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当代中国新诗的视野里,
非洲诗歌跟非洲在国际政治中的版图类似,处于边缘的边缘,影响更无从谈起。五、六十年代国内的《世界文学》杂志曾对非洲诗歌有过译介,但主要是从亚非拉反帝反殖和独立运动着眼,在选本上有强烈的政治偏好。就我个人的阅读史而言,八十年代末曾买过花城出的一本口袋版的非洲诗选,留下印象的诗人只有一个不乏浪漫主义激情的桑戈尔。1986年四川曾出过《非洲诗选》,2003年河北出过《非洲现代诗选》,但我都未读过,因此对非洲诗歌相当孤陋寡闻。《这里不平静:非洲诗选》则打破了我的“平静”,使我意识到当代非洲诗人和诗歌的有力存在。
一般来说,诗歌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有着难舍难分的联系。对于先发国家来说,其经济、社会、政治秩序是自发生成的,没有外力的压迫,因此人民的心态也比较放松,一部分诗人也有悠闲的心情去为艺术而艺术,在技艺上精益求精。但对于后发国家来说,除了要学习先发国家的经验,在各方面向他们靠拢达到他们的标准外,还要同时忍受他们的压迫和欺凌(毛泽东说过,先生老是打学生),因此怀着一种非常焦虑的心情:既要学习其先进又要反抗其压迫。这个矛盾决定了后发国家知识分子在面对先发国家时没有悠闲和从容感,他们的处境决定了他们很少能为艺术而艺术,他们必须一方面对本国人民进行“启蒙”,打破原有的“陋习”,形成从经济到文化思想的新秩序——其原型就是先发国家;另一方面又要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作出揭露和反抗,争取本国的独立发展,这里所针对的亦是先发国家。对先发国家的爱恨情仇使得后发国家的知识分子无暇也无心情去为艺术而艺术,即使偶尔有人这么做,也多半是昙花一现,找不到读者。就欧洲诗歌本身来说,在遭受拿破仓入侵时的德国,被强邻撕裂的波兰,乃至既要“反封”又要“反帝”的整个东欧诗歌,甚至受英格兰挤压的爱尔兰,诗人们都负有更多的社会责任(如裴多菲和米沃什),而与同期英、法这类老牌帝国内的诗人有所不同。从世界范围来说,第三世界的诗人面临的问题跟第一世界不同,这多少决定了他们的写作倾向,他们对于诗歌的社会功能和审美功能如何平衡的态度。
虽然中国新诗所受的外来影响中,非洲的微乎其微,但这并不是说非洲没有大诗人和好诗人(正如非洲有很好的艺术家一样!)。《这里不平静》将我们带入了与我们同一个“当代”、在生存处境上多少与我们相似的非洲诗人的世界。随着全球化的深入,整个第三世界都面对着相似的问题,诗人们也不例外,只是他们更加敏感和善于表达而已。从这个角度说,一个中国诗人也就是一个非洲诗人。他们面临着共同的全球化情境,受到相似的来自国内和国际资本和权力的限制和挤压,对自己的阶级、性别、文化、种族和民族身份产生疑问和疑惑,在面对强大的“西方”时的文化自卑与自傲,对于被迅速的城市化抛弃的乡村及其古老生活传统的怀念,在一个高速旋转的时代潮流中共有的无力感和被裹挟感,对于被殖民(与半殖民)时代的复杂感情,这些纠结人心的问题或者早已产生,或者正在强化,都纠缠在每一个普通人包括诗人的意识当中。在诗歌艺术当中如何对待和处理这些生存问题,是任何诗人都无法逃避的。
2010年,由南非诗人菲利帕·维利叶斯(Phillippa Yaa de Villiers)、德国人伊莎贝尔·阿闺热(Isabel Ferrin-Aguirre)、中国诗人肖开愚合作编选的《这里不平静:非洲诗选》出版,成为中非诗人之间民间文化交往的一个果实。由于菲利帕很了解当代非洲的诗歌现状,因此与以往的非洲诗歌选本不同的是,选入的诗人都是正活跃在非洲诗坛上的当代诗人(主要是黑非洲诗人),很多人才四十岁左右。其中尼日利亚的索因卡(Wole Soyinka)曾获诺贝尔文学奖,考斯尔(Keorapetse Kgositsile)是南非桂冠诗人,埃及的纳乌特(Fatima Naoot)是当代埃及最令人瞩目的女诗人,更多是我们以往根本不了解的中年一代的实力派诗人。(我们对非洲诗歌的了解,大概就相当于欧美对中国新诗的了解,他们对朦胧诗只有个朦胧的了解,对朦胧诗之后就完全不了解了。)值得注意的是,肖开愚亦很了解同龄的中国诗人,因此译者本身就构成了一个当代中国诗歌写作的强大方阵。译者兼诗人的有张曙光、雷武铃、丁丽英、周伟驰、杨铁军、姜涛、席亚兵、冷霜、韩博、张伟栋、叶美、成婴、余旸等。由于有些诗原文是法语、葡萄牙语、阿拉伯语、极其罕见的埃塞俄比亚语,几个外交官也加入到了翻译的队伍,因此这个译本可以说是诗人们和翻译家们合作的一个成果。
2010年10月18-20日,南非桂冠诗人考斯尔和女诗人菲利帕、德国的伊莎贝尔飞抵上海,和一批中国诗人兼译者共同举行了一些诗歌活动。中国诗人参与的有:肖开愚、孙文波、雷武铃、周伟驰、姜涛、席亚兵、冷霜、韩博、成婴、马雁、余旸、张萌。18日晚上在上海戏剧学院由非洲诗人做了朗诵,后又至上海附近的水乡金泽非洲诗人与中国诗人就非洲与诗歌聊到深夜一两点。19日下午非中诗人们到复旦大学外文系做了诗歌朗诵会,复旦诗社的一些年轻诗人(如肖水)也参加了,当晚在金泽非中诗人们就诗选翻译中的问题与体会做了交流和分享,一些诗人更聊到凌晨两三点。20日下午两位非洲诗人到上海世博的非洲馆进行朗诵,晚上则出席了艺术家胡项城的一个装置展的开幕式。此后几天非洲诗人又到河南开封进行了文化交流活动。这次非中诗歌交流完全是民间的、自发的(用流行词来说就是“草根的”),丝毫没有官办活动的那种“正规”感,始终洋溢着一种个人与个人直接交流的朴实和友好的魅力。就我个人来说,这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黑非洲诗人,通过其人来了解其诗歌与思想。我翻译了四个诗人的诗,他们是南非的马修斯(James matthews)、菲利帕、马希尔(Lebogang Mashile)和博茨瓦纳的迪玛(T. Dema)。其中菲利帕、马希尔和迪玛都是女诗人,还是在非洲和美国很流行的所谓“表演诗人”(Performance poet)。我以前虽然撰文谈及美国当代诗坛的“表演诗”,但一直对它没有感性印象,这次由菲利帕的表演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菲利帕朗诵时一边背诵她自己的诗,一边配合着诗的内容调整语音语速,做出一些身体动作和面部表情,表达痛苦、快乐、遗憾等,确实是将诗歌艺术与表演艺术结合了起来。跟我们从小谙悉的、由朗诵家在舞台上拿腔拿调抑扬顿挫的“诗歌朗诵”比起来,“表演诗”带有更多的自发性,显得奔放。
二
从上海回来后,我用几天的时间再次阅读这本双语对照的诗选。此前我只是局部地读过(尤其是我自己翻译的那几个人),在与非洲诗人有过直接交往后再来重新阅读,整本诗选的全貌终于逐渐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的一个最强烈的感受是,当代非洲诗歌是强劲有力的诗歌。
这种强劲有力的感觉首先来自于它的直面现实,它对于非洲的政治现实、历史事实的强有力的并且艺术的处理。尽管有一些诗描绘了非洲美丽的景色,但就我来说,感受最深的还是非洲诗歌的政治性。无论是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遗留问题的揭露和反省,还是对于身份/认同的焦虑和批判,或是对于腐败专制的独裁者的讽刺,或是对于种族主义的批判和女权主义的张扬,都弥漫着一种强劲的、直言不讳的政治性。而这正是中国诗歌这二十多年来逐渐丧失掉了的一种品质。
现在哥本哈根大学任教授的来自津巴布韦的阿曼达·哈玛(Amanda Hammar)在《现在诗人们说》中谈到了她与友人关于诗歌的谈话,一个非洲诗人是否应该看重自己的家乡身份,被家乡束缚住?离开了家乡的非洲诗人又当如何对待非洲?或者非洲诗人也能够完全象其他洲的诗人一样处理普遍的题材,而对本土事务不放在心上?一个诗人说,“重要的不是你来自哪里/而是你如何对待你来自哪里。”也许这个诗人是对的。重要的不是你是不是来自黑非洲,而是你对黑非洲的对待方式。在诗歌艺术上,非洲诗人反对无病呻吟。尼日利亚诗人奥哈(Obododimma Oha)在《一首诗能病成啥样?》中对那种空洞无物的修辞型诗歌进行了讽刺:一首诗能病成啥样?/当它陷入官样的花言巧语/它发烧,言不由衷/头疼,隐喻苍白/胡乱的夸饰让它拉稀/不当的搭配生疹子/还有那使它虚脱的句法。(余旸译)因此我们不难看到非洲诗歌直面现实、介入现实的矫健身影。
马拉维的克那尼(Stanley Onjezani Kenani)在《某人决定建造利隆圭》中,对独裁者进行了讽刺。利隆圭1947年建城,原是个5000人的小镇。1969年总统班达决定将附近大片热带草原并入它,将它改建成“花园城市”。1975年班达将马拉维首都由松巴迁到利隆圭。班达(Hastings Kamuzu Banda,1902—1997)青年时期曾到美国留学,受到美国黑人领袖杜波依斯(William Edward Burghardt Du Bois, 1868-1963)的影响,投身于黑人解放运动。他还受到罗斯福和甘地的影响。他主张强势政府和和平主义。1966年至1994年间他就任马拉维总统,成为著名的独裁者。《某人决定建造利隆圭》显然是在讽刺独裁者班达将首都迁入利隆圭后利隆圭的“盛况”。这首诗干净有力,令人想到古代中国的“檄文”。“某人决定建造利隆圭/用它混合泥尘的摩天楼/用它的娼妓和乞丐/枪支晃动的强盗和扒手,/堵塞的交通和总统车队。”(张伟栋译,略改)将总统车队与娼妓乞丐强盗扒手相提并论,并列为一害。在列举利隆圭的一系列“乱象”后,诗人总结说:“某人决定建造大混乱”。当然,利隆圭是否这么糟糕?看来也是个问题。除了有任何落后国家在急速城市化过程中都会碰到的杂乱无序外,大概还要加上独裁国家特有的贪赃枉法、裙带关系带来的特殊病象。
说来奇怪,诗人克那尼同时也是一位会计师。也许是会计师对于数字的精算使他对于各个词语的成色与份量也能精细地掂量。诗选中他的几首诗技巧都很高明。在写给一位被未经审判便被监禁三年的诗人杰克·玛潘哲的诗《清醒的屠宰场》中,诗人写道(参照了张伟栋的翻译): 清醒接着清醒被强权残忍地屠宰诗人的诗行被弄得流血在这个屠宰场 诗节接着诗节被戴上镣铐被炮轰到疯狂的边缘圆珠笔被无情地塞住在这个屠宰场 希望悬于一线精神被崩紧到了临界点唯有诗歌站稳了它的立场在这个屠宰场
中文看来是比较简单的,但是英文原文中用了大量的语言技巧。原文如下:
sanity after sanitybrutally butchered by the mightythe poet’s lines made to bleedin this slaughterhouse stanza upon stanza shackledshell-shocked to the verge ofinsanityball-point pens ruthlessly gaggedin this slaughterhouse hope hanged on a ropespirit stretched to snapping pointthe poem stood its groundin this slaughterhouse
第一节中,除了sanity after sanity和Brutally butchered用了头韵外,sanity after sanity和slaughterhouse中摩擦音s多次重复,令人想到动物被屠杀时喉咙无声的喑哑。brutally butchered和bleed则都与“屠夫”形象相关,与残酷的“屠杀”、“流血”相关。第二节中,stanza upon stanza shackled(亦含头韵)、shell-shocked和slaughterhouse也是s多次重复。第三节中,hope hanged on a rope(希望悬于一条绳上)直接是一个词语游戏(亦含内韵),接下来的spirit stretched to snapping point又是以s来强调阻塞、无声与滑动。由于这些词语游戏和音韵暗示,这首诗可以说是不可译的,真是难为了译者。
在另一首诗《五点钟的地中海》中,克那尼写到了从“饿乡”偷渡、泅渡、逃亡到“彼岸”的人的命运。“地中海”成了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象征名词:逃亡之路。诗人写道:
像一个婴孩在睡眠五点钟的大海平静水和水中的一切都是活的除了饥饿的灵魂在泅渡他们想逃离“贫穷”的巨颚逃向那更饥饿的狮子,它将抓伤他们 这些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五点钟的小鸟是骗人的连沉睡着的地中海的天真相也是不真实的水中有鳄鱼张开巨颚它们将吞噬掉我们逃跑的兄弟。
1980年以来,津巴布韦长期处于被美国称为“世界第一大独裁者”的穆加贝的统治下,近年来,该国总是与千倍、万倍的“通胀率”连在一起,发行货币面额动辄以千亿、万亿计,人人都是吃不上饭的“万亿富翁”,国内民不聊生可想而知,但老百姓此起彼伏的游行示威罢工乃至投票大选都没有用,因为总统有军队和警察。津巴布韦诗人齐里克热(Chirikure Chirikure)的《站在边上看》写的就是这类示威群众与警察对峙扭打的场景。 我们站在边上看标语和枪扭打在一起/决心灰飞烟灭而警察踱步回到驻地 一张散落的标语飞舞着飘过/绝望的要求依然字迹分明:“求求你我们求你们了降一降面包的价格”。(成婴译)
西非大国尼日利亚分为东南、西南、北部三个部分。曾沦为英国的殖民地,1862年英国人在西南部的拉各斯开始殖民,并象其通过东印度公司蚕食印度一样,1900年它也通过尼日尔公司在尼日利亚西南和东南部成立了北尼日利亚保护国和南尼日尔保护国。尼日利亚(Nigeria)一词正式登上历史舞台。1906年,英国人将这些地方合并成为一个行政单位,称为南尼日利亚殖民地和保护国。至于北部,由于穆斯林占多数,对英国人的抵抗很顽强,英国人只好通过当地伊斯兰诸埃米尔来实施间接统治。1914年,英国人将南、北尼日利亚合并,成立“尼日利亚殖民地和保护国”,直接任命总督。尼日利亚作为一个统一的政权单位正式登上历史舞台。但这个国家内部三大地区之间的差异并没有消除。其中东南部伊博人基督教化程度很深,与北部伊斯兰教一间存有芥蒂。二战后尼日利亚人展开了争取独立的运动。1960年尼日利亚联邦宣布独立,但仍留在英联邦之内。独立后历史遗留的地区、部族、宗教矛盾日趋尖锐。北部因石油工业而富足,但其他地区陷于贫困。1966年发生两次军事政变,文官政府被推翻,成立了军人政权。1967年 5 月,东部的伊博人统治集团宣布东区脱离联邦,成立比夫拉共和国。7月军政府进行讨伐,1970年1月“比夫拉”失败,内战结束。三年内战使200多万人丧生,余恨至今未了。内战中英国人站在尼日利亚政府一边,反对比夫拉,因为英国人跟政府有贸易关系。尼日利亚作家如阿切比等人都曾卷入内战,受到程度不同的连累。此后尼日利亚仍旧频频发生军事政变。直到今天,由于其复杂的民族、宗教、语言、经济利益格局,尼日利亚仍然冲突四起,危机重重。从1980年起,宗教冲突开始浮上水面。是年,受伊朗革命影响,在穆罕玛杜·马瓦·梅塔齐纳(Muhammadu Marwa Maitatsine)的领导下,尼日利亚北方重要城市卡诺(Kano)掀起了一场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运动,希望建立神权政府,他们与当地人冲突,死了四千多人。同样一个城市,1982年和1991年都发生了穆斯林针对基督徒的暴力冲突。在宗教冲突中伊博人经常成为受害者,一是因为伊博人大多是基督徒,在北方会受到歧视,一是因为伊博人多在外经商为生,容易成为当地无业人员仇富的对象。据1999年的统计,尼日利亚全国人口中,穆斯林和基督徒大约各占一半(前者稍多)。如果二者不能友好对话协商,看来将来还会矛盾重重。
国家不幸,诗人有幸,从某个方面说,尼日利亚纷乱的政治现实,为该国的小说家和诗人准备了丰富的素材。只要他们关注祖国的前途命运,就总能找到想说的话。非洲黑人作家崛起于1960年代,以尼日尼亚的阿切比(Chinua Achebe)打头。“黑非洲小说三杰”是西非的阿切比、南非的亚伯拉罕(Peter Abrahams)和中非的姆古基(Ngugi),他们正如黑非洲政治界的三巨头Dwame Nkrumah, Jomo Kenyatta和曼德拉(Nelson Mandela)一样并肩峙立。他们的写作直面非洲现实,回溯非洲历史,具有厚实感和现实感,这和一些专注于文字游戏的作家是迥然不同的。阿切比的小说已有两三本被译为中文。其成名作《崩溃》描述了非洲部落的生活方式及其宗教传统在西方传教士文化的冲击下逐步崩溃的过程,它在很大程度上和中国19世纪相似,只不过中国的情况要比非洲更加复杂。阿切比支持东部的独立并为此受到过惩罚。
小说家如此,诗人也不例外。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和戏剧家索因卡不用说,其他诗人也不乏直面尼日利亚政治现实和历史的机会。奥哈(Obododimma Oha)是尼日利亚伊巴丹大学英语系的风格学与符号学教授,他的诗语言精简准确,没有冗词。《朋友、公民、囚徒》说的就是尼日利亚的内战与冲突,背后是国家的认同问题。
朋友、公民、囚徒 I
“维持尼日利亚统一是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尼日利亚内战宣言 英联邦的杰克英国化了
尼日尔俘虏,这古老的族群曾自豪于
与众不同而又自由
公民现在变成了俘虏
俘虏永远是尼日利亚人
一起生活违背其意愿
一起灭亡违背其意愿
杰克是联邦,锡着脸
维持尼日利亚的统一但不知为何
乱成沸锅的乔斯愤怒地诉说
中部的纽带不够紧,也永远紧不了
杰克赢了
当他在家乡输了
II
正义的乔斯
一贯冷,太冷
因此流血令她发热
读不出疲倦的群山
眉黛上的表情
因为浓雾重重笼罩着
旱风带来的伤害
一个公民醒来
发现自己被往事俘虏
一个邻居的出现
带来了相互的仇恨和轻易的死
乔斯,就是那顶点
把我们带到起点:
何时杰克给一个人英国式的权利
不跟他人组成一个国家的权利。 (参考了余旸的版本和注释。原诗附于本文末尾。)
乔斯(Jos)是尼日利亚中部高原州的首府,它又名“锡城”,因为英国人发现了这里有丰富的锡矿和钶铁矿而迅速繁荣,吸引了大量东部的伊博人、西南部的约鲁巴人和欧洲人来此开矿,他们占了城市人口的一半,使它成为“种族融炉”,被称为“和平与旅游之乡”,但如前所说,1980年代以来这里开始出现宗教冲突。2001年,乔斯穆斯林与基督徒之间发生冲突,数千人死亡,最后要靠军队才能弹压下去。2004年原州长因控制不力被判刑六个月。2008年穆斯林与基督徒之间再度发生冲突,死了至少四百人。2010年3月又发生冲突,死了至少有二百多人,最后也是靠军队才镇压下去。
读懂这首诗需要读者对尼日利亚这个国家的历史与现状有一个完全的了解。记得当余旸开始翻译这首诗的时候,曾经向我们讨论它的理解问题,那时我虽然英文单词几乎都能看懂,但诗里到底说的是什么,完全不能明白。只是感觉到作者的语言极其精炼,没有一个废词。后来经余旸与作者本人联系,方才理解了其中的一些典故。但考虑到这首诗直面国家的现实与历史,以及对国家认同的拷问,仍然值得我们在这里仔细阅读一下。我不敢说我完全读懂了它,下面仅在余旸工作的基础上,作一个细致点的阐释。
标题《朋友、公民、囚徒》大致说明了各地的尼日利亚人原先是不同的部落,相互之间是一种“朋友”关系,在他们被英国人强行拼合成一个现代国家,并在1960年代获得独立后,人们成了“公民”,但旧矛盾并未解决,新矛盾层出不穷,反而成为英国殖民体制和观念的牺牲品即“囚徒”。就个人来说,不同种族、部落、宗教、文化和语言的尼日利亚人,本来是“朋友”,但被不顾差异地硬拼成一个国家,成为该国“公民”后,因差异而来的摩擦和冲突,“公民”反而成为自己和彼此的“囚徒”:被强制性地捆绑在一个国家里,邻里之间仅仅因为语音、面孔和宗教与自己不同就盲目地彼此撕杀。作者认为究其根源,是由于尼日利亚这个国家的诞生就有问题,是当初英国殖民者强制拼凑的结果。看来作者认为,与其违心地被迫地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毁灭,不如大家分开,反而能够都更好地生活。
第I部分。引语“维护尼日利亚统一是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这句1960年代的内战口号点出了全部的问题所在。人们不知道为何必须维护尼日利亚这个人为地拼成的国家的统一,基本是为了统一而统一,并不惜诉诸暴力。第一节中的“杰克”指英国,这个称呼来自于英联邦的旗帜(称为“Union Flag”或“Union Jack”,Jack原指旗帜)。尼日尔河一带的部落民本来各不相同地骄傲而自由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但自从英国人殖民之后,把他们变成“俘虏”之后,他们就逐渐地变得“英国化”了。在制度、生活和观念上都是如此,被迫屈从于英国人的意志。他们是英国人的“俘虏”。第二节说的是,1960年代尼日利亚从英国人手中独立后,“俘虏”被解放了,人们形式上都成了“公民”,但实际上都成了“尼日利亚”这个被按照英国人的意志强行拼凑成的国家的“俘虏”,而且是“永远的”。不同的人群只好违心地生活在一起,违心地死亡在一起,无论生死都被强行地捆绑在一起。若有人想分,只能招来战争。第三节说杰克“锡着脸”(tin-faced,非常形象,有种金属的冷感,或扑克牌里J的僵硬),在尼日利亚内战中站在尼政府一边,竭力要维持尼日利亚的统一(主要出于商业利益的考虑),因此它无法理解为何象乔斯这样的城市会嚷嚷,没有纽带能把尼日利亚捆牢成一个国家。这里原句是非常形象的,为:the boiling hotpots of Jos tell angrily/a middle belt not tight, never will。(乔斯沸腾的焖锅愤怒地说/一条中部的纽带不紧,永远也紧不了),乔斯地处尼日利亚中部,各族各教人民都有,是一个“焖锅”即大融炉(但里面是高压的),是一个国家团结、人民和平共处的象征,是一个“纽带”或“腰带”,但它“不够紧”,而且永远也不会紧。它的团结力仍然是松散的,一旦出问题就没有用了。第四节只有两行。英国人不管乔斯这样的城市的人们的心声,一力要维护尼日利亚的统一。而他们在国内呢,反而搞不掂北爱尔兰六郡要求独立的斗争,遭到了失败。从1960年代到1990年代北爱尔兰要求独立的一派和要求留在英国的一派之间发生武装冲突,1972年北爱尔兰的自治权为此被取消。从1990年代中开始,两派的主要半军事组织达成一个不十分可靠的停火,而英国人并未用武力强行镇压。为何英国人在国内一套,在国外又一套,非要让尼日利亚保持统一?作者将怒火倾泻在英国人头上。
第II部分。第一节大致是说乔斯这个高原城市气候较冷,也一直遵循理性生活,显得比较冷静,因此成为各族各教人民的融炉,被称为和平之乡,但正因如此,突然爆发的穆斯林和基督徒之间的流血冲突才会使她变得“发热”。第二节说的是在流血事件发生的时候,正是冬季哈马丹风吹拂之时,这种风从撒哈拉带来的沙尘象浓雾一样掩盖了流血事件带来的伤害。人们一时无法理解高原城市乔斯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能会发生误读。(比如将根深蒂固的冲突用一系列经济利益加以解释和处理。)诗里用了词语游戏:for the fog weighs heavily/on the harms of the harmattan。雾(fog)可能是实写,也可能是指harmattan这种沙尘暴风象雾一样,冲突就象沙尘暴(harmattan)一样给人们带来伤害(harm),但被掩盖了。冲突的根本原因被掩盖了。第三节写一个普通“公民”如果能够从流血冲突中清醒过来,就会发现自己不过是自己的故事(stories)的俘虏,关于自己的种族、宗教、语言所形成的“身份”的俘虏,在这种排他性的“身份/认同”思想中,“他者”只要一露面,就会引起“我者”盲目的仇恨,大家彼此强化身份和仇恨,最终只能导致冲突和死亡。最后一节,大致是说乔斯代表着尼日利亚冲突的顶点,但由此也促使我们反思,反思这个国家的起点和出发点问题:当初杰克(英国)给予人们英国式的权利时,也应该给予人们不与他人一起组成一个国家的权利。英国不是一个讲究自由主义、不勉强人的国家吗?最后两句诗写得极其地精简,而含义又极其地浓缩,原文为:when Jack britished someone’s right/not to nation with the other.
从作者的立场看,他将尼日利亚的问题归根于英国及其体制与思想遗产,就是那种不惜武力地维持一个统一的尼日利亚的想法。这种做法将不同的人们痛苦地拼合在一起,反而导致流血冲突。在这种情况下,不如遵从人们的自由意志、喜好和愿望,让他们分开生活更好。
考斯尔(Keorapetse Kgositsile)在其诗作《这里不平静》将现代非洲的症节归因到欧洲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非洲当代的困境乃是它们所留下的后遗症。这首诗酣畅淋漓,充满理性反思的力量。作者写道:一只煎蛋无法被还原。更不必说一只在19世纪肮脏的欧式坩埚里做出来的煎蛋。//当欧洲将这片大陆分割到它帝国主义贪婪的小口袋里,它不是出于美学的理由,也不曾服务于非洲人的利益、意图和目的。//那么,是什么时候,帝国主义贪欲和侵略的残忍,演变成我们这样一种险恶的价值观呢?…… //在我的语言里,没有词对应于“公民”。它是那个19世纪煎蛋的原料之一。这个词是作为那装有圣经和来福枪的包裹的一部分降临于我们的。而莫阿吉(梭托语,意为“居民”),居民,它在那里,无关于你在你当下生活着的这片土地上醒来之前也许穿过或不曾穿过的任何国境或分界线。(冷霜译)诗人强烈反对当代非洲国家按照19世纪欧洲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思维与行动方式划分“你”“我”,按照现代欧洲国家建国的原则开疆拓土,互相扩张、占有和侵略,原本和平的“居民”也成为作为一国之“国民”的“公民”,互相杀来杀去,乱成一团。反观尼日利亚的冲突,不正是英国留下的一个乱摊子吗?考斯尔的《这里不平静》正好和奥哈《朋友、公民、囚徒》相呼应。
科菲·阿尼多赫(Kofi Anyidoho)《双胞胎兄弟之歌》是对大诗人科菲阿沃诺(Kofi Awoonor)的致敬之作,他描述的是非洲两个双胞胎兄弟依特斯和阿特苏歧异的人生,具有象征意义。依特斯过着传统的生活,而他的兄弟阿特苏则向往着西方的生活,跟殖民者和外国资本家搅在一起。诗作以依特斯的口吻写出:
我有一个双胞胎兄弟
我们吮吸同一个乳房,
走在这同一片土地,但梦想的是不同的世界。
今天我在这里,
抓住我祖父下沉的小船
而我的双胞胎兄弟阿特苏
飘浮在天上在喷汽客机中。
凝视着天空
梦想着外国的港口。 依特斯在老家跟父亲一起过着贫困的生活,在国家的农业政策下,农民的土地被国有化,种上了粮食,但这些粮食是为了出售给有钱人的,本地农民则处于饥饿之中:我们的肠胃生来不是为了享受生命中的美味。/大米 甘蔗 全都送到了阿克拉/给有着干净肠胃和银牙的人们/去吃,并在他们窃取的荣誉中膨胀。阿特苏一心只为了赚钱,“离开目标去追求财富”。也许是在阿特苏的影响下,老家发生了很大变化,人们的灵魂也发生了变故:阿玛托离开了/来过 又走了/然后他再也不来/卡塔科也离开了/来过 又走了/然后他来了。但是没带灵魂。(张曙光译,略改)这实际上是“传统的非洲”在对“现代的非洲”提出劝告和警告,但是这有用吗?
在非洲这个种族、民族、宗教、语言和文化极其复杂的万花筒中,作为极少数的弱势群体的亚裔有其特定的命运和遭遇。肯尼亚的印裔女诗人莎尔遮·佩特尔(Shailja Patel)在其长诗《先令之爱》中,叙述了她父母的事迹。为了给子女更好的教育和一个更好的将来,这对印裔夫妻起早贪黑地干活,积攒金钱,送孩子到国外学习,但是他们的努力永远要跟货币贬值搏斗:诗中象音乐中的确定节奏的鼓点一般准时出现的“1975年/15肯尼亚先令兑一英镑”、“1977年/20肯尼亚先令兑一英镑”、“30先令兑一英镑40/先令兑一英镑”、“50肯尼亚先令兑一英镑”、“75肯尼亚先令兑一英镑”、“2000年12月/120肯尼亚先令兑一英镑/90先令兑一美元”。作为亚裔,他们的面孔跟本土人又不同,因此常常在政治动荡时成为被掳掠的对象,“像有一块石头在身体里我认识到/三代的亚裔肯尼亚人将永远/不足以成为肯尼亚人/我所有的爱国狂热/永远不会把我的皮肤变黑”。当他们到美国时,又因为来自第三世界而受到移民官的刁难。因此,回顾自家这段经历,女诗人说出了她的诗是如何产生的:“某种东西/要让我的血管爆裂某种东西/冲撞着涌上我的喉咙像岩浆/涌起/最后/我明白了/为什么我是一个诗人”。(雷武铃译)这大概就是“愤怒出诗人”。
随着全球化的加速,象女诗人这种“出生在A国,成长在B国,读大学在C国,工作在D国”乃至父母来自不同种族、自己也跟不同种族通婚的人将越来越多,成为未来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个趋势,在这种情况下,传统的“民族”、“国家”、“民族国家”和种种成文不成文的“分界”、“身份/认同”、“祖国”概念将越来越不适用,未来的理想世界一定是一个不分种族、国藉、语言、宗教,没有“你我”“彼此”尤其没有贫富悬殊的大同世界。
三
在翻译中,也有诗人在一些句子上译出了自己的诗风。如席亚兵译索因卡《洪荒之后》“Governments fell, coalitions cracked/Insurrection raised its bloody flag/From north to south.”为“政府垮台,同盟破裂/从南到北/到处揭竿而起,红旗翻卷。”译“He escaped the lynch days. He survives.”为“他逃脱了私刑算帐的日子。他保住了命。”甚好。如果换成了“他幸存”,就太文绉绉了。译He scratches life/from earth, no worse a mortal man than the rest.为“他在尘世中/拼命,终有一死,不比他人强到哪里”,语感甚干脆。不过我个人觉得意义上稍有欠缺,似可译为“他在尘土中/刨食,终有一死,不比别人更坏。”这首诗写的似乎是一个非洲前独裁者之命运。诗名中的“洪水”令人想起旧约中诺亚时代的大洪水,以及法王路易十五“在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之名句。“尘土中刨食”可能来自《旧约·创世记》3:18亚当夏娃违禁后被耶和华惩罚的典故。在那里耶和华对倒霉的亚当说:“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地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你也要吃田间的菜蔬。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用了这个典故,就使诗有了一层更复杂的含义。在基督教世界观里,始祖堕落后,人人皆有一死,也皆有原罪,因此,大家都比别人好不到哪里去。对他也应该有一种同情心理。
姜涛的翻译时不时会闪出他自己的诗歌写法。如将齐基娅《海文湖》中like mass display girls doing the kwasa-kwasa译为“如一群女孩/跳着哇塞-哇塞舞”,将帕克斯《星群》中的as though your uncle never grew beyond/the fleet-footed boy he was译为“你叔叔/仿佛还是那个飞毛腿男孩”,将同一作者的《信心》中my body drawing a taut line beneath the question译为“一个追问扯紧了我的身子”,均绝妙。
叶美将哈尔霍夫《海洋鹦鹉》中its colour swell and rise译为“它的毛色凹凸竖起”,堪称绘形绘影。不过叶美也有失手的时候,比如哈尔霍夫的Chi Kung一诗,叶美误读成了《济公》,其实应为《气功》。里面taps kidneys to chi them应为“拍拍腰部让气流通”,而不是“拍动肾脏吃它们”。我自己在翻译博茨瓦纳诗人德玛的诗时,也将一个词arched错看成了“疼痛”(实为“弓起”),后被冷霜指出,方加以改正。可见彼此校对还是很重要的。
大概由于诗选的主要编者是女诗人菲利帕,因此诗选中女诗人不少。我最喜欢的两个女诗人,一个是南非的马希尔,一个是埃及的纳乌特。后者的诗是用阿拉伯文写的,我看不懂,只能透过刘炼和刘宝莱的翻译来理解。她的诗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令我想起《古兰经》和《一千零一夜》中的天使、精灵与超级魔幻的世界。马希尔的诗是我译的,她的诗有强烈的节奏感,象《我舞蹈以认识我是谁》、《有一个我本来可以成为的我》都是,而《女人孩》则显示了高超的诗歌技巧。
我翻译的另一个女诗人,也就是本书的主编之一菲利帕的诗。菲利帕生于1960年代的南非,其父是加纳黑人,其母是澳大利亚白人,一生下来后由于其时的种族隔离政策正处于高潮期,“杂种”是要受到极大的歧视的,父母只好将她交给别人(一个白人家庭)抚养。这导致了她从小就对自己的“身份”有着强烈的敏感。菲利帕长大后成了一个诗人,用诗来述说她与身份、血统、女性、政治的遭遇、体会和反省。她出版了诗集《比建筑高》(Taller than Buildings)和诗剧《原本的皮肤》(Original Skin),可以想见,在非洲,皮肤政治和女权主义不是一种学院里的泊来理论,而是活生生的现实斗争。
《这里不平静:非洲诗选》(No Serenity Here: An Anthology of African Poetry in Amharic, English, French, Arabic and Portuguese),(南非)菲利帕·维利叶斯(Phillippa Yaa de Villiers)、(德国)伊莎贝尔·阿闺热(Isabel Ferrin-Aguirre)、(中国)肖开愚主编,世界知识出版社,2010年。
附:《朋友、公民、囚徒》一诗的原文:
Friends, Citizens, Captives
Obododimma Oha
I
“To keep Nigeria one is a task that must be done”
—Nigeria’s civil war slogan
Jack of the Union britished
Captive of the Niger, ancient peoples pround
To be different but free
The citizen the captive now
The captive the Nigerian forever
Living together against their will
Perishing together against their will
Jack was the union, tin-faced
To keep Nigeria one without knowing why
The boiling hotpots of Jos tell angrily
A middle belt not tight, never will
Jack wins away
When he loses at home
II
Jos of the just
Always cold, too cold
So bloodshed makes her hot
Can’t read the expressions
On the brows of the tired hills
For the fog weighs heavily
On the harms of the harmattan
A citizen wakes
In the captivity of his own stories
A neighbour’s presence that sours
In mutual hate & easy death
Jos, just the climax
Takes us to the beginning
When Jack britished someone’s right
Not to nation with the other.
(本文主体内容分为两文发表:“强劲有力的当代非洲诗歌”,《南方都市报》文艺副刊2011年5月15日,以及“这里为何不平静——当代非洲诗歌的政治性”,《中国改革》201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