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
我们去钓雪,我们去钓山,我们去钓水,
我们去钓漫天的粉末,
我们去钓离去的鸟群为我们快递来的纷纷扬扬的鹅毛,
我们去钓奔跑的兔子,
我们去钓漫山遍野而无人放牧的羊群,
我们去钓一夜之间全部逃脱的树木,
我们去钓阴郁而灰蒙蒙的天空,
我们去钓雾蒙蒙而明晃晃的大地,
我们去钓昼与夜之间仿佛而又如此细微的不同,
我们去钓那一直追随我们,
又消融在我们此刻回望中的,蜿蜒小路,
我们去钓白茫茫的寂静与孤独。
永不再重现的蔚蓝
必须有一场骤雨去终结那绵密仿佛无垠的潮湿,
必须有一场暴雪去驱散满天而低垂的阴霾,
直到孤独如一堵墙,在你面前升起,
并没入云翳的深处
直到你在持续的俯视中再一次看见久违的太阳,
直到你在一个人,一个时代,甚至那世世代代的的孤绝中
得以重逢,那或许永不再重现的蔚蓝。
白色的血痂
我奋力把雪球掷向湖面,
水的伤口,结痂于悬浮的白。
我一直在岸上,等待伤口彻底地痊愈,
等待那白色的血痂,
最终湮散在深褐色的,水的肌理中。
我来了
“我来了,”猎人们已带着他们的猎物离开。
而你们依然是那惊悚未定的一群。
不仅仅是一次新的生离死别,
而是一次俄罗斯轮盘游戏中的幸存者,
是晨风吹开书的哪一页,
就意味着谁被天空中的弹眼所选中。
而你仅仅是未被翻开的一页。
你在你们共同拥有的那片树林之外的
一面湖泊的堤岸上徘徊,
直到密集的枪声停息,
直到千疮百孔的天空,弥合与消融在
一个巨大而蔚蓝的弹孔中。
飞鸟
一群飞鸟从我头顶掠过,
在光秃的枝丫与枯黄的树叶之上,
它们更像一些突然获得了翅膀与方向的树叶,
随后,落向了那为黑色的屋脊所隔绝的深渊。
寒冷的残余
最后的雪是天空遗留在大地上的粪便,
这些寒冷的残余,在黄褐色的泥土上,
在斑驳的草丛间,
作为一种记忆,作为寒冷已然不够,
作为白有时并非一种洁净的见证。
我已活过了我自己
我已活过了无数的时代,
活过了世世代代的喧嚣与孤独堆砌出的,
这宛如最初的城池,
我已活过了这最初的山,
这最初的水,
这最初的由海浪馈赠的淤泥堆积出的寄居之地。
我已活过了我自己。
这里空无一物
我在孤山山脊一个宋代亭阁的遗迹上驻足,
眺望山下的水池,水池对面晃动的车流与人烟。
游人们纷纷聚拢来,然后散去。
他们说,这里空无一物。
砌筑
他们用唐或宋代的石碑砌出了我们下山的路,
而我们用寂静与沉默,
砌筑出了一个此刻的,淡蓝色的薄暮。
我们终将被砌入,那越来越浓的暮色中,
砌入那树木、那枯草、
那虫的啼鸣与鸟的翅膀融合而成的浑然与静默中。
孤山
孤山这样的小,而我每次的登临
都能发现一条新的上山或下山的路,
更别说那些以新的面目来与我相见的树木或花草,
那些飞鸟,或与我一样,
为这一片幽静所吸引的松鼠了。
而你永远无法穷尽的这小,
不过又一次印证了生命的忽悠,
不过印证了你与松鼠,
与飞鸟,与这花草,
与这注定比你活得久远得多的树木,
曾经共同拥有过这山的静穆。
飞鸟投林
飞鸟投林,你是其中之一,
你奔向树丛,并非因为疲倦,
而是欢喜,
是你在枝丫间的跳跃与伫立间,
辨认出一片,以及更多从大地深处汲取着
幽暗之光的叶子。
北方来信
“这两日南方大雪,你都好吧?”
“谢谢你快递来这最新的一片雪花,
胜似一支轻盈而硕大的鹅毛。
或许,我可以蘸一蘸天空中依然密布的云,
以给你回信,
以写一些不用分行的文字。”
我说,“南方大雪时,
我有收到你的短信一样的欢喜。”
是同一群鸟儿
是同一群鸟儿,在同一片树林,
从夏天飞到了冬天,
它们停落在那些光秃的枝丫上,
它们曾隐藏在密密的树叶后面,
(它们彼此呼唤,又仿佛
那些在叶面上流淌、晃动的光。)
此刻,它们藏在了它们的身体中。
山坡上
山坡上,裸露的泥土上的薄冰正在融化,
在你脚下,在那倾斜
铺展向天空的旷野。
阳光一如既往,正和煦地照拂着你,
照拂着此处,以及更远处的草木。
你来到山坡的一个平缓处,并驻足,
直到你听见了冰在你身体深处融化,
直到你听见了,那些锐利的尖刀
断落、消融在了水的静默中。
雨落下来
雨落下来,游人便四散开,
便弃湖而去,
而你便多了一重奔向那静止的湖面的理由,
而你且化为那无数的雨点中的一滴。
你从一种无数中分离,
又加入了一种新的无数。
而鼓胀的水面缓慢地上升
而你从一面水的镜子中,看见了
一个低垂而有蔚蓝从岩石的罅隙中涌出的天空。
在外桐坞
在外桐坞,我做模特的近三个小时中,
后山山顶的烟岚经历了四次聚散,
或许,那并不是烟岚,
而是天空中低垂的云,
在缓慢地移动,
四次被山顶的手指捉住,
又四次松开。
在烟岚第四次散开,
与第五次聚拢来的间隙,
我的形象已孤独地落满了一张铺开的宣纸。
初冬
在初冬,天空中被云层覆盖的太阳
像极了月亮
我在山林中行走
就像穿行在那些明亮,而恍若白昼的夜晚
倪云林
每次读倪云林的画,
我就会想起冬天,
想起生命中那共同的寂寥与萧瑟。
就像每到冬天,
我就会一次次想起倪云林,
想起那些他见过的,
而又一次次与我相遇的,
繁华落尽的树木。
果子
果子不应该堆积在果盘中,
不应该出现在餐桌上,
不应该在锋利的牙尖上
成为一种被咀嚼之物,
它应该在枝头腐烂,
它应该仅仅因自身的重量
从树枝上落下。
如果你知道,
如果你知道了,
你就是那果子,
我们都是那果子,
在无数的枝头,
在同一棵树上。
绝望
被一场暴雨赶往一条水泥公路的密密的蚯蚓,
那些疾驰而过的车轮,
是上帝,还是撒旦?
相对于它们的生死,
让我更揪心的,是那些碎末的剩余部分,
它们是否和我们一样,
因一种比骨髓更深处的剧痛所折磨。
或许,它们又是值得庆幸与羡慕的,
因为它们依然没有获得足够的智识,
以从这剧痛中发明出绝望。
白翅膀的你
白翅膀的你,希望我的到来没有惊扰到你。
你那么优雅地展翅,
在透明中盘旋,
你并没有选择天空中
那些无中生有的岛礁作为休憩之地,
而是在离我不远的堤岸上重新收拢起羽翼。
是的,人们曾用我们共同的形象来描绘天使,
那在透明中永不停歇的翅膀,
那礁石般沉默的使者,
那在我们之间,正注视着我们,
而不被我们看见的眼睛。
你是谁?或者说,它是谁?
而我们终究需要一对如此古老而柔软的翅膀,
以将我们捎往那我们所不知的未来。
你必须
你必须一直追随你内心深处那最真实的声音,
直到遥远的天边。
你必须永葆一颗赤子之心,
以避免那无色无声无味的真实
淹没在时代的喧嚣中。
你必须在提笔的那一刻,
放下所有的读者,
包括李白、杜甫,
包括莎士比亚、但丁,
包括曾与你分享过一个时代,
并被你誉为我们这个时代先知的米沃什。
你还必须忘了你自己,
忘了你曾是一棵树、一朵花、
一根草儿;
忘了你曾是在一棵树、一朵花、
一根草儿的影子中奔波的蚂蚁。
不是骄傲
我知道,不是我的骄傲,
(又有谁是值得骄傲的呢?)
而是我心底的羞耻,
将今天的我,与无数的昨日区别开来。
时代的幻像
如果我坐在茂密的树丛中,就像此刻一样,
而树叶在一个瞬间落尽,
我是否会被十多米外,
那些正在烟尘中行走的人们看见?
如果这整片林子的树木
在一个瞬间被移走,
而我依然坐着,在原地,
我是否会惊扰到他们?
如果我身体下面是蔓延开来的水泥地,
并与十多米外的水泥马路,
并与马路对面的水泥铺展开的院子连接成一个整体,
我这一刻的停留是否会给他们带来
那仿若真理在这样一个时代显现的突兀与残忍?
如果一座新的大厦,
一座钢筋水泥的森林重新拔地而起,
而我坐在一台电脑前,
(那是无数的树叶中任意的一片吗?)
如果我终于愉悦于,那无数的电脑在连接中,
不断复制、繁衍,并堆砌出的一个时代的幻影。
寂静是一面悬挂的鼓
那追随一辆疾驰的自行车而来的美妙的乐曲,
被一口浓痰卡在了喉咙里,
仿佛飞机引擎发动时形成的噪音,
随后,那团声音的粘稠之物,
落入了堤岸上的草丛。
但乐曲并没有再一次升起,
我的目光,代替了耳朵
追随那远去的车轮,汇入了更远处的车流,
汇入那些晃动着的光,直到寂静升起,
直到寂静成为一面悬挂着的鼓。
薄暮中的大雁
一只在湖面上盘旋的大雁,
它会落向哪一片树丛,
成为这个薄暮的一个炙热的谜。
而仿佛同时看见了我的眺望,
它一次次在树枝间穿梭,
又重新折返向空空的湖面,
它一次次从浮出水面的木桩侧畔掠过,
又径直坠入那高处的蔚蓝。
它一圈又一圈地盘旋,
依然那么有力,仿佛一次势均力敌,
而更为惊心动魄的对峙中永不枯竭的力量,
直到它落向更远处的暮色中。
看见
在西湖沿岸的风物中,
最让我倾心的,应该是宝石山脊上,
那瘦削而坚实的保俶塔了。
它一次次从密林间浮出,
并与我相见,
一定缘于相互间一种强烈的吸引。
它伫立着,在一座城市
与它头顶的天空之间,
在蜉蝣般生生灭灭的生命
与一个仿佛无尽的瞬间之间,
你一次次看见,
而你终将被它看见。
尘世的幸存者
上山的路上,半空中,
那些密密麻麻而细小的飞虫,
在夜晚,在你手中光束的映衬下,
构筑出一道厚厚的幕墙。
而你的呼吸,又在形成那么多生死的漩涡。
它们中的一只,或是几只,
粘附在你鼻孔的内壁上,
成为你生命中一次难忘的奇痒。
更多的它们,从那漩涡的边沿上滑过,
并同你一道,
成为了这尘世的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