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亮 译
献给一个婴儿
命运只唤回命运,
死亡唤回死亡。一个孩子的经历
不同,也许更为简单:
他长成,重复着创世纪。
在摇篮里仿佛在伯利恒的马槽,
他感觉到光,很快是黑暗,
他学会区别拱顶和深渊,
大陆缓缓移动脱离海洋的无限
(等同于他和母亲)。然后
他识别草,太阳,和月亮,
硬头鳟以及乌鸦的
队伍,游荡在天空。
他以蹒跚的五官,驯服
正午的栗木柱
黑桤木,雪,黑线鳕,马达
一只梦想的家养的狼
而这狼仍在森林里,保留着
不确定的恐惧。词语就这样到来,
还有意识,随词语一起
生长,在高处重复着“随它去”,
将自身嵌入一个奇怪的意思
突然怀疑,黑暗就是我们自身,
虽然光,仍存在于我们头顶。
此后,他与这个世界的亲缘
超过与生养者之间的关系。
一根秘密的绞线将他束缚于介子,
煤和钻石,束缚于亚马逊河,
水星和天使长,
森林和雌鹿。
事物在他面前俯首,另一些
升起,在回声四起的荒原
在失去的乐园与喇叭之间
他醒来,将宇宙注满,
它既是沙漏也是沙,
如乔治·赫伯特*所言。常常
他似乎接近一个门槛
——诗行交叉,音符共同作用,
存在或许即将企及它的目标。
我们这些此前经历过创世纪的人,
只能以死亡回答。
我们比他年长我们已经知道
音符会消耗,诗行会磨损,
发音气室存不住声音
书写粉碎在纸上。
只有很少时候,在盲目的希望中
我们偶然遭遇记忆里
热情的事物。它试图代表
不朽,但它并不能,并不总
能。让我们还是感谢它吧。
无论如何,它带来力量,
在我们步入低谷的时候,暮色
四合,此时最好沉默,
因为我们仍不知道,上帝的脸庞
是否出现在那深邃的所在。
*乔治·赫伯特(George Herbert,1593 –1633) ,威尔士诗人。 对岸 在椴树的喧嚣下,在石头堤岸前,
在一条湍急如台伯河的激流旁,
我和两位长须年轻人饮着吉尔伯酒。
薄暮中——酒杯的叮当声,烟雾。
但我不了解他们。我认识他们的父辈。
一代超过另一代。录音机发出
颤音和噪声。我的两位对话者
想要了解我沉思过的问题:
受难和怜悯是否还有意义;如果
不循任何规则,艺术是否会得幸存。
我曾是和他们一样的人,但神意
赋予我一种奇异的命运:这,当然
不比其他人的更好。我知道恶
从来不会消失,但一个人至少可以努力
消除盲目;而诗,比梦应该更有意义。
在夏天,我常在黎明前醒来,
我感到,(没有畏惧),新的一代
继承词典、云、废墟、盐
和面包的时刻,正在接近。
而我将被授予的一切,不过是自由。
*此诗题亦作“乌祖彼斯(UŽUPIS)”,其为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附近地区,有“对岸”之意。
关于朋友的诗 ——给娜塔莉亚·戈巴涅夫斯卡娅 当陌生人甚至不是陌生人
一切尚未被改变
水流流向非存在,
仿佛虚无也有了方向,
当一天在城外结束
收音机嘎嘎吱吱响,风暴临近,
让我们再一次将自己藏起
在夏日最后的时刻。
当天空转暗,经由过道门
消失的,逾期的,后退的人啊
在这个夜晚惟有我们的
房间是唯一的乐土,
他们的影子游荡在我们的梦里
彼此曾经爱过和遗忘,
他们在一面面的镜子深处安顿
又自其表面,意外地浮现。
就这样在他们的棺木中重生
长翅膀的女人,看不见的兄弟,
这一代已化为回声,
书页,枯草
而那些仍然活着的,聚集在雾里,
在空空的房子和长途跋涉中。
他们的武器是抵抗和沉默,
阿波罗可能拯救他们的希望。
他们参观了我们的森林。死者
家具记得他们的木头似的手指。
在他们迈向成熟的时候
他没有回答俗世的评判。
他们是一个开放和伟大的家族
他们的子女享有一个共同的姓名。
代替他们的声音,空虚
填满了我们空置的一切。
我不相信坏运气我相信
朋友,为了他们我等分
世界和眼睛之间的距离,
脆弱而空幻的永恒。
所有的面孔都将消失在光里。
灯盏燃尽,真相大白,
但他们的脚步与我共存
如同在空间里的平行线。
又是秋天,充实而慷慨。
在由少数灵魂赢得的城市
在异国的有轨电车和老房子上
这是九月最初的壮丽时间。
大型驳船隐隐出现在水域,
早晨的每根神经紧张着,
第一片击中地面的树叶
棱角分明,像一枚盾形纹章。
一条评论 首先,虽然困难,要爱语言,虽然它被作践,在报纸上
在充满谎言的讣告里,在乏味的黑暗卧室,
在告密者的文字里,在集市的叫声里,在战壕里,
在病房的恶臭里,在三流剧院,
在讯问室,在盥洗室的墙上。
在灰色楼房里,那里金属防护网
保护着楼梯井,它不为人控制,而是这个世纪
在诡秘地选择,何时你的死亡令会到来,
这语言,几乎崩毁,充斥喧哗
与骚动。所以,要爱语言,
这和我们一起发配到地球上的东西,也许
从此,即使最原始的词语也活在
它之中,尽管它天生在另一个宇宙。
它被赋予我们,让我们区别于粘土,
棕榈,画眉,或许还区别于天使。
如此,给命名对象,我们得以清楚地感知它们。
那些试图返回失去空间的人,
清洗他们的语言,应该懂得
他们几乎肯定已失去。因为大门,
如我们所知,消失得比你靠近更快,
所得等于所失,建立起来的事物
很易被摧毁。如此,也不应想着
进入别人的天堂(天堂有很多)。
到达天堂的人都会擦净脚印并将钥匙远远扔掉。
他们说你只是一个工具。你被献给了
一种权力,你不能面对它,否则你会失明。
并不完全是这样。你会在梦中爬上雅各*的梯子,
你摸索着,使出你没有的力量,没有防护网,
直到上面某个人发现你(也许不会)。有时,
他移到你身边,和你交换几个词语,
改变元音,检查词法,程度。
这种情况很少,但也确实发生,
然后你感觉你创造的一切,都还不错,
因为字母漂浮在页面上,如同浮冰在河里,
灌木,堤防,一个城市,突然进入视野。
而谁会读到它(如果还有人读),你甚至不必知道。
*典出《圣经》。
冬日对话 步入这片风景。天仍然很暗。
一条小径远远消失在沙岗那边。
大陆对抗海洋的战争
看不见,但充满声音。
一个旅客或天使离去
这轻雪覆盖的小路,
反射在黑色窗口的海岸
让我们想起寸草不生的南极。
深海仍涌着泡沫,尚未封冻。
沙子被吹出一英里之外。
大桥在此,时尔清晰时尔模糊
因为严冬的洞穴在生长和扩散。
没有电报,没有信件,
只有照片。收音机失常。
季节如一支蜡烛,滴下熔蜡,
给这危险的时间封缄。
空气多么潮湿,岩石多么陡峭,
拂晓的辐照多么强烈!
睁大眼睛,你看到墙壁多么清晰,
还有教堂的高塔,人的身影。
惟有树林雾中的轮廓突出在
白色背景下。透过树皮,
即使闭上眼,你也可以看到
它最后的、狭窄的、抵抗的年轮。
“这种注视的习惯令眼睛疲劳,
一个小时后,就不难迷路。”
“预言从不跟我们浪费言辞。”
白霜覆盖的地轴倾斜,
仿佛在地平线的边缘,
船舶也变黑和僵直,
在萧条的海上的天空
木星和火星闪烁。
空虚蔓延到大西洋。
原野光秃如未上锁的大厅。
二月隐藏在一月的地层之下,
平原缩头在潮湿的风里。
在海洋之外,群山赤裸自身。
在外表之下,融化着的雪堆
不断瘦身、变黑。“那是什么?”
“同样是,河口,海湾和港口。”
在沉重的云织的网下
逼仄的空地像条鱼发亮。
“你是否记得星星说过什么?”
“这个世纪没有征兆地消逝,
这是事实。”“死亡的吸引力
羁绊着人、植物和其他事物,
所以谷物发芽而产品化为灰烬,
所以我认为一切都并未结束。”
“见证者在哪里?我不明白,
谁将真相与谎言区别:
也许世界上就我们两个。”
“在我看来,似乎只有你。”
“谁是第三个发言者?”你说
“无人听到过我们这番谈论?”
“天堂和冰雪覆盖的原野听到了,
声音有时比我们的心脏活得久长。”
正午使树木转黯。
宽阔的日光下,你仅觉察到
一些小东西,替代了那些话的位置
一小时前它们似不存在:
一个厚冰块落下的碎片,
树枝的残骸,脆弱的砖房
在接近路的转弯处……然后,寂静
在海的这一边,在海的另一边。
诗 傍晚带着寒意抵达:
在拱门牌楼之外
出现或许十个车站
和数个九月的公园
住宅区或生活圈
游移的一百瓦的灯光
落在盲目的砖房上,
犹如进入迷宫的护卫队。
阿里阿德涅和弥诺斯*规则
这时仍然管用:
由于几个小时的大雾
没有一架飞机起飞。
每天列车都拥挤不堪
多少空间,多少空气和不幸!
所以返家的囚犯
有时也会想念监狱的看守。
仿佛空间偿还的债务
打开了几处熟悉的地方。
我重复道:“纪念碑,岛屿,
公共汽车,大学。”
我说:“明天我将离开,
我将离开,至少将尽我所能。”
沿着生活世界的边缘
我的灵魂匆匆走进黑暗。
旧址在挨近,
书信改变了形式和意义。
我听到声音变弱,
无法找到我们两个
即使在这空的上锁的房间
那些油画也认不出我,
不是在梦里,不是在天国,
不是在但丁的第二圈。
时间这样停止;更确切地说,
它这样渐渐被打破,
就像每年,你听到
更遥远的电话里的铃声。
一天又一天,记忆
如指南针改变了直径,
直到过去成为简单的一击
在起初伪装的复杂之后。
我不知道你听到、看到了什么
在从现实碎裂出的现实里。
冥河平铺的河岸
经受了无情的涨潮。
所有轻微的事物都是分开的,
没有我们,世界照样存在,
而且,说实话,存在着
寂静和九个缪斯。
它的首都是轮流的,
冰雪的游戏令我们厌倦,
大雾从不出卖什么,
感谢上帝,仍然有字典存在。
在这样的王国,朋友的手
从不急于为帮助谁伸出,
空虚或最高的权力
给天使送去节奏和语言。
我甚至不会要求一个短暂的遗忘,
或死亡,或罪的赦免,
只是留下最初的皮
在石头和冰冷的夜晚上。
*典出希神神话。克里特国王弥诺斯的妻子帕西淮与公牛相爱,生下了弥诺陶洛斯,后者被关押在迷宫中。后来忒修斯在弥诺斯的女儿阿里阿德涅的帮助下,斩杀了弥诺陶洛斯。
告诉福丁布拉斯*
时间,被拒绝的声音和手势,
终于免除未知的遗产之重,
他们在台阶下将禁锢舒服地裹好
再也不来看这最后的一幕,
丹麦,丹麦已不复存在。
愿他们安息。白色的岛屿,
岩盐补足了他们的血,
雪暴从康诺特*海岸升起,
森林裹进水汽和草木丛生的果园,
丹麦,丹麦已不复存在。
永恒拒绝;永恒保护他们,
夏天守卫着沙滩,彩色
玻璃,岩石的耐心,
孤立的田野,被诅咒的柳树。
丹麦,丹麦已不复存在。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福丁布拉斯他是挪威王子。
*康诺特:爱尔兰西海岸。
诗 九月初以来我们就受制于宇宙的引力。
闭上眼,你会感到树叶轻拂脸上,
擦在百叶窗上,无意地碰到一片云彩,
屋瓦间的枝条,躲开了我们的双手。
大树使白昼枯竭。天空白得刺目。
话说了一半,没入退潮的河谷。
一切都在我心中,我知道疲倦的阿特柔斯*
为何欢欣于城堡的静默和热气腾腾的水域。
你会迈过这道门槛么?命运,水堰,砾石,
破旧的教堂,三角形的泥沼。
时间匆忙走向腐质物和沃土,
城市在打转,风声此起彼伏。
你会赢得还是失去我,迄今无人知道。
休耕地侵蚀,星座被删减。
我吸引着恶运,像一块磁铁,
像一块磁铁,恶运吸引着我。
*典出希腊神话,伯罗奔尼撒半岛西北伊利斯国的国王。
纪念一个诗人 我们将再次见面,在彼得堡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 你是否回到了城市,它的规划、
副本和骷髅承诺过的的地方?
暴风雪带着它的海军部快速行动,
它成几何级数增加的绘画工作
在压平一切的工序中衰弱。
当电力切断,
从冰冷的鬼魂中,阴影诞生,
锈迹覆盖的机车
潜行在伊兹马伊洛夫*大街。
还是同样的电车,同样穿旧的大衣。
沥青路光秃秃托举着废纸屑,
来自上个世纪的寒意
淹没了整个车站。
轰鸣声,天空
封闭。年代苍白,
黑暗的城市如浓雾擦肩而过,
各种手势重新浮现如礼物,但是
从来没有人能出生两次。
他走进二月的早晨
走进另一个空间,测量着他
和大雪来临之间的时间距离。
母狼冻结的洞穴,
疯人院,监狱和泥浆在召唤他。
黑色的圣彼得堡是他熟悉的
有一回曾经提及。
标准与和谐不能重生,
木板劈啪作响仿佛传达着
时间点燃的壁炉的温暖,
而有一种壁炉之火万古常新,
光学已完成关于其命运的评估:
精髓在于快乐的可比性,
有时甚至在简单的会见里,
在可持续性中,具有永恒的形式。
现实没有镜子:清晰,干净。
一座岛屿,植根于水沫四溅的激流,
代表未实现的天堂
诞生于一次现场演讲,
仿佛在云层之上,在轮船的烟管之上,
鸽群在一只巨轮周围盘旋,
不敢从一个平常的转绿的的山头
认出亚拉腊山*。
开船!是我们启航的时候。
虽然岩石开裂,谎言流布,
见证者留下的惟有艺术
照亮最深的冬夜。
青草带着它的祝福留在冰层里。
河口在寻找幽黑的海洋。
现在,一个简单、无意识的词,破土而出,
几乎跟死亡一样毫无意识。
*伊兹马伊洛夫,地名,在圣彼得堡。
*亚拉腊山,山名,也译作“阿勒山”,在土耳其东部。据《圣经》,大洪水后诺亚方舟即停于此。
诗 一个卑下、不诚实的十年
——W.H.奥登
夏季漫过城市。
窗口反射灰尘。
温暖的葡萄酒滴入
冒气的高脚杯。
在太阳渐弱的光里,
空气增加了香气
稠密如西里尔字母
使狭窄的运河转暗。
你在这里寻求什么,诗人?
古老的阳台,剥落的
石膏上被抹去文字,
一个化为尘土的世界,
一道戈尔迪结*被解开,
粉笔,走道和林地,
门口的泥浆,楼梯,
垃圾,半掩的门。
手势,生活和声音
在这里曾是同一的,
喧嚣的人群如今使用
一种被改变的语言。
六月晃动着白光,
盲目的钙化的大脑
无法理解
失去的时间。
年代变乱着人们的
口音,句法和建筑,
太阳落到柱子上,
青铜在壁龛里微笑。
也许惟有贫穷和饥饿
仍然抵制着年代,
也许惟有恐惧和阴影
是它留给我们青春的全部。
在恐惧中变换着游泳
像一条深海里的鱼。
恐惧长存于此,
远比身体耐久。
和平的圆形的广场
体味着中午的烟雾。
粉笔,走道和石膏,
剥落的石膏上的文字。
惟有少数几枚铜钱
保留了生活的变化,
时间将它们留下,通过一家
本地的荒谬银行清点出来。
旋律和手势突然停止。
大街朝后街转过身去。
真奇怪,我们相遇
比预期的早。
不是在耶霍塞哈特河谷,
不是在忘川的岸边树林,
甚至不是在真空的宇宙——
开尔文和贝克勒尔*
像神一样统治着这里。
温暖的酒仍在滴下。
失眠的云浮动
在炎热、白色的六月。
人群和它的声音继续漂浮,
但我们手艺的分量一如昨天
将恐惧集中在一个词里,
赋予时间意义。
惟有灰尘和声音颤抖。
而声音却不必知道
多少真理已被纳入
它的辐射和孤独中。
*语出古希腊传说。戈尔迪(Gordius)是公元前四世纪小亚细亚的一个国王,他将牛车的车辕和车轭用一根绳子打了死结,声称谁能打开谁就可以称王亚洲。这个结到了公元前三世纪才由亚历山大大帝以佩剑把它斩开。此后戈尔迪结(Gordian knot)便指“难以解决的难题”。
*开尔文,爱尔兰热力学家。贝克勒尔,法国物理学家,首先发现铀的放射现象。
R.K. 我所知道的全部就是,它已过去(或正在过去)
这个黑暗的世纪,其程度难以置信,
也许它只是,不比少数几个世纪更黑。
黑暗是一贯的。它把人的身体变成数字,
将人的灵魂碎成锯末和虚无,
所以它看起来赢了。悬崖的边缘
假扮成希望,我愿意说,的确是某种成功。
欺骗的邪恶设计曾被冶炼炉忠实地执行,
而下一刻,是石质的星下的
坚冰。令人窒息的货运列车
吃力地驶向虚无,向西和向北。
但一切都是暂时的。帝国的纪念碑
矗立在坚韧的蓟和芒刺之间的泥浆中。
扩音器安静下来,花岗岩被风化。
我们出生在那片土地。现在,我们将它留在身后,
我们甚至不敢转身,像俄耳甫斯*。
我们随身拥有的是什么?反讽,耐心,
以及不多的勇气。通常只有一种不确定的感受
认为你做的远远少于你应该做的
(一种歉疚或有罪的下沉的感觉,你的孩子
也不会原谅,即使上帝原谅了你。)
这是我们所有的选择。即使如此,我们知道
如何接受苦涩的真理仿佛它是一件礼物。
我们并不崇拜死亡。在车辙和水泥路面之上
我们了望天使。我们热爱她们。在图书馆里
我们点燃灯。我们称恶为恶
称善为善,我们心知将它们分开是多么困难。
我们举灯走进黑暗之中,也许这样就够了。
*典出希腊神话。俄耳甫斯为太阳神阿波罗之子, 善弹竖琴, 其琴声感动草木、禽兽和顽石。
谢诺梅杰沃*,
1977年 通过海关的寒意,一排武装的士兵,
攀上通往硬通货之天堂的舷梯,
我想起还未向仍留在身后不多的几个人挥手致意。
甚至在飞机离地前,他们已永久成为影子,
长途电话深处的回声,被遗忘的小本子里的地址,
而这就是一切,我们时代唯一的奇迹。
我知道他们的声音会消失而他们的话将化为尘土,
他们相似的脸会在照片的褪色中枯萎,
书架和台灯将占据他们的位置。
我不知道是我还是他们,将置身珀尔塞福涅*的牢房。
从座位上我凝视窗外平坦的原野,
我的丧失之身,如本地一位诗人所言。
那里,发电厂一侧,被撕裂的太阳很快将挂上天空,
电车嗞嗞作响,将泥浆溅上三月的大街,
格鲁吉亚大道附近的池塘开始融化。
在那里,一堵仿佛开了多扇窗户的战后的墙边
一名死者卧倒在地,警察驱赶着人群,
而那时我还不能懂得,这意味着什么。
此后我将被赋予足够的时间来理解
十二年,二十年,也许三十年
在广阔而黑暗的大陆转暗的房间。
在那样的地方在我敲门时钥匙会吱嘎作响,
在那样的地方我将体验一行诗如何迸射火光,
午夜的树和雪也将因其熠熠生辉。
一片外国的土地被付托给我,如一个临时的身体,
临近巴伦支海,是那些迷失者的湿地
飞机掠过一座看不见的城市。
* * *
我不在此地生活已久
如沉默的岛
每天我远远地漫步
在这空旷河畔的邻近地带
没有人行道,玻璃窗,没有锁。
它的路灯幽暗,
房间填满时光和睡意,
被分配了物体的低语,
在真实与非真实之间,
仿佛一个映像,一个第二自我。
仿佛一个身体,在梦里找到,
或者一条延迟的消息,
被几重海水清洗,
这就是为何,我惊惧于
它的形式,质料,和大小。
谁还留在那一所房子里,
谁就将继承一种危险的命运
守护一块被随意处置的土地
从尘土到尘土
在现时和空虚之上?
* * *
是时候了告别身后不幸之城的朋友们。
一道贫瘠的光保佑他们在漂浮的电灯之上。
夜晚失去了我们而通往奥克斯塔瓦利斯*的道路发现了我们
它粗糙的松树皮,松脂和多松针的天空。
是的,是你的空间如此出乎意料地深厚着、生长着,
是你将我们聚合,将我们从现成的结论带向远处。
你收缩我的瞳孔,打开我的视野
在一只手的阴影和一盏隐蔽的油灯下。
假如我这一代命定不能赢得这场比赛,
且让那些不久于人世者首先获得足够的
日常的面包和不寻常的命运,
日常的盐和不寻常的水。
让完美的声音,冲破一切,找到我,
作为对于谎言的赎罪,作为不幸和自由的开端。
如此,奈姆纳斯河*才会更加幽暗和甜蜜,
如此,亏蚀之月才会行进和浮动在河口三角洲。
*谢诺梅杰沃(Sheremetjevo),距离莫斯科市中心30余公里,此地有著名的国际机场。
*典出希腊神话。珀尔塞福涅为宙斯之女,被冥王劫持后成为冥后。
*奥克斯塔瓦利斯(Aukstadvaris),立陶宛地名。
*奈姆纳斯河(Nemunas),立陶宛国内著名的淡水河,渔业资源丰富。
感恩节 斜坡下的池塘浊臭而具金属光泽。
马群在多棘的草地啃噬。
八个女人围着桌子忙碌
在秋天和大平原*的中心,俄亥俄的
周末因露水而饱和。
河谷里枫树呈现锈色(或许是一辆被覆盖的马车,
我不清楚)。光线越来越
模糊,在威斯康辛,达科他,俄勒冈,
在猎户星座。神的雪崩
在失去的土地。荒芜的空间
使律动的心破碎。
让我们感谢这新的土地。
它稠密得我无法穿透,但富于生气。
我也太稠密它无法穿透我,但我不得不承认
一只上了年纪的狗在这里比在老家
更容易认出奥德修斯*。
感谢那些我以不知疲倦的大脑
也无法跟上的答案,
感谢我新喝到的水,
未来的草。吹拂其上的
耐心的风。感谢异乡的墓,
不再那么可怕地沉重的石头,
感谢非存在。感谢你*:从空虚里
重造了存在。也惟有你能。
感谢黑人的音乐。感谢这样的事实
一天包含了一切。
物体,适应了暗处的存在
将它们复制于大西洋此岸。
三只钟暂停在角落。
不再担心犯错,视网膜看到
锁、桌布、星辰
在各自的位置一如童年时所在。
*此处特指美国中西部的大平原。
*典出荷马史诗《奥德赛》。
*此处原文大写,特指“神”。 诗 让你不记得的时间
和你未发现的世界
黑白一样分明
如石头,如苹果树
如林荫大道。
让糖,凝乳,和持久的
罐子里随物赋形的水,
电影院渐灭的灯,
和郊区原野的夜莺,
挺过数小时争讼之苦。
让火药的味道提醒我们
黎明不久之前在发亮,
野餐时小火车经过
这城市的野兽笼子。
因为我们的眼泪流淌的运河
是那样容易用铅笔标出,
而黄色盐为一只盲目的、
不可理解的上帝之手撒播。
在柏林的一个地铁站 冬天欧洲的印记在收缩和卷曲
宽阔的柏油路面如栗树打开。
减去可怕威胁的空间,是柏林
骨头硬纸板混凝土里隔绝的冬天,
在这里我们看到天堂倒转。街道巡逻。
闪烁的蓝灯。骄傲地鼓出墙壁的补钉。
真空缺乏方向。轴串线通达不到
其他存在。在欧洲的高处,雪扇动翅膀。
在你越过季节和许多英里后,下一步
到达的,无论耶利哥或米特*,大致相同。
白蚁努力工作,城市改变着布局,
沉闷的噪声却不能抵挡小号的号声。
回到过去看一眼明天:
没有一个陷在脏雪里的人影见证
纸板和闷罐车从哪里
拉来,被拖到哪里去。
*耶利哥,约旦古城名。米特,柏林中心区。 我们生涯的中途 ——纪念康斯坦丁·波格特利奥夫 我已步入中年。
我还活着,但我学着不。
死亡似家里的一员,
向多数住户索取。
我试着让我的死亡逐渐习惯我,
公开请它不要碰我,
而在东欧最美丽的城市
拂晓时我仍有了一点看法(截止到今天):
凡钢铁都等着成为它自己,
凡沼泽都在雾中竖起腐烂的香蒲,
借用岩石,警棍,火车头
或一切之中可能最好的,汽油。
我吃过死,喝过死,睡过死。
我试着给它目的和理由,有时甚至
忘记它的存在。然而,对于人类,
它是一件几乎无法习惯的事。
我转动客厅的钥匙。我的心脏,
不跳了,只是我胸口的重量。
虽然是真的,符合生物规律
也算是一次意外死亡。
歌手归来 在这黑暗之地,演出与从前一样白。
车轮下,柏油被轧响,覆冰晶莹。
如果瞳孔、角膜、视网膜的废墟仍幸存
我们很快将看到外面一个新的千年 。
河水奔腾在门槛上,波浪敲门,
过去的世纪返回昔日的家。
它混乱的空间已历经数次重建,
褪色的照片找到一个丝质的客厅。
(它灰泥上的细洞以其它形式得到修补
媒人,密友,结合与被禁的珍藏)。
你和我已看到剩什么真的存在:
倒塌的炉子,许多人曾来此共用的房间。
微微倾斜,你以为是一件舞台上的戏服,
台球桌,书架,另一个年代的总和;
在帷幕的褶子里,旧时代的空气被隐藏,
却是为他们,至于我,你的身体已被遗忘。
没有道路进入那毫无意义的领域,
那里残破的招贴曾赞美拥有水雷和导弹的
独裁国家,那里蜡烛曾在桌上滴下汗水,
那里,平等的感情,一如寻常地不可能。
让我们继续站在博物馆售票室和铺上地毯的
黄色飞机之间。隔着几间房子,在电唱机
纹理的空白里,房东出名的低音骤起
跌进深渊。他也是一名流亡者。
这几立方米的空间,裂为激情和空虚,
仅保留第二部分。仿佛一场大火后,我们玩着
雪地上的时间。惟有砖块和管道留存。
黑暗的是遭遇他人的眼睛,不是你,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