佩提乌斯(Sextus propertius,约西元前50~前15年),辛席雅为其抒情诗吟咏对象,塑造成名门闺秀,后据考证确有其人,却是一名妓女。
*“冷盆下方的煤炭”指洗礼盆。



诺伦斯凯雅之秋*

我们从田里回家。
风把水桶吹得颠倒翻转,
造成柳条乱发飞舞,
穿过鹅卵石堆呼哨着。
马匹,拖着卡在车辕间
横杆上鼓满的酒桶,
突然咬住生锈的犁耙
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旋风席卷冻霜的酢浆草,
扬着手帕和围巾,抛起
老巫婆的裙裾,把他们
裹得紧紧像是甘蓝菜心。
眼睛下垂,咳出痰,
女人剪裁他们回家的路,
像是沿着不起眼的布边,
踉跄奔向他们的木床。

在专注于剪刀腿部闪亮之间
润湿的眼睛因调皮淘气的
小鬼景象而模糊了,他们
在农妇的瞳孔里舞蹈好像
骤雨急打,仿佛脸孔贴紧
无遮的窗玻璃。犁沟在犁耙
编结下展现。风把一串
乌鸦吹散成惊叫的扣环。

这些景象是内在生命的
最后符号,紧紧抓住
感到近亲的任何鬼怪
直到鬼怪为善而逃跑,
在辘辘转轴的教堂钟声里,
在世界的轧轧金属声中
像是在水道潺潺的逆流里,
在白头翁冲上云霄的飞翔里。

天空俯身下来。肩上的草耙
先看到潮湿的屋顶,
就在远方只是一个山崙
幽暗的山坡棱线突地拔起。
还剩五里路。雨君临
此片受到鞭打的平地,
污垢的靴牢牢黏住
本土褐色顽固的泥块。

*诺伦斯凯雅(Norenskaia),是苏联在天使长区域的一个小村落,居民只有十四户。布罗茨基于1964-1965年在此暂住。


爱情

今夜我醒来两次还走到
窗口。灯光落在街道上,
像苍白的删节点,试图完成
在睡眠中说出的片断句子,
但也是缩减到黑暗里。

我梦见你怀孕,尽管
分开生活已这么多年
我仍然感到内疚;而振奋的
手掌在床边爱抚你的肚腹。
好像在摸索我的裤子,打开

壁上的灯。灯泡亮了,
我明白我正要独自离开你,
在黑暗中,在梦中,在此
你平静等待我可能回来,
不想怪罪或责备我

不自然地嫌隙,因为黑暗
可以复原光亮不能修补的东西。
我们结婚,受到祝福,我们再度
成为双背的动物,孩子是
我们裸裎的正当借口。

将来夜里有时你还会出现。
前来找我,憔悴消瘦了,在事情
不明不白之后,我会看到未命名的
儿女。这一次我会克制我的手
不要去探索开关,恐怕

而且感到我没有权利像
影子般离开你们俩,拆掉
遮蔽你们视线的岁月围栏,
不声不响,被真正的光线否定
使得永永远远达不到。


我坐在窗边 
  ——致Lev Loseff

我说过命运在玩不计分的游戏,
如果你已得到鱼子酱,谁还需要鱼?
哥特风格的胜利眼见就要过关
并使你出头——不需要白粉,或大麻。
我坐在窗边。窗外,白杨。
当我爱,我会爱得更深切。却不常见。

我说过森林是树木的一部分。
如果你已得到了美人膝,谁还需要她本人?
现代世纪扬起灰尘的疾病,
俄罗斯人的眼睛注视爱沙尼亚尖塔。
我坐在窗边。料理已做好。
我在此幸福。但不再有好日子。

我写过:灯泡怀着恐惧凝望地板,
而爱,做为动作,缺乏动词:零
欧几里得认为是变成消失的小数点
不是算数——是时间的空无。
我坐在窗边。我坐着坐着
青春回头。有时我微笑。或吐口水。

我说过树叶会毁掉苞蕾;
丰收物落入休耕地——废物;
在平坦的田地上,无遮的原野
大自然徒劳挥撒树籽。
我坐在窗边。双手握紧双膝。
我沉重的影子是我蹲下的伙伴。

我的歌变调,我的声音嘶哑,
但至少没有合唱团可以唱回去。
如此话题活像没有报酬的尴尬收割
没有人——没有人的脚搁在我的肩上。
我坐在黑暗中的窗边。像快车,
波浪般窗帘后面的海浪澎湃。

这些二流岁月的忠诚议题,
我得意地承认我最精彩的理念
是二流的,未来可能当做
我对抗窒息斗争的胜利品。
我坐在黑暗中。难以指出何者
糟糕:黑暗的室内,或室外的黑暗。


湖区

当时,在牙医师发财的地方
(他们的女儿都向伦敦购买奇装;
他们涂漆的钳子高踞招牌上方
夹住常见抽象化的智齿),
我——满嘴废墟,零零落落
甚于任何帕特农神庙——是间谍
腐烂文化的第五纵队尖兵
(我的掩护身份是文学教授),
正住在一所学院里,靠近
最著名的清水湖;我被
指派的任务是要耗损
当地聪明青年的耐心。

那时,我无论写什么都不完整:
我的字行都以一连串点点点结束。
我陷入崩溃,仍然穿戴整齐,
在我床上。夜里我等着幽暗的
天花板,知道看见发亮的星星,
然后顺应自我燃烧的规律,
会闪光——我还来不及立下愿望——
越过我的脸颊,掉落到我的枕头上。




今夜我两次醒来,徘徊到
窗口。沿街的灯
象苍白疏漏的点,试图完成
睡意中说出的一句话,
然而最终消隐在黑暗里。

我梦见你怀着身孕,尽管
已经分开,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我依然愧疚,鼓起勇气的手
爱抚着你的肚皮,一边,在床沿,
笨手笨脚地摸索着裤子和灯光

打开墙上的开关,灯亮的时分
我知道正在把你孤独地留在
那里——在黑暗里,在梦里,平静地
你等待着,直到我会归来的那天
并不尝想指责或斥骂我

由于那些非自然的断裂。由于
光明不能补救的,却被黑暗修正。
我们结婚,接受祝福,我们再次
颠鸾倒凤,孩子是个恰当的借口
解释我们为何赤裸。

未来的夜晚你将会重临
你将走向我,疲乏,枯瘦
我将会看见尚未起名的
儿女,这次,我将管好
自己的手,不去触摸开关,恐怕

而且深感自己并无权利
离弃你们,如同隔断的
时光的栅栏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你,
缄默不语,无法大白于天下
这一切让我们音尘永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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