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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周东升:幻觉的叙事学——解读聂广友《都城》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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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3-04-13  

周东升:幻觉的叙事学——解读聂广友《都城》系列



  聂广友写于2010年8月的“半首诗”《都城》所开启的一种诗歌途径,确实独具一格,它似乎迥异于新旧诗的传统,不论风格、结构、意象构造或者是叙事性,都超出了诗歌史的既有经验。阅读时,总能感受它的绵密、迷幻、幽玄、对物的迷恋、对现实的超越以及形而上的存在之思,而意欲言说却又无从说起。怎样才能有效走进“都城”?会不会如K进入城堡那样艰难?自《都城》问世以来,我一直在不断地思考,如今似乎发现了一些脉络。
  对于《都城》系列的解读,需要我们先回顾一下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诗歌发展的一个显在的脉络:即叙事在诗歌创作中的不断演进。“第三代”诗人终结了朦胧诗的英雄主义豪情之后,叙事就已经成为当代诗歌精神的典型表征之一。不论是“莽汉”的粗砺故事,还是“他们”的琐碎生活;不论是学院派的体物入微,还是非非主义的零度还原,叙事都进入了诗歌写作的精神核心。柏桦反复说“诗歌中的事件”,并经常援引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诗学主张“Noideasbutinthings”以佐证。王家新说诗歌要“讲出一个故事来”,西川则说“歌唱的诗歌便必须向叙事的诗歌过渡”,等等。几乎所有重要的诗人都曾对叙事发言。虽然他们各有不同的指涉(诸如及物性、反讽、个人化、口语化、身体等等),但都包含一个共同的精神旨归,即将叙事上升到诗歌审美的范畴,这在80年代已经发生,而在90年代蔚然成风。当然,作为公认的典型的抒情诗人柏桦一直强调诗歌的叙事性,这可能令人费解,实际上,柏桦这看似矛盾的言、行是统一与和谐的,他一方面诠释了中国诗歌的抒情性本质,一方面以创作实绩显示了叙事在诗歌写作中的功能。正如孙文波所说,诗歌的叙事“绝不是有些人简单地理解的那样,是将诗歌变成了讲故事的工具,而是在讲述的过程中,体现着语言的真正诗学价值。”“叙事在本质上是对处理经验的全面强调”。在柏桦代表作之一《往事》中,我们正好看见诗人处理《红与黑》般的爱情题材的强大叙事能力。就此而言,叙事在诗歌创作中实际上拓开了一个新的审美向度。
  在谈论叙事的时候,我们要特别将其与文体学意义上的叙事手法区别开来,臧棣有过透彻的阐释:“叙事性,在一些优秀的诗人那里,它显形为一种新的诗歌的审美经验,一种从诗歌的内部去重新整合诗人对现实的观察的方法。从文体上看,它给当代诗歌带来了新的经验结构。它的意义绝非仅仅限于是一种单纯的表现手法。”
  于此,我们反观《都城》系列,就可以惊奇的发现,《都城》对于物象的久久凝视、对于故旧往事的幻化呈现,正好处于诗歌叙事性的进程之中,虽然它呈现出迥异的风格,但并不真的孤单与另类。甚至我们还可套用前面的言论这样去描述:诗人通过叙事处理过往人生的种种体验,在一种全新的叙事结构中,获得独特的审美经验。然而,这样的描述似乎准确,但细细思考,又似乎隔了一层,对于渴望走进都城的读者而言,是无法满足于叙事性的高度概括的,这就需要我们再换一种思路。
  当我们把叙事性与叙事文体相区别的时候,我们看到了90年代以后诗歌呈现出的一种新的审美意识,一种对于布尔乔亚式的抒情的抵制。然而,如果我们将其与叙事文体相联系呢?(我想实在没有必要过于警惕把叙事性与基本的、普通的叙事手法相提并论会损害其审美的格调。)如果我们把抽象出来的叙事性还原呢?那样,我们就会又回到叙事本身。更进一步看,在叙事理论方兴未艾的当下,我们是否可以用叙事学的眼光来打量、解读诗歌呢?我想,这也是一种值得试探的冒险。
  现在我们再回到《都城》系列,不免要想起经典叙事学的诸种概念,诸如叙事空间、时间、叙述者、叙述层、叙述视角等。因为,在《都城》系列的叙事中,很多时候正是借助了这样的叙述策略去营造浓厚的诗意氛围。
  首先,我们来辨析诗歌中叙述者的身份以及叙述的视角问题,这将直接关系到我们在阅读诗歌时获得体验的明晰性。叙述者也就是故事的讲述者,在诗歌中,我们也可以把它看做是诗歌情境的描述者,叙述者可以是人格化的人,也可以是一个象征性的主体。在叙事学中,叙述者可以分为故事外叙述者和故事内叙述者。不同类型的叙述者将造成不同的叙事效果和风格,也影响着叙述视角的选择,诸如全知、限知,或内聚焦、外聚焦等。在多数的诗歌中,叙事并未呈现文体的特征,因此叙事学的理论往往无用武之地,而在《都城》系列的复杂叙事,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尝试的机会。例如《他背着樟木箱子在雾中独自站立》中,我们便可以发现叙述者的身份:

1.暮云逼拢,他左腿提起,上面的身躯
2.微微前倾,世界静寂,他蓦然惊觉
3.身后已空出一片虚空,高墙连同小巷
4.都在那个蹲着卖影碟机的汉子的率领下
5.出走。“那么,我来自哪里?”
……
12.我承认,“来不及拜访”是合理的,
13.暮晚的倦怠被新鲜的微风刮刺,
14.他回忆起往昔——

  在开头的四行我们便清晰感受到是一位诗歌情境之外隐在的、确定的叙述者开始了他的描述,并轻易地跟随叙述者凝视这一桢定格在傍晚的剪影(是照片抑或是脑中存留的影像?)。在叙述者全知的视角中,我们不仅可以感受到暮云的涌动、世界的沉寂及在骤然变化的场景中物象的神奇浮现,同时也能体验到人物内心的“惊觉”,如同观看影片。但到了第12行,这种刚刚形成的视觉习惯,被叙述者的出现打断了。“我承认,‘来不及拜访’是合理的”,故事外的叙述者突然现身,并以第一人称“我”直接发言,叙述者确定的身份因为他的出场立刻变得不确定,令读者困惑。而当叙述者人格化特征显现的时候,叙述的话语时间也就被迫中断了,立刻便造成一种阅读的顿挫感,我们不得不停下,去思考叙述者的“我”与被叙述的“他”之间的关系。而这层关系在文本中并没有明确的指引或暗示,只有此处的语义上关联:“我”=“他”,但由于诗歌中叙述视角的设置,他一直处于被看的境地,而“我”一直是隐在的,这就为阅读带来了谜一样的猜度:我和他什么关系?接下来“他回忆起往昔——”一句,告诉我们诗歌进入新的叙述层。但是接下的两行中,再次令人疑窦顿生:“这一步(腿)”及头顶上的“云团”与第一行的“左腿”和“暮云”何其相似,仔细辨别,二者指涉的就是同一个场景。

15.这一步(腿)陷在这里已九十多天了。
16.头顶,云团里的奔突有些阻滞,他想起背上还有
……
29.他伸手向空中要了一杯夏天的杨梅汁,
30.(此时,酸涩的雾气已湿透了春衫)。

  然而,问题又来了,“他”存在于当下的画面中,而画面又存在于“他回忆”的“往昔”中,这显然是矛盾的。因此,诗歌此处的这个“他”与开头的“他”必然不在同一个时间维度上。这种写法在传统小说中不可想象,但在诗歌中确属常见技法。新诗叙事的人称历来比较模糊,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并不稳固,比如卞之琳《白螺壳》的“你”,柏桦《高山与流水》中的“他”,其指涉总在变化。《都城》第二部分《一座嫩黄的山谷》及第三部分《一瞬就是二十年》都涉及你、我、他三种人称,这就需要从叙述者的角度来识别。而这里追忆的“他”立于哪个的时间视点上呢?这个时空的问题我们留在后面再谈。但可以明确的是,叙述者和叙述的视角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诗歌在一个小小变奏后,也再次回到原来叙述的节奏,诗歌内在的气息,由相同的叙述语调及视角传递下去。

31.小鸟鸣叫,无人知,他刚趟过一片茂盛的
32.重金属林地,想到以后还须独自前往,
33.他就有些伤悲。翻转之身在空中隐隐走过,
34.那是拥挤着的暗青色的影子
35.正变得越来越热烈。
36.他毅然,向那个拈花微笑的对手那
37.发着白光的牙齿的空洞里掷进去一团浓雾。
38.这时,小镇上的人们都在家中
39.炼制使头脑肿胀的丸药;总经理站在阳台上
40.开始致词:我知道,你昨夜梦到了都城,
41.我已为你准备下两部重车,请你
42.沿一条生路,连夜向沸腾之地进发。

  这一段的前面部分,视线一直聚焦于“他”,到38行处,视线发生了转移,投向了小镇——人物存在的背景,叙述的节奏在这里做了一个调整,然后再次聚焦至阳台上的“总经理”,总经理这几行带有双重意味的致词,为一段人生做了总结,也打开了另一条沉重的生路。至此,隐藏着的叙述者在一个过去与当下共生同在的时空中,完成了一段人生的凝视与追忆。
  在《上海市第十二五金商店》一诗中,同样有一个凝视的叙述者。全诗一共71行,我们看前几行:

1.米色大理石压住檩线,严肃在扩张。向上
2.转眼遇到一个家庭主妇闲静有阳光的晌午。
3.晾出的衣被囚禁在不锈钢锃亮的笼子里。
4.继续涌起的外立面在原地等待,保留住必要
5.的格调,以立体多声部的盘绕。粗劲线条
6.经过几个层次的放下后,又退回到原先的
7.平面。转向两边的大街,仍宏阔地发展。

  与前面例诗不同的是,叙述者在这里是一个在场者,他专注的视线在不断地移动,并试图在冷硬的线条中,寻找一个打开追忆的入口。其对物的审视也颇有内在的节奏,由大理石的严肃、转入家庭主妇的娴静,再到不锈钢的笼子、又推向广阔的楼宇的外立面,最后返回,由近景再将目光向远方展开。到了第10行,叙述者忍不住现身,“把自己惊了一身汗。”这是非常刻意的一笔,诗歌既不想凸显叙述者,让他变成导游,又不愿过于冷落,以免读者完全沉浸于物象之中。这样的冷静与克制的笔调,制造了适度的距离,在诗中营造出一种不浓不淡的意绪。这种手段,在后面的诗行中一再出现,如

16.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20.没什么可担心的!
44.中年人接了没有?
50、51.可推销员是如何赶到这里的呢?
65、66.推销员又是如何抵达的呢?

  叙述者不断地发问,以话语本身引起读者对其关注,也不断地通过问题或断言引发读者一起进入诗歌情境。由此也形成诗歌演进的语义及情感节奏波动变化。与《都城》第一节不同的是,这首诗主要采用的是限知视角,叙述者进入诗歌情境,只描述眼前所见之景,极少进入诗中人物的内心。这便造成了这首诗沉稳、冷静的叙述格调。
 在《都城》系列之《他挟一个黑色公文包独自走进百货商场》、《青壁》、《1993年上海四川北路上的邮电总局》、《东方汽配城》、《乐园》、《碧巷》、《上午,街头的阴影正剧增》、《11路公共汽车仍行驶在当年》、《康桥园区》、《行路难》、《里昂花园》等诗歌中,也同样可以通过对叙述者及叙事视角的辨析进入诗歌。当然,叙述者的身份及叙述视角在不同诗篇中有着不同的、甚至更复杂的设计和安排,但若能意识到这样的一条阅读途径,我想一定可以更好地领略诗人在往日重现时所营造的幻化诗意,也能发现诗人写作的良苦用心及诗歌文本中独具的匠心。
  然而,叙述者身份的分析,只是揭开都城的一道薄薄的纱幕,接近那诗意之核还需要更多的探索途径。接下来,我们从叙事空间的角度来切入诗歌,看一看诗人是怎么营造迷离的幻觉般的诗意氛围的。
  帕斯在《批评的激情》中曾说:“诗歌是在时间之流里运动的有声的空间。”而诗歌的写作正是要“构造空间”。这个说法,用在《都城》系列上,再合适不过了。但这里,我们必须撇开对时间与空间的形而上的思考(否则会纠缠不清),还是从叙事学的层面进入这两个概念。经典叙事学中,较早论述空间的大约是西摩·查特曼的《叙事与话语》,他提出“故事空间”和“话语空间”的概念。前者指事件发生的当下环境,后者指叙述行为发生的场所。对于叙事文本中这两种空间的区分,在现代与后现代的语境中,尤为重要。现代作家常常会穿越、打破或并置这两种空间,叙事文本则呈现出幻觉或迷雾般的态貌。这种情况在《都城》系列诗歌中也极为常见。空间论述影响最大的当属加布里埃尔·佐伦的《走向叙事空间理论》,他提出的地志空间(静态实体的空间,如道路、店铺、园区、小镇、城市等)、时空体空间(即“时空”,由事件和运动形成的空间结构)、文本空间(文本所表现的空间)等概念发现了空间叙事研究的三个基点。在《都城》系列中,对地志空间与文本空间的指认与分析,将更能接近诗歌的内核。我们还是先看都城的第一部分《他背着樟木箱子在雾中独自站立》:

1.暮云逼拢,他左腿提起,上面的身躯
2.微微前倾,世界静寂,他蓦然惊觉
3.身后已空出一片虚空,高墙连同小巷
4.都在那个蹲着卖影碟机的汉子的率领下
5.出走。“那么,我来自哪里?”
6.他告诫自己须“冷静”。小镇虚张声势,
7.地面仍有些倾斜,北边,角落里的
8.“一隅”,棕褐色的脸在雾中渐次清晰,

  叙述者在1、2行中精密刻画的实际上是一个二维的画面,一个静态的电影镜头或一个脑海中的剪影,人物存在的空间并不明确,但“暮云”、“世界”以及“左腿提起”都强烈地暗示着诗中的“他”存在于一个正常的日常空间中。然而“他蓦然惊觉”这一句明显的心里暗示之后,“高墙连同小巷/都在那个蹲着卖影碟机的汉子的率领下/出走。”叙述者突然以“专制性幻想”(见弗里德里希的《现代诗歌的结构》)使得地志的空间发生奇特的变异。于是“他”发出了戏剧性一问:“我来自哪里?”正是这一问,标识了诗歌中的空间的变化。当“他”从有“高墙”、“小巷”的第一时空穿越到身后“虚空”的第二时空时,实际上,叙述者也就完成了对日常生活的秩序空间的超越,创造了一个幻觉般的诗意空间。接下来,我们便读到了闯入旧地的“他”的一段由陌生到如归的探幽过程。
  但是,有时诗歌的空间叙事往往并不满足于这样简单的变幻,当故事空间与话语空间发生重叠以后,一切还将变得更加神秘。在12行,随着叙述者的现身,读者又被从故事空间拉出来,从而进入叙事的话语空间,但诗中并没有明确叙述行为发生的场所,于是,被终止的思维只能再次面对“我在哪里”的迷茫。诗歌中的迷幻气息因此也越发浓重起来。而当叙述再次开始的时候,我们又看到“暮晚”、“腿”、“云”这些第一时空的标志,我们也只能随着叙述者再次穿越。故事又从头开始,不过,空间似乎没变,但与第一次相较,已经有“九十多天了”。“陷在”一词更偏重于空间提醒,暗示着某种诗意空间建立的难度。如果从诗人自己的诗观看,这也许正是诗人艰难寻找“诗意的痕迹”的象征。

12.我承认,“来不及拜访”是合理的,
13.暮晚的倦怠被新鲜的微风刮刺,
14.他回忆起往昔——
15.这一步(腿)陷在这里已九十多天了。
16.头顶,云团里的奔突有些阻滞,……

  诗歌在接下来的部分,终于顺利进入第二时空,开始漫游并对空间及空间之物展开诗意的审视。从叙事的方法上看,这是典型的视觉叙述。作者并不采用惯常的“叙述”表达式,而多是描绘性的描述(也可以称之为“描写”)。在叙事学中,叙述着重于过程,强调历时性,而描述,则往往要终止事件演变的时间,着重于空间的共时性。在下面的诗句中,我们就可以明显看到对于空间的强调意图:

16.头顶,云团里的奔突有些阻滞,他想起背上还有
17.一只樟木箱子,于是就背起了它
18.(他背着樟木箱子在雾中练习单腿站立、冲刺)。
19.从LDC公司的栅栏到右边墨绿色的
20.三层楼房之间(苔藓正在雾中变绿),
21.可否摆放下两部绿色大卡车?
22.碎石、木屑、低压电器公司的废塑料壳
23.以及诸多折断的小路已齐仄身于陷阱里
24.(低压电器公司已布满了整个小镇)。

  这一节中,人物的行动没有明确的意义,他想起背上有箱子,于是就背上它,如同画画一般,需要添加装饰便可挥笔画上,这种几乎无意义的行动,化成了鲜明的空间画面。接下来,每一行皆描绘一种“地志的空间”,人物行动的时间被一个个空间立面、被物所替代,诗意也在空间或物的不断变换中一步步推进,延展。阅读时,人物行动的现实意义几乎被完全忽略,读者沉浸于空间的漫游,一种无法言说的漂泊之感也随之浮上心头。正如罗伯-格里耶所论,“描述”已经“失去了它的传统意义”,而它“只谈及没有什么意义的物体,或者,它竭力使物体变得无意义。”(《今日叙事中的时间与描述》)同时,人物则“是一个人在看,在感觉,在想象,一个位于空间和时间中的人,受他的激情所限制,一个像你我这样的人。作品并不带来任何别的东西,只有他的经验,有限的、不确定的经验。这是一个在此地的人,—个在现时的人,他就是他自己的叙述者。”(《新小说·新人》)。就此而言,《都城》系列的意蕴或许并不刻意挖掘什么特定的主题、意义,而是在诗人、语言与事物之间建立均衡的关系,让事物的内部去述说(见聂广友《事物的内部正在述说》),正如诗人徐苕菲所说,“神秘性与自然性混同一体,整首诗没有一点的狂妄、夸饰之气,似乎不想表达什么宏阔壮大的理想,如果有什么能让人捉住的,只是美!”
  在《都城》的第二、三部分,我们看到空间概念在这里发生了一些变化。故事外的叙述者,转变为故事内叙述者,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变成了第一人称的内视角。第二部分,还在继续着空间性事物的转换,但时间性的叙述成分逐渐增加,人物行动的过程性越发清晰,诗歌的速度也在逐渐加快。特别是第三节,外在的空间画面减少,人物行动增多,并间以紧张性的心理空间描绘,凸显“一瞬就是二十年”的流逝之感。而尾行预叙,“让我想起了一年后,我被人潮劫掠时的情景。”一种不能自主的宿命论,如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尾。前两节的空间描绘对于深度的拒绝,于此处得到调节,诗歌多变的节奏,获得了沉稳的收束。这种预叙结尾,在《他挟一个黑色公文包独自走进百货商场》中再次运用。
  这种时空叠加、穿越的结构布局,几乎是《都城》系列的基本结构。例如《上海市第十二五金商店》、《1993年上海四川北路上的邮电总局》等等。有时,诗歌经过一番对空间、事物的凝视,通过专制性幻想进入过去的时空体,有时则开篇直接切入(这种写法在来信中常见到。)而在近期刚写出来的几首长诗中,时空的叠加、穿越更为频繁,例如《康桥园区》,此诗共6节,303行,除了第1节登临眺望,第2节的铺垫,其余4节都在两种时空间往复穿越。100行的《行路难》开头便出现了这样一个似真似幻的空间,即可回到现实场景,又可进入追忆空间。这种叠加、穿越的空间结构在诗歌文本中创造出了第三种时空。
  《都城》系列的空间叙事常常有一条比较明晰的空间漫游途径,有的甚至注明实在的地理路线,例如《上海是第二十五金店》,涉及到的路有“江苏路、南京西路、愚园路、镇宁路、番禺路、长寿路、宝德路”等,熟悉的人似乎可以绘制出地形及交通图。关于实名在作品中的出现,罗伯-格里耶曾说:“我可以一面用一个真的城市名字,一面用我自己的作品虚构一个完全是想象中的城市”。我想,阅读《都城》等一系列叙事性很强的作品更应该关注“纸上的建筑”或“想象中的城市”,而不是现实中的本事。那么,此诗关于路的列写,或许更多的还是要引发我们关于行走、漂泊以至关于人生若寄的种种联想吧。
  此外,《都城》系列还有一个共同的叙事学特点,叙述者总是聚焦于外在的物,诸如大理石、楼房外立面、栅栏、路面、立柱、树、墙等等,对物的审视,从叙述学的角度,一方面,物的聚合正是对空间的建构,因为所有的物都具有空间性;另一方面,这也是视觉叙述的策略,专注于物,将减少或消除时间秩序的干扰,也将更易捕捉到“诗意的痕迹”。当然,空间或物绝不是目的,或如巴拉什在《空间的诗学》所说,空间并非填充物体的容器,而是人类意识的居所,建筑学就是栖居的诗学。而诗人极欲以此构建的正是这诗意的居所。
  与空间相对应的是时间,任何文本都无法摆脱时间的宿命。在叙事文本中,存在两种时间,一种是故事时间,一种是叙事时间。前者是故事的发生的现实时间或称编年时间,后者是文本中叙述者参照故事时间设计安排的时间,二者的对应或差异,将造成不同的叙事效果。而在注重空间叙事的文本中,叙事时间常常会遭到挤压、扭曲或变形。例如,在《都城》第一部分中,当下与过去之间本来有着明显的时间界限,但是叙述者的话语中,这个界限被悄悄抹去。空间的置换之后,诗中的人物明明已经跨入了过去的时间之中(故事时间由现在进入过去),但叙事时间还表现出惯常的秩序(过去—现在),这种手法在《都城》系列中很常见,识别出来才不至迷失于时间之雾中。
  在罗伯-格里耶的小说中,我们能够清晰地感到一种“含混时间”(见王长才《阿兰·罗伯-格里耶小说叙事话语研究》)。小说的叙述不再采用“历史过去时”,而是使用“不断被创造出来的现在时”。《嫉妒》就是这样一部“现在”的小说,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同一,读来有着强烈的在场感。而《都城》系列在网上出现的时候,不少读者就发现了在《都城》和新小说之间的隐秘关系。这关系,主要的就是体现在空间(包括视觉叙述)和时间的叙述策略上一定程度的一致性(但这只是巧合,不是模仿,据作者说,之前他根本没有读过罗伯-格里耶或新小说,在读者指出后,诗人才去购买)。在诗人近期创作的《康桥园区》中,便可以发现这样一种时间策略:

8.现在,这里无人,向西边、南边的
17.现在,从塔上下来,翻过用考究红色
40.引诱着向前。现在是6:15,不断
111.好了,现在康柳路两边的八叶树丛
171.现在,让我们把视线转到那边。
176.里进去。现在是6:20,暮色像被硬
255.一个人的孤独的行进,现在,再一次

  7次“现在”破坏了人物行动的历时性,但时间又在“现在”中无限绵延,使得整首诗歌一直处于未完成的状态,似乎可以无限制的写下去。而这双重的无限里,实际上暗含了一个无限广阔的诗意空间。同时,叙述者在文本中又明确地设置了几个精确标注故事时间的节点:

40.引诱着向前。现在是6:15,不断
46.(6:00)的光线下显得特别新鲜,
176.里进去。现在是6:20,暮色像被硬
232.……6:18,宝马车在康柳路南边出现。
249.6:19,暮晚有一万个变迁,

  但这些时间点又不完全按照先后顺序排列,而是采取交错倒置的方式,给读者造成了错觉。加之文中还有对过去空间的时间表述,更是造成了此诗时间上的含混。我想,诗中对于时间的解构性的设置,很可能是出于对时间所控制的现实的抗争,在挣脱与进入,在短暂与无限之间,获得永恒的自由,并构建一个广袤的精神栖居之所。
  关于《都城》系列诗歌叙事学的解读,已经说得够多了。我想,这里首先要强调这样一个事实:用叙事学的方法分析这些诗篇,绝不意味着这些诗是叙事诗,而只是企图借助一种尽量有效的方式去接近诗歌的内在精神。在我看来,这些诗仍然是纯粹的抒情诗,而且,正如罗伯-格里耶说的那样:这些诗“是一个人在看,在感觉,在想象。一个位于空间和时间中的人,受他的激情所限制,一个像你我这样的人。”其次,还要强调的是,行文中多次提到罗伯-格里耶,似乎隐射了诗歌与小说之间存在着令人担忧的关系,这种看法纯粹是没有根据的误会。诗歌的叙事性是基于和小说本质不同的一种审美经验。同时,与新小说不同的是,这些诗在叙事的语调、风格上并不强调整体的客观冷静,而是时时流露出主体重构的激情与精神还乡的渴望。即便与杨黎八十年代受《橡皮》影响所写的《冷风景》相比,也只有技法上的些许相似,其精神格调完全不同。这些诗中的物(或风景)也并不倾向于客观,而是闪烁着淡淡的生命感怀或某种隐秘的情感。也许,用“感性非现实”这个概念来描述会更加形象、妥帖(见弗里德里希《现代诗歌的节奏》)。
  最后要追问的是:怎么看待这些诗呢?怎么确立这些在诗歌史上没有传承或渊源的诗作的身份?我想,做这样的定位分析,非是我等普通读者可以置喙。但在我个人的阅读史中,它确乎为我打开了一个新异的世界。在我堆满数百本的诗歌书架上,已经为它留出了一席之地。这既是出于我的爱好,更是它以沉稳、绵密、迷幻、悠远、宏阔的叙事性审美风格所开拓的一片疆域。当然,从当下来看,这个系列的诗歌还在行走的路上,“番禺路”抑或“宝德路”?我想,真正抵达的一天,也是更多读者发现的一天,那时,它或如惊鸿,或如骏马,亦如笼中之豹、海中之巨鲸。然而,对此,谁也没有海德格尔在《诗人思者》中说得准确:

思之诗实则是
存在的地志学

此地志学显示存在
实际出场
之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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