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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夏汉:他乡的“神曲”——谈施茂盛诗歌的佛意生成与诗艺煅造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3-04-03  

夏汉:他乡的“神曲”——谈施茂盛诗歌的佛意生成与诗艺煅造



  在对于施茂盛诗的系列阅读中,我们发现他在诗里持续地体现出“他乡”的意念,这概约来自于佛教“涅槃”中的灵魂游离于肉体的意蕴或者称为“转(烦恼)识成(清净)智”的理念?在现代诗里,亦有心灵即故乡的说辞。对此,诗人有自己的解释:“在我的诗中,我将寄存我生和死的故乡皆作为他乡”。我们看《返回》这首诗里,就有“我以为又回到了生前的地方”、“我所返回的路已烂掉”、“又回到了没来由的肉身”等诗句,都呈示出心灵(用佛语说该是智体)在“生前的地方”或“肉身”——这心灵以外的“他乡”——返回想象中的惊喜或惊异。而这里的时间维度不是线性的,这里的“在场”是在生死之外智体的“在场”。茂盛是心怀信仰的诗人,说白了,他谙熟佛道。我们也看到了论及他这一向度的篇章。在《未了经》里,他怀念骨瓮里的师父:“在里面薄薄地翻身/然后从淤泥里冒出葱茏的脸庞”,在“向长睡中醒来的师父致敬”之际,体会着斩首之法、浇灌之法和未了之情,在悟道之中“脱下形骸”以求心灵的超脱。
  每一位诗人的内心知识储备,都会有一个不同于他人的偏好——或偏好于历史,或偏好于哲学,或偏好于音乐与美术,在此知识储备的幕墙映照下,才有了诗学上的独特与差异。可以看得出来,茂盛偏好于佛学意义上的感悟,因而他的很多诗篇都掩映在佛性的氤氲里。在《行乞》这首诗里,诗人还披露了一份虔诚:为了如来和基督,愿意“掘一口枯井披于身上,告诉他们/现在,我是你们的物种,我愿替你们在草间烂掉”。而难得的是,茂盛拥有了佛道与诗歌双重的修炼,二者相得益彰,从而确立了他诗思的纯净与诗艺的精湛。  

上篇:聆听波光向湖面的散开

  胡戈·佛里德里希曾说过:“如果没有基督教,波德莱尔是无法想象的。……他有祷告的意志,以完全严肃的方式叙说原罪……”。同样的,没有佛教的在场,要谈论施茂盛的诗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与之不同的是,茂盛走着一条与佛学谐和的路径,而他又不是在写某种宗教诗——也就是说,他总是在对佛道的虔诚的认同之中,寻觅着一种近乎佛性的诗的境界。这种自觉在国内确乎少见。施茂盛自称“长居崇明岛”,又生性温厚,所以生存的磨难激起的抗争,换得一块净土来消弭——他在佛道里寻求解答就是自然而然的了。纵观其诗作,他并非独执消极的一端,而是在追逐一个安静、高妙的境界。在这个心志浮躁的时代,安静是多么可贵的品质。说白了,这也是一种定力。所谓的出污泥而不染的豪情,在这里都相形见绌了。
  茂盛写给佛界的诗的确很多——寄托着诗人对那神秘而圣洁之处的向往。《池荷》就是其中的一首:
  
聆听波光向湖面散开,
涟漪一圈一圈添加她思春的重量。

一小撮思春的重量
用于轻弹。
   
  
  一声“聆听”十分的虔诚,这首诗似乎是献给观音菩萨的,他的魂灵就在此处:“有时,我整日望着湖面出神,/以为总有一条小径将会从塘底引我回来”;“而我正轻轻收拾亲人们散落湖面的小碎步,/与轻弹的涟漪一起折进木盒内”;“我曾目睹他们背着塘底孤坟,/沿一枝池荷攀上琉璃界”。在这里,诗人的语言也格外的纯粹,衬托了心底的安静与无他的境界。同样,《鹈鹕》也是佛学意义上的顿悟,或者说是“鹈鹕一样难以吞咽的疑惑”。诗关乎“从新漆的湖面”与“从墓中的新枝上”醒来的异同——显然那是生死的问津。诗的介入是沉重的:“宿命腐朽的气味”、“湖底掘出的黑夜”、“一颗颗被黑夜掏空的冤魂”;所以才有了  
  
有多少颗冤魂,便有多少颗亲人们结的果。
他们曾用断翅犁开
湖面,却从未见过费思量的鸿沟。
   
    
  追寻入世的路途,或者说现实批判的路径,接下来一定会有控诉或伸张。而茂盛没有这样做,他遵循了“涅槃”的永恒、美好与快乐的佛训,因而有了世人难得的分享与安详:
  
每年,湖底的墓中都将有新枝刺穿棺椁。
而我会从新枝上再次醒来,
叼来一湖渔火,替湖面漆一回碧绿,
看亲人们伸手摘下高挂的星子,和你脸上的雀斑。
 
  
  而更多的时候,诗人对心灵与肉身或故乡予以佛光的普照——那便是中道体性意义以及摆脱轮回后的喜悦境况。以此,一颗青涩的小豌豆也可以——  
  
沿着光线爬上来
他们捧出亲人们墨绿的幽魂,举过头顶  

再往上一点:硬硬地,似隔夜的春风
他们触摸到了光影里的一片建筑
  ——《豌豆》
   
  
  他说着“再见,而不是告别”,亲人们“在两个季节活在他们的/年轻日子里,像所有不完整的植物”;“用垂老,唤醒他们的晚年、中年和少年”——这里似乎有憧憬佛教的最高境界——越过胎儿期记忆进入虚空记忆的意味。
  茂盛的佛心几乎随处可见,那种四大皆空以及佛道中常常言及的“转世”的意念都不时的呈现在他的诗里,比如在《无题(6)》里就有  
  
清晨。栅栏上
我遇见的我是融化在光影里的光影

是光影里缝隙般大小的瓢虫
是瓢虫的栅栏上
一棵词语滋养的豌豆  

是一只衬着光影的。
   
  
  这里的“光影里的光影”参透着某种极端的空无,而瓢虫、豌豆、壁虎言及后面出现的桃花等物象的不断的转换也一定寄托着诗人深长的意味。最后,诗人更加吐露了关涉佛事的真言:“一袭刚缝制的袈裟披覆在半空”,“书中偷偷探出头来的一位花和尚”,可以说,诗人几乎做到了俗常的生存与佛道的水乳交融了,这一点在国内诗界真的很少见。
  茂盛对于佛学情有独钟,每每耽乐于佛理的阐释,以至于他会在诗中写起“佛简”来,而且写得生动而空灵。在《佛简:涅槃》中有——  
  
因这灌顶的空明,我在壁上
沉于画中灰烬。而他撒开
四蹄狂奔,形骸散了一地   
  
  我们知道,佛学之中的“涅槃”意即清凉寂静,恼烦不现,众苦永寂;具有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远离一异、生灭、常断、俱不俱等等的中道体性意义;也即成佛。所以诗人写来如此的轻快与诙谐!在《佛简:佛陀》里有这样的句子:  
  
为何在我背上,种这注泉涌   
  
  这是佛陀不经意间问的一句话,这里的“物我合一”的佛思足以发人深省,而诗人却在这里展开了他的诗的另一个向度。在《佛简:般若》里,诗人写道:  
  
早晨起来,在菜畦里小坐。
那已成形的菠菜,借自身的丰沛与圆润,
荡漾着无以名状的翠绿。

柳枝间,稀松的鸟鸣远而未远。  
有犀利的曦光各自来到我的身旁。
在我身上,刨出层层木花。
我因此可以脱得清浊相间,脱得愈来愈无形,
只剩一副打了补丁的膝盖,
供悬而未决的自己,驰心向外。
   
  
  对于佛学略有所知的人都明白,“般若”是一种了解到形而上生命的本源、本性的“根本的智慧”,是佛学得以立足的基石。作为诗人的施茂盛,不必玄经讲道,他只是借题发挥罢了,所以他在飘浮着檀香般的佛韵里兀自完成了跟诗关联的“丰沛与圆润”的形象/意象的塑造,让我们读后也有了贴近“智慧”的新异的感悟,或者说我们也几乎期盼着“后脑勺”有一颗“结着般若一样的树瘤”。同样,在《佛简:木鱼》这首诗里,我们体验了跟佛道密切相关的“空”或者是“四大皆空”的意蕴:“在它脊背上/还能种上长廊里三三两两的月光”;“我随之种上远处的鸟鸣/也种上七窍之音”;  
  
在佛简里种上一座空宅并且敲打它
它的长廊尽头,有月光灌顶
稀稀疏疏的,似鸟鸣   
  
  空宅、稀稀疏疏的月光下敲打着木鱼,那一定是空无、静谧的,而更让人惊异的是它们是忘记如何“在佛简里种上”的了——全凭一种空幻的想象,且伴有几分虚幻的推想。故而,这只“气若游丝的木鱼”就给我们平添了来自于佛家的意趣。《佛简:沙弥》是一封较长的书简了。在这里,看似跛脚的金龟子观看一尾“红鲤”的今世前生,并对自己的前世的窥视与寄语,实则是在托付诗人自己的心语——缘于诗里弥漫着佛学里的“转世”之说,这对于一位深爱佛教的人来说,是自然规避不了的。
  从阅读中,我们看出来施茂盛居然可以冒生死于身外,在很多诗人不敢踩踏的门槛上,敢于写出“我在自家后院写晚年日记。……/间或,又推算着自己将至的大限,喃喃自语”——诗人难道不晓得诗之谶言之讳?在这里,显然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的。而答案就是:诗人拥有着强大的佛道信仰情怀的支撑,深知“生,也未尝可喜;死,也未尝可悲”的佛理,或者说那几乎是他果然的“生命的自觉”:一种佛教称之为“转(烦恼)识成(清净)智”的境界,从而不受生死的支配,而能自由于生死的言说之中。在《墓地》这首诗里,诗人对于生死就有着极度的清醒:“莫与墓中人相谈甚欢/其实,我是来道别的,用醒来向你道别”的句子,用以昭示“活着”实际上便是“在死去”,而“死去”又未尝不是一种“醒来”。或许惟有悟透生死的人才会对生死如此融通,所以他在不经意间总有这样的诗句涌现,比如《草木》——
  
我看见自己缺了青龙角的头颅
已被它们搬到了天上。而剩下的
正抽了筋骨似地,被生生唤回墓中
   
  
  诗人在这生死融通里也看见了生与死混淆的悖谬:“有人一早换上了新脸庞/从长眠中醒来。醒来——/却不知又将自己丢在了何处”。这是诗人因为世间的行尸走肉“在死去”而从内心深处涌出的决绝情绪。在《死者》里,他写道:  
  
早晨起来,看见每人的窗棂上挂着
各自的尸首。
   
  
  在这里,诗人或许顺从了佛教意义上的一切肉体都是臭皮囊,而智识才是重要的教义?因为我知道,他在我们谋面之初,就向我袒露了亲近佛教的心声。那么,诗里就蕴含了救赎的意义。所以才有“青黛的树冠上滴下的鸟鸣/仍在喂养着他们,像喃喃自语/养活了垂死中的我。”而接下来,他又无奈的写道——  
  
……无用的良心顺着拖垮的身体轻拂河水
令河水没日没夜地,坐在乱石岗上熬药般自赎
哦,请原谅那么多人终将无端死去
原谅他们将死者的善恶吞进了肚中
   
  
  从这首诗里,我们看出来诗人的复杂心智与对世道人心的无可奈何。那么,他却转而从弱小生命力寻觅“死亡”的高尚就不足为奇了。看他的《暮春》,  
  
一群麻雀在死去。  

为了宽恕活着的、更孱弱的同伴,
他们一点点死去,
埋头替别人烂掉五脏六肺。
   
  
  ——如此的情怀是多么的伟大与不易!在人间,我们看见的尽是尔虞我诈,相互倾轧,欲致人死地而后快;在“煞白的田垄上,/甚至云端暗哑的树梢”我们却能看到一群麻雀的宽恕与慷慨,所以得到“麻雀是枝头惟一的轻盈之作”的礼赞就在情理之中,而我们这群“再也无法啄食黑白善恶”的人类“对生的羞愧!内心一地的颤栗”也是理所当然的了。本人对于佛学几近无知,亦不晓得茂盛的修道有多深。而从他一系列诗作里,我深刻地认定:他总是透过精湛而深邃的诗行,在生存层面上的展示中给我们以宗教意义上的体悟与启迪——这在中国当代诗坛是几无可比的。   
  
下篇:用陡峭换取梦境的开阔   
  
  我们或许会沉浸于施茂盛诗歌蕴涵的新异里,乃至于忽略了其技艺的高妙。其实,他的诗艺同样是让人心仪的领域。记得波德莱尔说过:“要看透一个诗人的灵魂,就必须在他的作品中搜寻那些最常出现的词。这样的词汇透露出是什么让他心驰神往。”在施茂盛的诗里,会经常出现这样的词汇:案头、诱饵、小鱼儿、湖面、池荷、尘灰、天空等,也就是说,他善于写轻盈之诗——不仅表现在诗意上面,也表现在诗句上的柔和,安静与干净。这独特的诗学风格既显露了一个南方诗人的秉性,恐怕也跟他向往佛道的心性有关。他的诗在典雅、纯净的样态里拥有着灵透,而日常词汇的运用又让我们对诗人有着当代性的察觉。同时,他非常在意语言的质地,他有时候会让语言在柔软里拥有支撑,比如:“炊烟贴着青草的筋骨,/将身子拉直。”有了筋骨,青草就有了硬朗的感觉。说到底,他几乎开拓了一个以佛意渗透的诗学的新向度。
  以我对茂盛的了解,他是一个有着复杂心思的诗人——那来自对世事多舛的历经以及炎凉人心的体察。本来,从存在诗学的角度推测,他应该是一位诗路驳杂的诗人,而事实上,他却走着简约的路子。通览诗人近年的诗作,我们有一个发现,他的诗题目也是简短的,多用两字题或三字题;在有的篇章里,干脆弃去标题而总以《乌有乡笔记》,整个诗写只有《游唱在呼伦贝尔的脊背上》超过了10个汉字。他宁愿冒单调之嫌,也要信守自己的偏爱。而他的诗句更是追求着不枝不蔓的简洁。
  生存的悖谬理应是一位当代成熟的诗人展示的主题,施茂盛自然也不例外。在《醒来》这首诗里,他就呈示了鸟与人争宠或扮相:“鹁鸪。斑鸠。黄鹂。画眉/个个都漆上了人的模样/它们,也是这座小院的心脏”,本来,这些鸟都是人的宠物,或展示美丽,或展示歌喉。而它们却要漆上了人的模样,成为小院的心脏,让人相形见绌,真是对人类人性沦丧的绝妙的讽喻。他还是一位隐逸的诗人。作为一位直面复杂事务,满目世事沧桑的诗人,很容易陷入“现实”而不能自拔,让现实掩没了诗。而茂盛予以高度的警觉。他在致友人信里曾经说过:“我宁愿只为我的国家写诗,而不去做这个国家的诗人。”可见他的清醒。在对于世事的洞察里,他似乎是在避开相互的厮杀,活出一个生命世界里的和谐。因而在诗学选择上,他会避免对现实的直接处理,或者说他宁愿绕过眼前、远离时事,而走一条曲隐之路。即便在侧重于客观外在物事呈现的《他乡集》里,诗人也做了尽可能多的“隐匿”,在凝重的语调里,荡开悠远的诗意。在表达沉重的题蕴里,也会如此,我们看《吹拂》这首诗:  
  
秋风破。偏向暮晚的谷仓无遮无拦。两侧的
灯笼剐去了眼珠子,干瘪地衬在薄雾里吹拂
薄雾在松垮的衣袍里吹拂。枯枝穿过树林
长久留下阴影,在吹拂。青丘在吹拂。山岗在吹拂
抱着史书、骨瓮和鱼骸的江河一路向西,它们向西
吹拂。端坐草尖的静默的白塔在干涸,在吹拂
头顶上,姐妹们捧出裸体,看裸体被碧溪涨破
向远处吹拂。而,天穹被一颗一颗拔去木楔
在四处撒落的村庄的酣睡里,吹拂
村庄在吹拂,但它们永不再醒来
甚至有支运粮队伍,点亮每粒绝望的稻谷后
被埋在了地下,他们也不忘重新列队,向上吹拂   
  
  或许这是诗人在一个乡间的山岗,那是深秋,他看见的一切都是沉重的:谷仓无遮无拦、灯笼剐去了眼珠子,干瘪地衬在薄雾里;薄雾在松垮的衣袍里;白塔在干涸;裸体被碧溪涨破……而这一切,统领于一个意象“吹拂”,一切都变了,变得不可捉摸而无奈,甚至于是绝望,而在诗体上也轻盈了许多。不妨说,这首诗犹如一个噩梦——它在诗意的沉重里升华为诗艺凄美的飞翔。此刻,我想起蓝蓝曾经写过的一首《艾滋病村》,诗里也有一个中心意象:微风“瑟瑟作响”,它们几乎可以媲美。在茂盛这一类诗里,我还有一个推想,以他的履历,应该耳闻目睹更多的乡村故事或史实。若走90年代诗歌的路径,他就会有很繁琐的叙述/叙事的诗句,而我们很少看见,可见诗人对于叙事是报有足够的警醒。或者说,他对于事实做了最大限度的剔除,而仅仅留下稀薄的事相或语言层面上的沉淀。引用诗人自己的诗句就是“旷野被万物/消化得只剩三两座坟墓”——诗几乎也是诗人秋后的“旷野”那样疏朗而旷达了。
  在《行乞》里,我们发现茂盛拥有的语言之中的神话性,或者说,靠语言营造神话的技艺:  
  
我提着水桶里的如来四处乞讨
我欢快地去云端乞讨
水桶里装着雨水、游尘和自我散去的夜晚  

夜晚储存的盐,微微有些发甜
它们更喜欢在我篮子里
化作一片汪洋,拼命跨出空宅的门槛
   
  
  在这里,一切非常规的有悖常理的物象都积聚一起,如来佛纵然无处不在,在水桶里也觉意外;去云端乞讨绝非人之所为,水桶里能装着自我散去的夜晚吗?而这些意象在诗里则让你在惊悚里无以辩驳,这的确是语言的功劳,也是诗人的高超本领。在随后写的《遥望》里,也有相似的表现:  
  
我与一只坛子一起
拱出地面
然后,爬上墓碑
遥望我转身的背影挂在哪棵树梢
并为这个绝色的春天
贡献着怎样的断头之花
   
  
  让人不解的是“我在这朵断头花下醒来”,接着,还有“这是你用去的牙床、头骨、膝盖/和奔跑的七窍/在晚餐后的桌子上一片狼藉”,让你在荒诞的境遇里体味诗的蕴涵。但它们不是神话,不是寓言,而是诗的一个非常态,唯此才展示了诗的魅惑。在《诸鸟》里,我们几乎察觉了诗人的“泛神”情结:他能够约鹁鸪、斑鸠、雉鸡、黄鹂、画眉还有苍鹭、朱鹮、白鹳、鸬鹚、鹈鹕等诸多的鸟类“率白头翁、山杜鹃和仁慈的佛法僧”来到这人间“撒欢,互授飞翔术”,化却恩怨,“将习得的手艺/毕恭毕敬传给路人。”在这里,诗人体现了一个劝善与众生普渡的佛家精髓,因而才有了,如果他们今年还来,“我乐意为他们脱下/洗尽的七窍,剔透的肋骨/借给他们做/生儿育女的窝,做生死长眠的坟场”的高尚情怀。
  赋予自然万物以灵魂,而让人反而显得渺小,是诗人阔大胸怀的昭示。在《无题(1)》里,茂盛就想象了“傍晚的犀牛沉入西塘/窗棂上的西塘,一团剪影幻觉那么大”的宏大气象。看见一只鸵鸟跨下旋转楼梯,“自愿陷进时间的圈套”;而  

睡莲是用来蓄一湖幽魂的
木樨是用来治愈秋天的
龙葵和乌柏,像是它们自己发明的宗教
  

  在这里,所有的生命与非生命都是那么通灵而强大,唯有人类——“你仍在昨日的领带里将薄薄的身子扣紧”,纵是便士般大小的斑鸠和鹧鸪,“早晨我还与它在鸟笼里周旋”;故而,诗人向人类发出了祈求与善良的呼唤:把鸟笼披在身上吧,“我们搬到它们的明天里去聚个小会”,说到底,唯有向自然与一切生灵靠近、施善才有人类的未来。
  施茂盛有着极强的想象力与转换力,他为想象的赋型有时候让你惊异之余,也愈加佩服其语言结构能力。在《无题2》这首小诗里,诗人把午后的迷幻想象成“一尾游荡在前世的小鱼儿”,而且展示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她在抵达之前
先将我轻轻一触
一触,我便退回光影里的原形
   
  
  加上后面诗句里的“故国的残骸”、“两畔的万寿果”等意象,诗又一次跌进幽眇的佛境里。且有纯净的语言,淡薄的寓意,让这首诗几近完美。在《无题(4)》里,我们同样看到了诗人赋型的才能。这首诗有两个关键意象:孤坟,湖面上;前者显然是为了追念过世不久的父亲。而让人惊奇的是后者——孤坟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我揣测,那一定是诗人缘于对老人的思念之深、痛苦至极而产生的幻觉:一个老人孤独到茫茫村野犹如漂浮在浩淼的湖面!可贵的是,诗人能够抓住这一幻觉而展开诗的写作,在回忆、梦幻与想象里让诗意沛然地流淌。这首诗显然也有佛意的浸透,那便是白鹤这个意象的贯穿:“白天惟有一只白鹤在此游荡”;“一个返身太极拳里的白鹤”;“十一岁的姑姑/昨夜抱着游荡在身体里的白鹤”就道明了一切。这首诗也体现了诗人生存的苦痛与佛心的交混。不妨说,诗、人生与信仰就是如此的水乳交融般的天然地联系在一起是多么合乎情理了。在《无题(6)》里,那在瓢虫、豌豆、壁虎以及桃花中间的想象与转换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击节叫好。
  一个诗人的感觉的敏锐与否几乎决定了他的诗的内涵的质地,也是其诗写水准高下的关键所在。阅读中我们就发现茂盛的感觉极其细致而敏捷,以至于抵达了“错觉”的边界。他曾得意地写了:“在清晨的栅栏上遇见错觉里的光影//我的错觉里/远景深处的湖面上奔跑着明媚的尘埃”。在很多诗篇里,他甚至能够凭借错觉构成一首完美的诗,这不是所有的诗人都能够企及的。
  我猜测,诗人一定浸淫于古诗词中太久,所以一些意象才会信手拈来,而可贵的是他能让古旧的意象浮现新意的异外,这不失为一个诗学功夫。同样,诗人在感受与诗的转换中也表现出微妙的技艺。在《南方志》里,就看得出来。  
  
月光,一朵更比一朵肥硕
在淮河以南的枝头
饲养奔跑的犀牛。……  

  在这一节里,诗人给我们两个实像:月光、枝头和两个喻相:花朵、犀牛;加上肥硕与饲养,把“淮河以南的”夜描绘得丰满、安静而又灵动。而在第二节里,诗人又展示了极大的想象力和暗示:“我已隐隐感到/邻省,某条大河在韵脚里涨潮/发甜的小水电站/跌倒在,蓑衣人的深喉”——他其实的意思是在说:大河的涌涨溢满了诗意,而小水电站在跌落之中,四周都是雨雾,而诗人偏偏不明说,仅靠“在韵脚里”与“跌倒在,蓑衣人的深喉”就渲染得淋漓尽致!
  茂盛不耽于凡常的阐述,他总会让诗置于一个阔大的背景或悠远的视域里,从而营造着淡远的意境。在《无题(3)》这首诗里,从天幕、时间、风暴、湖面这几个词里,你就能领略一二了——  
  
一只蝴蝶标本用时间的别针钉在天幕  

一座蝴蝶形风暴
它的缺口在另外一个更深的地方  

风暴中央安谧的湖面上
一群天鹅将椭圆形身体从镜头里取回
   
  
  难得的是,在如此的背影里让一只蝴蝶穿梭其中,引发了颇多深邃、细微而又回环往复的想象,从而使得一首诗形象、丰满、细腻而又富有张力,让一次诗写趋于完美。
  在阅读中,我们不时地会发现诗人抒情的诗句,这在当下充斥冷漠反讽、追求语言的零度的诗坛颇为珍贵,而他又不屑于那种单薄的、肤浅的抒情,比如:“麻雀的卑微是多么的干净啊”,“哦,这是多么仁慈的因果律”;“一束光影里,小鱼儿的玄思是多么巨大呵”——我们能够说,诗人在以博大的情怀追求着抒情的厚度与重量。
  但凡成熟的诗人,都会把社会万象作远距离窥探,而不搬至眼前与身边,最终让诗留下散淡的语象。茂盛亦是如此,乃至于形成其恒久的诗学特征。因而,传说、故事、戏剧、梦想,甚至于沉思成为入诗的缘由就成为自然而然的技艺了。《张生记》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这首诗似乎取材于戏剧——是越剧《西厢记》给诗人的划痕吧?在这里,我看见了原本就带有臆想意味的“脱胎野狐”,如聊斋之中的女妖,而“雨水和/四壁的虚白”更添加了诡秘的色调,这也标定了本诗的基调。同时,这首诗用字十分干净,很好的衬托了恬淡的诗风。
  作为一个优秀的诗人,缘于对身边物事绝妙的感受,继而就相应地产生了绝妙的喻相。在他的诗篇里这样的诗句比比皆是:“身旁的麻雀在自造的空中飞,越飞越硬/仿佛是我们灵魂的一颗颗羞愧的补丁”;“铜镜中,他曾种下的一枝火焰”。同样,在绝妙的感受里,诗人也作了巧妙的变形——这几乎也是现代诗重要的技艺之一,在《聆听七人唱诗班唱诗》里,  
  
他们一共七人,各自负责一副墨绿嗓子
练习啼鸣  

他们用体内钨铁的暗哑
交换教室外桃林深处一桶清水的悲恸
   
  
  墨绿的嗓子、桃林与“清水的悲恸”的嵌合给人以更多的联想,这样的句子也让我们对于现代汉语有了更多的期待与惊喜,这其实也是诗人能够做到的对于语言的一份贡献。一如布鲁诺·舒尔茨在《现实的神话》中说的:“在诗人手中,语言,某种程度上,抵达了其潜在真义的感官层面,它在确保与自身法则一致的条件下本能而自由地发展,并重新获得其完整性。”(奇平译)
  施茂盛以诗论诗的句子并不多,而在《无题(5)》里居然发现了:  
  
一次天花板上的长途旅行
抵达的目的地是陌生人的梦境
   
  
  一个孤独的人长久的望着天花板,慢慢的,进入了陌生人的梦境——那不就是诗人的白日梦吗?这几乎就是诗人绝妙的俗常写照了。下文里还有“中途,遇见一只纯正的乌鸫”的句子,让我们联想到史蒂文斯的《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这个意象,茂盛一定会非常熟悉的。接下来,诗人看见了“时间自捅的窟窿里喷涌出来的内脏”与远处教堂的屋顶——知悉茂盛诗歌征候的人,大约都会想到,他最擅长的主题就是时间与宗教——这首诗其实也是其诗学的自我展示。更让人惊喜的是,诗人在这里披露了其诗写秘密,那便是:“用陡峭换取所有梦境的开阔”——这的确是施茂盛诗写的特色,他的修辞以及语言都有“陡峭”的风格,而文风与蕴涵的开阔更是不言而喻!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首诗可以是诗人的得意之作,也几乎是瓦莱里所谓的“上帝赐给你第一句,你要完成以后的九句”的完美版本。总览施茂盛近年的写作,他在对繁杂世事、人心的感悟之中赋予佛心的关照,因而让诗拥有了某种通透与轻盈,而在技艺上遵从了“他被他所经历所描写的世界紧紧抓住,就像上帝被他的造物紧紧抓住一样”(卡夫卡)的诗训,规避了一切人为的技巧,从而写就了他精彩的他乡的“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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