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颂
失眠是显示忠诚的时辰,
对爱情和友谊,事物和人。
形象在黑暗中浮现,
成为(难得的!)白热化的思想。
一如头颅上燃着的钨丝,
是对世界的庆贺,
又是人生的孤独的催化剂;
踩在骷髅上,才感到踏实。
失眠时做的事,一定是美的
是对失眠的祝福。
失眠是减法,但也许奥卡姆
会抱怨数值太少:“差——”
失眠时,要对自己说:
“我不做那个无法接通的人。”
你已经全然成为赞颂
——对于世界的广阔。
你细数着沙子,它们
咬啮着你的手指。
直到你的身体流出芳香,
像一次未果的行刺。
西塘之夜
与夏汉、津渡同游
有一个尺度在水中迷惑人,
偏要靠在水边
眺望,这三人形成对称的组合。
不仅仅迷惑,而且要将身体掏空,
用温柔乡困住乌托邦。
水捆绑的,只有水清楚;
不愿解开。老板娘摆上杯盏,
掐灭桌上没有的灯:
三两鱼还是钻起了水中的漏洞。
只有绿叶在悄悄攥紧水的绳子,
一边汲水,一边否定了汲水。
如果你不信,请问一两个无依靠的投水人。
水养成了依赖性,将我们
悬在不可能的桶里。
迷惘,是因为不懂得阴影的法律。
而胡乱感叹,让头上的星星颤动。
何时,雨停了,苔藓
停止了在瘦腿上的搜刮。
穿警服的小伙子,让大家安静,
不要惊扰镇里老年人的睡眠
流行音乐喧哗着,抚平心里的不规则。
宗族已经长到了对岸,看不见
招牌的家里。残酷冒出地板
也不过是仙姑一样的蘑菇撑着伞。
而当我们刚躺下,传来公司里
有人的妻子上吊的消息,当夜返回,
这嘉善,不是地名绝妙的提问吗?
秋天
你涉水而来,满足火,
在靠近时远离。我看到
光的器皿一想圆满就破碎,
天空颅骨流出音乐的鲜血。
一种深沉的、明亮的教养
滋养着宇宙。让我不再贫乏。
太阳幸福,眼睛失明。
心在上升,负着矿石的重负。
树叶闪烁着摆脱光,一群苦役
淘金的日子。在水边,
鸟飞离自由。
我拒绝成熟,伤害着同类。
我和谷粒一起入睡,直到它们
变成你温暖的金玉良言。
夏日的郊区
我醒来,从侵扰我身体的
汗里,醒来,坐在床边,带着
焦急的心情;不适、不快
似乎是天气对我的怂恿。
我原来兴许没睡着;醒在白日里。
这是烈日曝晒的东郊,朋友
租的小平房,偶尔有麻雀
影子在院里飞动。你推
门进来,“怎么不开电扇?”
你说,一边旋开开关和我的
脑袋。现在,事物表露
着沉默,木桌,在倾听木椅,
长出木耳,抵抗着屋里的
潮湿。但是,慢,且听,在
我头脑灯丝般炸醒的白日里,有
一只水鸟嘎嘎长鸣,刺破
窗纸和耳膜,是鹤吗?……异族人的
长腿,钢钎一样敲打在郊区的
沼泽地,出没于荷塘,借我的假寐。
清晨旅行
冬天,怕没有了蝉蜕,我们
才将它留在冒气的壶嘴边
坐着说话,试图让话语留下来:
其实不过是两部电话机
可以跑动的空气,将意义
补充给小河里的小鱼,有多少
焦急的情状,传播失去了桨
信息倔强地回溯在河流中
“都是你”冤枉愿望
镜子难得照见一回亲人
连对象也变得少了,让
你的发问必要,“若你某天
早上醒来,可以选择一处清晨旅行,
你会去哪?”答案是——“你那里。”
苍蝇
早起,瑟缩着,我蹲在了门口,
只有那里有一片温暖的阳光。
我蹲在门口。然而苍蝇也发现了
那个位置,群集着,飞舞着庆贺。
光亮推开了周围的阴影。我疑问:
一颗心,怎样化出了这么多苍蝇?
它们无视我,就像我雀跃的心,
此刻也不过为了这点阳光的温暖。
趴在我的后背,苍蝇在我的后背
飞舞,它们真是我美好的伙伴!
瞬间我觉得自己背负着整个天堂,
从没有这样沉重,这样贪恋快乐。
我也清楚它可能变成可恨的地狱,
不用动身子,只需要动一动思想!
我警惕着自己变成那威猛的上帝:
他的思想是存在,也可毁灭存在!
图书馆
一种声音,从野兽的头颈发出
弥漫了空间,吹入我的神经。
这是即将捕食的恐吓的声音?
还是出于交合,欢乐的声音?
今晚,它从书本的镇压中逃脱,
还是由无数作者的幽灵放出?
那些正在放牧的幽灵,放牧着的幽灵,
在灯光下,在这黑暗的野兽体内相遇。
它的身影无比轻松地跨越书架,
在角落憩息。灰尘加重它的鼻息。
它慢慢靠近我的脑后,无论怎样
都出于天意,白纸上看不见血色。
一条蠹鱼爬动,消失在书页。
也许——我是否敢说——是我
撑开了那片天地:野兽的上颌与下颌?
我惊惶抬头,上下四方,除了空气
无非是书,书架,书架,书。
我的一点爱,一点恨都影响重大。
怎能不慎重:一种偏好让书架散架,
那是重力也没有做到的倾颓……
墓园
松树和柏树,繁茂而多;直立着
带来温暖。这儿,赶走了空旷。
年轮增大了墓园,将来人挤在
边缘:但还挣扎着去看那些涟漪。
带来赞叹。不停转悠,却不会
掉进脚下的土地,索性消失。
而抬头望天,也不会从此飞升。
……鸟儿合欢声,倾倒了碑石。
当黄昏降临,本来极少的人
来不及扩散,天空可会感到逼仄?
还是忙于梳理发辫?自由自在?
目光最终落在枝条分叉的地方。
又欢乐又疲惫,如此缓慢的时光
漫步在梦中,补偿我昨夜的酣醉。
一个老人拉住你占卜,而几乎
没人能在这里待上完整的一天。
甚至半天。但,是什么吸引我们
在金黄的山上迟疑,谈着这里?
一路谈到这里。在这里遇见一位
朋友,不曾谋面,但熟悉你的文字。
第二次离开这里,胜过初次来到,
意味着对冥府拥有了某种权利。
这里放下我们高傲的嫉妒,行走在
说着俏皮话的松树和柏树间。我想到楷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