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可以单纯、恬然地栖居在大地上吗?大地——这人的原初的故乡,时至今日是否确实已被匆忙奔波在大地上的人遗忘?抑或,大地仍然活在少数人的心里?作为似乎只能生活在大地上的人,如果确实已经遗忘了大地,是否还能回到大地?如果能够回来,是否重新单纯、恬然地栖居在大地上的他们会不时地仰望天空?应该说,这些问题会很容易让人想起海德格尔的哲学。但作为当代汉语诗人,必须意识到这些问题其实也是中国古典哲学和古典诗歌的母题,更应该是当代汉诗的母题。对大地的眷恋是西方民族中的大陆民族——德国人,和东方民族中的大陆民族——中国人,所无法抑制的。他们都是那么思乡。两者的差异是,古代中国人始终就不曾离开过大地。对大地,古代中国人表现出一种孩子般的依赖。甚至,正是这种孩子般的依赖导致了他们性格中的某种对命运的逆来顺受。最极端而言,古代中国人甚至愿意在大地面前泯灭自我,渴望自我全然消失。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过真正的自我。他们根本就不需要。而德国人则觉得只有回到大地深处才能完成他的自我和存在,此自我和存在才是神圣的。如此,作为与我们的祖先相反——已经开始不可逆地建立起自我的当代中国诗人,必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在我们内心深处,思乡是否仍然与我们的祖先那样强烈地存在着?我的看法是,对我们中的绝大多数而言,思乡已经荡然无存了,故乡已经崩塌。今天的汉语诗歌几乎完全就是建立在对故乡的遗忘上的,因而今天的汉语诗歌只能建立在生活和语言的无根的表相。并且,我们越是试图抓住所谓的生活和语言的普遍性,就越是遗忘了真正的生活和真正的语言的根在哪里。而这也是现代欧洲人的问题。因而对何谓诗,我们只能做出“诗是诗的主题”“诗到诗为止”这样的极其虚弱,本质上带着辩证法的狡黠和无奈的回答。这里必须指出一个事实,只有现代诗人才喜欢所谓的纯诗和所谓的诗的形而上学。现代西方的纯诗诗人马拉美、瓦雷里、史蒂文斯首先是诗人中的辩证法大师。与哲学家的辩证法之途不同,他们用隐喻和幻象来完成辩证法。可以认为这种隐喻和幻象就质地而言不是荷马的隐喻和幻象,也不是但丁的,而只可能是某种更为执着的来到现代艺术和诗中的辩证法。这种更为执着的来到现代艺术和诗中的辩证法使其生成的隐喻和幻象成为之前的隐喻和幻象的破坏者和对立者。故可以认为现代纯诗诗人试图用辩证法来完成纯诗,现代纯诗诗人认为纯诗是诗的家。他们试图建立起——纯诗——这样一个人的古老家园的替代品,以取代人对古老家园的记忆。因为诗的核心——对故乡的比血缘更深沉的记忆已经被连根拔除了。这种连根拔除应该从源头说起。众所周知,辩证法和现代科技精神的始祖——苏格拉底,是本能地讨厌诗的。但凡谈起诗人,苏格拉底说话的语调里总带着嘲讽和调侃。与他之前的诗人不同,他相信人是万物的尺度,而非神是万物的尺度。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认为正是苏格拉底和他的粉丝欧里庇德斯以一种市民和群众的乐观精神终结了从来只关注神和英雄而从不关注普通人的崇高的古希腊悲剧。而这种盲目的本质上市民气的乐观精神的资本就是辩证法。或者这么说吧,因为辩证法的普及,使得人不再单纯,不再对世界有单纯、高贵,乃至直入的认识,对世界的知识取代了对世界的智慧。而人如何能在辩证法中完成对故乡的思念呢?人只能在单纯中思念故乡。人越是思念故乡,越单纯;人越单纯,越是思念故乡。如此,难道我们不觉得奥德修斯其实有着与阿基琉斯同样的单纯吗?更准确地说,奥德修斯在阿基琉斯儿童般的单纯中发展出了一个成年男子的复杂。但奥德修斯的智慧不是辩证法的智慧。可以认为,奥德修斯的智慧是一种不断地死而复生的智慧,还乡的智慧,而正是苏格拉底终结了这种智慧,终结了古希腊悲剧。聪明人苏格拉底其实正是庸常群众的代表。
如果以上我的认识是正确的,我们可以这样来定义在当代何谓一个真正的诗人:诗人,思乡的赤子。而我认为诗人聂广友正是这样一位真正的诗人,正是这样一位赤子。他以他的《来信》系列向我强力地证明了这一点。不得不承认这些天以来因为阅读他的《来信》系列,我处在一种全然的震惊中。在此我要说,很多时候诗人的生活形象和他的诗歌形象是一致的,但很多时候又不一致。而诗人的生活形象与他的诗歌形象不一致或许会更让我们有兴趣去了解其原因。因为我相信对诗人而言诗与生活的一致需要能力,诗与生活的不一致或许更需要能力。作为聂广友的朋友,平时交往时我总是能够很清晰感觉到他在生活中的那种圆融,他总是能够机智、委婉,甚至富于忍耐地去处理一些人事。而他的来信系列却是一组与他的生活气质截然相反的无限内敛的单纯、高贵的同心圆,有时甚至表现出决绝。这种单纯、高贵和决绝的圆又是那么孤独,带有孩子和大地母亲的柔和。以致于我不得不认为正是因为这种先天的柔和使他无意对生活表现出过于直接的回应,也使他对人事有了更彻底的洞察——如果人事只能是这样的,人事就用人事的方法去解决,别把诗扯进来。写诗是孤独的事业,与众人无关。对这个时代的诗人而言,诗,就像故乡,它的本质是隐匿。或许这也是生活在当代中国的诗人必须具备的牺牲和隐微。
在聂广友的来信系列中,我感到大地和故乡遥远又切近地召唤着他。所谓来信,正是从故乡寄来的一封封家信,或者漂泊的诗人写给故乡的。故乡虽然已隐匿,诗人虽然身在异乡,彼此却有着更紧密的连接。事实上,来信系列的第一首——《威廉来信》已经道出了大地的某种日益隐匿在暗夜和月光中的对诗人的呼唤。那里虽已破败,却生活着诗人全部的亲人,以及只有亲人才能带给他的安全和秩序。只有在故乡,他和他的亲人才是恬然的,是月光下本能地追逐着神秘信风,奔向山坡的自由的马群。在这个诗的本质日益隐匿的时代,我相信大地给诗人带来的首先是忧伤的母性,然后才是父亲般庄严的正午和亲人们喜悦相逢的节日。
阅读他的来信系列,不能不觉到十九、二十世纪德国浪漫主义诗人,那些同样渴望还乡,更早出发的赤子——荷尔德林、特拉克尔、里尔克。因为对一个自我已然诞生且日益强壮的当代汉语诗人而言,已经无法像古人那样自然地无我于天地宇宙,他已经无法直接地回到故乡。所谓西化,所谓现代化是必然。只有经过这样的围绕自我的百般曲折,诗人才能还乡。还乡时,诗人已是一个新人。他不再是一个仅仅表现出依恋的孩子,而是一个风尘仆仆、弘毅果敢的成年人。他既是大地的赤子,更是大地的保护者。这一点,在聂广友近来写的《郊岐来信》中得到了很好的证明。这是一首经过了充分现代化却又有着纯正汉味的杰作,格调雄浑、高古,质地澄明、喜悦。不知不觉,让人来到故乡盛夏中的绿荫。其技艺的难度和成熟在当代可以说是罕见。在这首诗中,我感到某种贯穿在他的全部《来信》系列的惟有拥有了成熟的现代自我的汉语诗人才能获得的那种在对经验和诗的反复沉思之后所生成的诗思已然日益坚实,某种心智的步履上的沉郁有力产生了,终于踏上了更坚实、古老的祖国大地。这种心智的步履上的沉郁有力使得这首诗的词法、句法非常独异,由来信第一首相对欧化的句法进化到了某种崭新的汉语,诗的每个词句从句法的逻辑中摆脱了出来,让诗人获得了只有在经历了还乡路上长久的艰困后才领略到的清新——那种还乡后的喜悦。全诗散发出某种古奥又全新的抑扬顿挫——属于现代汉语亦属于古典汉语的抑扬顿挫,令我觉到现代汉诗在经历着充分的散文化的同时已然悄然开始了某种全新音乐的结晶。因为我一直深信只有当现代汉诗产生出某种深沉、奇崛,足以与古典汉诗的音乐比肩的音乐,现代汉诗的成熟才是可能的,现代汉诗才会获得在其似乎自由的表相下的最为根本的形式。试问,诗怎么可能没有音乐呢?音乐是诗的灵魂。当诗人令语言产生了音乐,语言就成为了诗,就像水变成了酒。据说苏格拉底在晚年的日子里曾听到一个神秘的声音对他说,“苏格拉底,去搞音乐吧。”但他不曾启动这次开始。我觉得这是必然。
在此我要说,写诗是一种技艺而不是技术。技艺来自对古老大地的古老记忆,并且总是回归又拓展这种记忆,而技术本质上是对此记忆的拒绝和试图替代。因而在这个崇尚技术的时代写诗必然是孤绝地迎难而上,是以一敌万,艰难地回到大地“潮湿阔大的灰根”,而不是聪明、机智,在经验和语言的繁杂表相之上蜻蜓点水,做无穷的联接。并且,在当代,所谓汉味,绝不是穿上长衫、马褂,回到所谓的民国、封建历朝那回事,那个也忒容易了,本质上是倒退。而是独自勇敢来到大地最深处,面对日益深沉的暗夜,在基础无穷的崩塌中重建已经毁坏的家园,直到一个更神秘的精神到来。可以把这种更神秘的精神定义为纯粹精神,它来自比大地有着更多神秘的天空。可以把这种同心圆般超然、永恒地运动着的纯粹精神定义为某种从一开始就绝对超越经验的存在。同时,这种从一开始就绝对地超越经验的存在又深深地扎根在经验的最深处,扎根在大地的中心。诗人惟有来到大地中心,深情拥抱这中心,沉重背负起这中心,才能走向更神秘的属于天空的纯粹精神。这更广大的属于天空的纯粹精神对大地唯有爱。对总是思乡的诗人而言,那是一个熟悉又全新的家园。它更新了大地,既复位了大地如狄奥尼索斯般苦难地分解,自我献祭,自我复生,又意味着它不再仅仅只是悲剧。在遥远又切近的未来,它更可能是比自我复生更神秘的神圣喜剧。对于这种大地之子来到天空的可能性,尼采深感悲观,觉得是不可能的。他把古希腊人的阿波罗精神定义为古希腊人为了掩盖苦难又总是死而复生的大地的存在之真相而主观生成的“假象”。但我对阿波罗精神的认识与尼采刚好相反,我觉得古希腊人深信阿波罗精神的存在是真实的,天空和大地一样真实,并且天空最终主宰了大地。这一点,已被古希腊神话中众神之主宙斯的祖父——第一代天空之神乌拉诺斯从大地母亲盖亚的指尖诞生这个神话隐喻所指出。与古老的大地母亲不同,年轻的天空之神乌拉诺斯象征着希望与未来。故我相信,就像在久远时候——那个时间刚开始的一刻曾发生的,在某个神秘、广大的未来,光辉的圆会在这个本质上属于遗忘的时代结束之时从螺旋最深处升起。这意味着人类的一个全新时代的到来。
注:“潮湿阔大的灰根”引自聂广友《来信》系列之《圆柱来信》。
聂广友《来信》系列选二
威廉来信
夜色寂寥,我们走出厨房的后门,
鱼贯行走在客厅窗底的暮色里。
后院,青草无人管辖,任其
屯积起又一阵奢侈的幻灭。
那年,蜘蛛已在天空结网。
经过半山坡倾斜的镜面时,看到
信风前来赶起厩棚里的母马子马
纷纷向山冈上跑去。
屋棚刹时失陷于一个停滞的旋涡,
八月显出它黯然的神情。
行走在云幕底下,我们感知到
月亮抚摸到了我们各自怀揣的那只坛子。
众神无语。她说道:“爸爸说了,今晚
你们都得听我指挥。”
绳子轻轻晃动,分泌忧伤。
她的身体发出树的香味。
远处,人们在大厅茧光的辉映下
排练起死亡的舞会。她倾听到一棵树的低语。
在原地起伏着,她一动不动、默默无言地
向着树心做着坚忍的靠近。
郊岐来信
夏日奥敷,水闸被提及。
赭色石门的多目
锈蚀,在异乡人的颧骨
生长依附的躯干。
冈岸坚实匍匐,从堤腹
拱出楼宇,阳台,南陌的
旅舍。供远行人
走入清凉陌生的廊下。
玻璃房子、坝河
侧卷着,正打开那边
阴郁的森林。而水的干涸
危及幼小男孩的生命。
傍晚,薄径迎来树垛,
函数公式,绿色圆坡。
坍毁墙面驻停的髅花
让我们安宁。白日里,
遇见柏油陷溺的郊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