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再次进山是一个晴日。向导却说起了暮雨，故事
与别处所闻略同：天地浑沌，山鬼拿走了方向与道路
采撷的村民陷入困境，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处——
有段时间，这里的莽莽苍苍在我脑子里盘旋不去
且聚散无时，如遇山鬼。我打开电脑里的图片
有一棵树披挂薜荔，满身藤萝。是山鬼显形，但分不清
是男，是女。有时像屈原，有时又像维吉尔
采药
看，这就是七叶一枝花，植物中的异类
轮生的叶子中冒出一朵花，花叶同形
这就是传说中的七仙女，用下凡的手帕
救活了被蛇咬伤的一对恋人。科考队的专家
又说：药诞生于人类的缺陷与伤口。他还说
上天有好生之德，万物皆药。他心中的草本纲目
我深信不疑。因为鸟鸣山涧，已疗我心病
伯乐
那棵叫伯乐的树，现在管理站的院子里
生活得并不开心。这里离市井太近
离深山太远。它在草木中已潜伏多年
那里的阳光与空气，塑造个性，也滋养共性
但科考队在山中指认了它。说，有一种
金斑蝴蝶，世上珍稀的物种，能够被此树指认
于是，它像红楼梦的元春，失去了乐园
绿蕨
在溪头，我见到一群浣洗青纱的小姑娘
有时独身蹲伏，有时结伴而来
在身后，是无边无际不分你我的族类
从南面的山岭漫向北坡
它们抱着一个庞大的水库，在大地漫游
常以露水濯洗冠缨。我在溪头饮水
不知道它们来到水边，是不是也渴了
涉水
左岸的草木，与右岸没有什么区别
左岸的道路，与右岸没有什么区别
左岸的房子，与右岸没有什么区别
左岸的人间，与右岸也没什么区别
在溪涧中，我知道鱼的快乐，鱼也知道
我的快乐。鱼不分上游与下游，我也不分
什么世内与世外。我们都在水中央
哨卡
科考队来了，哨卡打起栏杆；探险队来了
哨卡打起栏杆；去山寺的人来了
也放行。此外，有许多事物偷偷通过了哨卡
有时是下山饮水的野鹿
有时是风，溜进大山去，调整时节。如果在深秋
车子停在哨卡边，不为受检，是为了
看哨卡边那棵红得扎眼的枫树
漂流
春水中，未曾剥皮的原木漂过了木鱼山
到了夏天，人类就成为另一批轻浮的事物
澎湃的红尘突如其来。泊在山口的大巴
远远听到游客的尖叫。换装处，他们扒掉心事和姓名
以身心之轻应和流水之盈
沉闷的血肉之躯
在救生衣的保护下蛮野地撞向大自然
陈野
上面两个木，下面一个土。这不是算术符号
是公路边的瓜摊，瓜农蹲在地上比划
教一个泊车的游客认字
村子的名字。与田野的野异形，但电脑里没有
手机也打不出。简单的智慧，原始的创造力
还体现在种瓜的技艺上：这里的瓜比别处纯朴
像地名一样稀奇
黄竹
黄竹岭的晨曦中，赣江沿着武夷山脉缓缓站了起来
抓住了新鲜的太阳。夸父的太阳
当高山为人间献出第一道流水
护林站的六名汉子醒过来了
夸父留在人间的六个影子。赣江源头的六条溪水
他们抹了一把脸，提着刀走出院子
脚印在大山深处流淌
巡山
月亮朝西山走去。护林员睡着了
四周的夜籁，像天幕的星星一样密集
那只黄狗一会儿竖起耳朵，一会儿朝西山吠了几声
今夜，巡山的只有月亮，和
月亮里下来的几个人
那只大黄狗溜出院子，追不上他们
只好半途而废
驿道
到达古代的路，已断断续续。隘口的茶亭
一如既往供应苍凉的山风
落雨的时候，屋角的破碗里看得见苍天的脸
和虫网上民生多艰的皱纹
我接过先民的传说，找到盐巴，布匹，火柴
隔山的古城，被隔世的先民
用一付肩膀缓缓挑起，晃动血脉里的浪花
源头
一千多米高的水，拥有哲学的高度，和植物的分蘖术
云层里开出的泉眼，让山海经说了一次谎话
从高处下来，装在瓶子里的水，静静的
仿佛草木凝结的绿，仿佛云层后面的天空
被改变的刻度，被修改的坐标，让一千多米高的水沦为平庸
哦，在真正的源头，我生长的河流，我见过的河流
那纸上流过的河流，血脉穿过的河流，我们只能短暂相逢
大树
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我不断看到世间的奇迹
现在遇见的，是一棵大树
超出护林员合成的怀抱
它顺着心意使劲地生长，头顶上的两个球体
一颗为日，一颗为月，仿佛皆为玩物
如果它渐渐脱离时间的约束，真叫人担心
一旦它消失，溪水中的月亮，就找不到返回天空的道路
飞鼠
在赣江源，苍山保留了不少秘密
传说中灭绝的鼯鼠突然现身，在林间大胆滑翔
仿佛百慕大三角消失已久的飞机
我指望暮晚的时候下山
遇到这样的飞鼠。我要与这些物类中的杰出者
一起清理汉语中的不敬之词。但更多的时候
它只是一个词，存在于护林员的讲述中
天幕
带到山上的书已看过一遍。想写的书尚未动笔
管理站的朋友在集镇喝酒，问起山中岁月
我无可回复。我还在征询上天的意见
星星已看过一遍，还是那个数量
月亮已看过一遍，还是那种态度
一架飞机经过与一只雀鸟飞过，后果是一样的
再呆一段时日，或许稀薄的天幕会给我一些灵感
溪水
去溪涧里捡石头，只知道这块石头与众不同
但究竟是什么模样，却无法预知
正如还在生成的诗章。仁者说，相信每一块石头
或者粗砺，或者尔雅，无论携带着何种身世
溪水是它们最后的命运。自然界最优秀的教师
针对内心的雕琢，让所有的事物重获尊严
不论是石头，落叶，还是彻夜鸣唱的娃娃鱼
版画
真是块神奇的木版。先是一片流水
从木纹里涌出来。接着是一片透过密林的丝缕
墨汁表达的光明，从底片来到纸面
以上帝创世纪的功力，拓展人世的隐喻
这位到过赣源的版画家，探究过日光的粗与细
现在按照艺术的原理，把内心的经验
告诉我。那丛林的虚与实，契合人世的黑与白
梦蝶
“我站在人间，众草荒芜。植物园的月光
经过严霜的清洗，仍然有点儿杂乱
现在，深巷里的狗叫声已停了
我准备向梦中走去，冲破红尘，与情侣相逢
金斑蝴蝶，植物中的王后。她在梦中看到了我
我在梦中看到了她。”伯乐树独立寒秋
它的喃喃自语无人能懂，除了苍山下来的风
莲花
时光的火焰，燃烧在十里平畴。没有灰烬
灰烬就是每一朵花瓣间尚未消褪的露珠
就是摄影者每一次靠近时的光影
就是面对果实，采莲女漫漶而清澈的目光
有时候，我怀疑这就是爱的气息
经过众荷喧哗的山坳，一种源自花香的肿胀感
触动了我爱的想象。正如像深秋时的凋零
天池
在观音岽，玻璃幕墙放出了一缕新茶之香
在群峦之间，最亮的绿羞涩地藏身于采茶女的竹篮
在茶室的根雕案几上，那些叶芽在沸水中游弋
亦如茶经浮于脑海：
“蠲忧忿，饮之以酒；荡昏寐，饮之以茶……”
但我所爱的，仍然是茶场低处的一口天池。那池中
盘旋已久的苍鹰的影子，才是上苍赐我的新茶
竹杖
往巅峰望去，观音岽已伸入云间，达于天庭
云彩上闪现观音的身影。这名普渡者
居于众生之上，已经看到了苍鹰，采茶女
但一定看不到林莽中穿行的溪水，探险者的旗帜
鸟鸣，杜鹃的笑脸，这一切无助于攀登
向导就地取材，给每人砍了一根竹杖
大地的力量，像电流一样注入躯体，从谷底传向巅峰
漂流（2）
起漂处，流出缩小的长江。尖叫声里
仿佛闯进虎跳涧的险滩。记忆的筏子一路宛转
溯游在上一个世纪，一个拐弯的年代
尧茂书，出师未捷的探险者，以及那群
首漂长江的洛阳汉子，我青春时期的偶像
满脸络腮胡子，从浪花里跳出来
指着这个娱乐的时代，叹息远去的时代精神
涉水（2）
牛马的声音喧嚣一夜。山洪冲刷的地方
菜地的竹篱被打翻，水陂漫了堤坝
蓄养的草鱼逃到沟渠，汇入轰响着的溪流
去往彼岸的道路被打断。彼岸
还有什么值得牵挂。不过是一位年迈的老翁
守着山脚的老宅子等待寿终
但是，这就是一名年轻人涉水的理由
水陂
昨天夜里，被春雷惊动的大山发出怒吼
一道道闪电像云豹忽然睁开的眼睑
奔腾的涧水汇聚万物的歌喉
护林员睡得非常沉。他们的大梦就像清晨的水陂
飘着落叶残枝，蓄满激情和力量
他们的呼声，就像小水电站的轮机，转速均匀
忽视了一夜风雨
水厂
来源于竹根的水，好水。水厂的老头一边说
一边摸出名片，用商业的眼光看着来客
早年他伏在山路边，牛马一样掬饮
现在他拧开接水的管子，让过滤的机械转动起来
将来他还要思考，清泉到达人间的道路
为什么又一次缩短行程？院里传来
卡车声，塑料桶的冲撞之声，如此浑浊
饮酒
遇上打雷的日子，冬笋就成了地下的牛角尖
让挖笋的人钻进迷宫
金黄的竹鞭啊，锄头下的真相
翻动的新泥，恰好预备春笋的生机
春雨停了，新笋已脱了十次衣服
酝酒的人往竹身内注入米酒。这一片竹海
把土膏里的春秋，化成我杯中的竹筒酒
拾薪
我看出这片树林与它处不同。从里面出来的人
面容像马尾松一样高古
他们从林区的曲径中偶尔冒出来
身上充满松脂的气息。有一次我还发现
一个人肩上拖着一根干枯了的松枝
红色的松针洒了一路。无人收拾的松针啊
开始清点我少小时松岗的拾薪岁月
路碑
离源头八百米处，树立了一块石碑
从源头下来，我们都抚着它的头
感谢它指示的方向
源头迸溅的水花，已洗去一路的风尘
源头上石碑，三个红漆大字隐没时
我们就到了路碑边。八百米
我们抚着方向和路程，感觉有和没有，真的不一样
丹雉
这名高大的山里汉子，做过不宜宣讲的营生
偷猎。盗伐。保护区的仇敌，心中的黑暗已经稀释
他建在山坳里的养殖场，土鸡欢鸣，满山乱滚
争抢着果树下的虫子
而另一个角落，绿色的塑料网内
一些七彩山鸡，像一群教室里的学童
接受良好的驯化，一如他的后半生
香火
这位大妈走了很远的路。她喝过山寺的水
开始上香，双手合十，暗暗说出自己的心愿
由于声量控制得不够好，我听到
她的祈祷中提到小孙子。她希望神给予一些力量
让孩子的人生，不要像刚刚走过的盘山公路
九曲回肠，尽管最终能够到达目的地
她还希望孩子，首先能够顺利来到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