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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艾洛:语言炼金术的光之漩涡——兰波的《海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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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3-02-14  

艾洛:语言炼金术的光之漩涡——兰波的《海滨》

 
海滨

白银和黄铜的车厢——
钢铁和白银的船首——
击打泡沫,——
扬起荆棘的根。
荒野的潮流,
和退潮的广大车辙,
一环环旋行向东,
向森林的木桩,——
向防波堤的树干,
它们的夹角被光之漩涡冲撞。


  这首《海滨》是兰波Illuminations这部散文诗集中仅有的两首诗体诗歌之一。研究者和阐释者通常都会注意到陆地和海洋的交叉互换:车厢,船首,泡沫,荆棘的根,交叉属于陆海海陆;之后更加明显,荒野上的潮流,退潮的广大车辙,都是海陆的交叉互换;诺曼底和布列塔尼地区的特殊防波堤是用插在海滨的数排木桩造的(很特别,夏多布里昂在回忆录里特别写过他家乡圣马洛的这种防波堤),而森林应该是拥有一个个树干,但兰波把这一死一活两种树木互换了一下,变成了森林的木桩和防波堤的树干。
  题目的海滨似乎很清楚,说的是海的边际,陆地与海洋的交界处。这首诗也整个像是海洋与陆地难以区隔的模糊地带,海陆混同起来。但海的边际并非只有海滨,还有海天之际。这首诗与天空有没有关系呢?最后一行的光本来有些突兀,基弗在法兰西公学的系列讲座,第一堂就是围绕兰波这首诗在讲,他讲到光之漩涡的时候,说这是非物质对物质的冲击,冲撞来自太阳,来自天空,来自cosmos。这个光的出现还是会让我们把视线往上往远抬,看向天空和太阳。
  如果我们考察一下手稿,就会发现一些有趣的改动: 

 
            兰波《海滨》手稿,藏于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BNF

  第二行钢铁和白银的船首——”,钢铁(acier)本来写的是天空(azur),后来兰波用钢铁盖住了天空,修改的字迹跟标题一样,墨迹更深、更黑。兰波计划发表这组散文诗的时候,本来也就还没有标题,所以,这里可能也是类似的创作方式,先写了正文,然后修改并加上了标题。初稿中的天空告诉我们,这里其实并非是实际的船首,而是云与天空构成的船首形状,天空和白银的船首,是青白和银亮的船首,因此,第一行的白银和黄铜的车厢——”也就是银亮和黄铜色的车厢,这种黄铜色是在夕阳中常常出现的色彩。至此,我们发现,似乎一切都是兰波面对天空的联想和想象,而他用钢铁替换了天空,一是为了统一:白银、黄铜,白银,都是金属,都是可触摸的,天空这个不可触摸的,换成钢铁,倒也可以解释了;二来,兰波可能想借此把明显会暴露天空指涉的天空一词替换掉,他的这个替换很成功,我们初读这首诗,绝不会想到这是想象,会以为写的是实际的陆地和海洋,虽然白银、黄铜、钢铁这些词很怪异,但我们仍然有具体的实景感。他抽掉了现实性的唯一元素,反而让这首诗更现实了,但也更想象、更梦幻。实与虚就此模糊,海洋与陆地悄悄压倒了天空。
  海洋与陆地都是更属地的,而天空则更加属天,用基弗的话来说,更加非物质,一个个光之漩涡就这样冲撞着夹角,它们的夹角,它们是谁?是森林的木桩和防波堤的树干,它们的夹角指的是它们和大地形成的夹角,一般来说是90度的直角,基弗对这一点有很巧妙的解读,他说这个人类文明的象征,确实,这让我们想起毕达哥拉斯定理,想起人类初期的土地丈量与划分,想起建筑,所以此处光之漩涡对夹角的冲撞,是一种暴烈的摧毁与重构。我们可以看到,开头并没有说车和船,而是说车和船的一部分,船首,与此相应,我也把char翻译成了车厢。后面的荆棘的根、泡沫、潮流、车辙、木桩、树干,这一个个部分正是冲撞而成的人类文明碎片,它们同时也在光之漩涡中重新组合构成新的存在,诗歌的存在,这是诗歌的制作,poesis of poetry,是兰波语言炼金术把世界分解成元素之后重新熔炼而成的存在。
  这里我们必须提一下这本散文诗集的另一首诗体诗歌,Mouvement,那首里,兰波提到的运动和这里一样,可以是双向的,既是一种现代工业化进程的进步,也是一种回返,是工业革命(revolution)中的旋转回返(revolution),是从化学向炼金术的有意倒退。一环环旋行向东这一句既展现了车辙和宽广到整个海岸线的广大潮流如何向着东方旋行,也有回环往复的意思。
  兰波这整部散文诗集的创作时间都是难以确定的,应该1870年底到1871年春天他就在阅读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的巨大兴奋之中开始了这些散文诗的写作,但具体创作时间一直没有确定证据,甚至连这部诗集和《地狱一季》的先后都各有说法。但我想在此给出一个尝试。
  这首里有一些耕作的指涉,比如,兰波到了英国以后喜欢用英文词(诗集的名字Illuminations其实是英文,这一点魏尔兰在书信中有明确的说法,他和兰波用这个词是指painted plates),比如有一首的诗名就叫BOTTOM,这首诗里的船首(proue)让我们想起犁(prow),船首击打浪花的动词battent,也有打麦的专门意思,而第一句的车厢char)与犁(charrue)是同源的,罗马帝国时期说到的高卢车(carruca),就是说犁。扬起荆棘的根,既是马车行过荒野的实写,也可以暗指开荒犁地,这就又一次回到了我们前面说到的人类文明的创始时期。
  这种对英文的指涉,都是兰波和魏尔兰去过英国之后才出现的,所以这首诗很有可能是18731月到3月间两人在英国郊野大量散步之后写作的。那时候正是快要犁地的初春。这也符合向东旋行这一句,因为法国海滨的退潮要么是向西,向着大西洋,要么是向南,向着地中海,向东旋行是不可能的,如果是基于在英国的经验,那么向西正是从多佛向着诺曼底和布列塔尼(兰波和魏尔兰回法国都是从多佛去比利时然后再绕回法国),远行也就是返乡。
  但在Mouvement那首里,兰波用到了strom这个德语词,他1875年去斯图加特学德语,手稿转手的复杂过程里,这段时间兰波为了发表而与人接触时,应该是有机会增添一些手稿,Mouvement应该是这段时间增补进去的,与之风格类似的《海滨》一诗(都是自由体,标点符号等运用也很类似)很可能是同时期写作的。另一个例证是,《海滨》和Fête d’hiver这一首写在同一面上,另一面写的是Nocturne vulgaire这首。这是手稿中唯一双面书写的。很可能《海滨》这一首是之后添加的。
  所以,如果我们按照1873年这个时间点来考虑,这首是虚实空间的交汇,如果我们按照1875年或之后这个写作时间来考虑,这首诗就是纯粹的回忆和想象,更具有普遍性。或者,还可以有第三种可能,兰波1873年在英国写了这首诗,之后打算发表的时候(1875年或之后),他减弱了这首诗对实景的指涉,最后一行光之漩涡本来用的是定冠词les,他改成了不定冠词des,这是对第三种可能的有力支持,一个确定的时间地点的确定场景,变成了更恒常、更普遍的人类可能。在这语言炼金术的光之漩涡里,一切都在瓦解,一切都在新生。
  我们能在法国诗歌中感受到这首诗的回声,我们能听到马拉美Salut一诗中提到的船首和船尾,我们能听到瓦雷里《海滨墓园》里天空与陆地之间诸火构造的大海的反复涌动。我们能听到,向着东方而来的一个个光之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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