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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曼德尔施塔姆诗选:在流放地:1935-1937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3-03-28  

曼德尔施塔姆诗选:在流放地:1935-1937

王家新
据企鹅版格林英译本译出 
  

你们夺去了我的海我的飞跃和天空
而只使我的脚跟勉力撑在暴力的大地上。
从那里你们可得出一个辉煌的计算?
你们无法夺去我双唇间的咕哝。 
 
1935.5 
 

我的国家扭拧着我
糟蹋我,责骂我,从不听我。
她注意到我,只是在我长大
并以我的眼来见证的时候。
然后突然间,像一只透镜,她把我放在火苗上
以一道来自海军部锥形体的光束。 
 
1935.5  
译注:该诗为《诗篇》中的一节。 
 

因为这上百克拉重的宝锭,罗马之夜,
她的胸脯诱惑了青年歌德。 
 
让我可以被质问,但不失去我所有的权利。
有一种多刻度的生命在法律之外。 
 
1935.6 
 

这是一条什么街?
——“这是曼德尔施塔姆大街。
它不是按‘党的诗行’或
‘花朵般的甜蜜’规划的。”
这就是为什么这条街—— 
 
或者干脆说,这条排水沟
或可能的陋巷——
在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死后
以他的名字命名。 
 
1935 
 

我将表演冒烟的仪式:
从这些猫眼石和我的不光彩中,
我看见海边夏日的草莓——
敞开了血红肉髓
而它的玛瑙兄弟,却喜欢蚂蚁。 
 
但是一个来自大海深处的卵石,
一个朴素的战士,
对我来说更亲切:
灰色,野性,
无人想要这些。 
 
1935.7 
 

我将不向大地归还
我借来的尘土,
我愿这个思想的身体——
这烧焦的,骨肉,
像一只白色粉蝶,
能在它自己的跨距间活着——
回到那条街,那个国家。 
 
1935.7.21
译注:该诗为原诗的第一节。 
 

像一份迟来的礼物,
冬天现在伸手即可触及:
我爱它最初的样子,
它试探性的扫除。 
 
它的害怕是美丽的,
像是令人敬畏的行动的开端,
甚至渡鸦也有些惊惧
被扩展的无叶的圈子。 
 
而比任何事物更强劲的
是那不稳定的膨胀的蓝:
半成形的冰积压在河湾眉头上
无眠地催眠…… 
 
1936.12.29-30 
 

像是阴柔的银子在燃烧
与氧化物和合金斗争,
——这银制品的安静,犁铧的
铁尖,诗人的声音。 
 
1937 
 

听着,听着最初的冰块
在桥下急速流动,
我忆起了被照亮的微醉的时刻
以头游过那下面。 
 
从冷漠的楼梯上,从那些愚笨的
围绕着他的佛罗伦萨的
错落交叠的宫殿所在地,
阿利盖利的歌声更有力地传了出来,
从那唱破的嘴唇。 
 
而我的影子也在采凿着
花岗岩的食粮,
它暗中所见的成堆残骸,
在光明里似乎是一些房屋, 
 
这些影子,或是捻弄着大姆指
和我们一起打着呵欠,
或者弄出一点响动,
被其他活人的酒和天空温暖, 
 
并以变味的面包屑
喂那些前来索求的天鹅…… 
 
1937.1.22 
译注:阿利盖利,即“所有流亡诗人的守护神”(米沃什语)阿利盖利·但丁(1265-1321),曼德尔施塔姆流放期间,在阿赫玛托娃来看他时,他们曾一起用意大利语朗诵但丁。 
 

人头的一个个土垛已远远消隐,
我被缩小在这儿,不再被注意,
但是在爱意的书里,在孩子们的游戏中,
我将从死者中爬起并说:看,太阳! 
 
1937 
 

就像伦勃朗,光和影的殉难者,
我已进入时间的深处——
并被它麻痺。
但是我的一根肋骨是燃烧的尖矛,
它既不被幽灵盯着也不受
风暴中打瞌睡的哨兵监护。 
 
原谅我,崇高的朋友,大师,
黑暗的墨绿色之父……
像一个男孩随着成长进入起皱的河水,
我像是在走向一个未来,
但我永远不会看到它,
现在,我们的部落被阴影纠缠,
黄昏令人陶醉,岁月空洞。 
 
1931年夏天——1937年2月 
 

主动脉充满了血。
在它的分类中不时传来一阵咕哝:
——我生于1894年
——我生于1892年……
而,抓回一个已磨穿了的出生年头,
和这聚拢的牧群一起批发,
我贫血的嘴唇在低语:
我生于1月2号至3号的夜里
在一个十八世纪九十年代或别的什么年代的
不可靠的年头,
而世纪围绕着我,以火。 
 
1937  
译注:诗人实际上生于1891年1月2号(另一说为1月3号)。 
 

环形的海湾敞开,卵石,深蓝,
缓慢的帆如云团一样继续移动——
我刚刚知道你的价值,就要离开。
比管风琴的赋格悠长,苦涩如缠绕的海藻,
那长期契约的谎言的味道。
我的头微醉,因为铁的温柔
和铁锈在倾斜海岸上的轻轻啃咬……
为何另一片沙滩会在我的头下铺展?
你——深喉音的乌拉尔,多肌肉的伏尔加,
这赤裸的平原——是我所有的权利——
而我必须以我全部的肺来呼吸你们。 
 
1937.2.4 
 

如果我们的敌人带走我
而人民不再和我说话,
如果他们没收了整个世界——
呼吸的权利,开门的权利,
并声称生活将照样进行
而人民,作为法官,也将继续审判,
如果他们敢于把我像一头动物一样留下
在地板上给我扔下一些吃的,
我将不会沉默或抑制我自己,
而是挣扎着写下我想写的东西,
在我赤裸的身体里时间也会发出鸣响,
而在一个阴影的角落里
我会把十驾牛轭套在我的声音上
在黑暗里移动我的手如一只犁,
一直抵及进罗马军团兄弟般的眼光里
因满载的全部沉重收获而倒下
——光荣——归于——斯大林! 
 
1937.3
译注:该诗未编入《沃罗涅日诗抄》。中译本的最后一句为原诗最后四、五句的概括性意译。 
  

“在流放地:1935—1937”译后记
 
  1934年5月,曼德尔施塔姆因为他写的一首讽刺斯大林的诗被捕。起初流放到切尔登,后流放到沃罗涅日。“当我重新呼吸,你可以在我的声音里/听出大地——我的最后的武器……”正是在沃罗涅日期间(1935年4月——1937年5月),苦难、孤独、与大地和死亡的深切接触,使他迎来了又一个创作的迸发期。他在这期间写下的诗编有三册《沃罗涅日诗抄》,数量之多,诗艺之孤绝、之本质,都令人惊异和感叹——那是一个被推抵到灾难的核心的人才可以写出的诗,也是语言本身所发出的最后的“咕哝”和痉挛!
  布罗茨基在《文明之子》中对曼德尔施塔姆作为诗人的一生这样描述:这是一个“为了文明和属于文明”的诗人,这体现在他那“俄国版本的希腊崇拜”中,同时体现在他对时间主题的处理中,但在后来,“罗马的主题逐渐取代了希腊和圣经的参照,主要因为诗人越来越身陷于‘诗人与帝国对立’(a poet versus an empire)那样的原型困境”。而后来的流放,为此提供了“可怕的加速度”,“这种加速度首先影响了他诗歌的面貌。崇高、沉思、有停顿的流动,变成了快速的、突然的、劈啪有声的节奏……”,成为“一种强烈的即时速度和神经质的暴露”,在结构上则伴以“压缩的句法”和“大量的跳跃”。它“不再是行吟诗人的吟唱而是有点像鸟鸣,不时发出尖利的、急转的、高亢的音调,就像用颤音歌唱的金翅雀。”
  诗人最后留下的文字,是1938年10月在押解到远东集中营途中的中转站寄给家人的一封信,信中诗人以很艰难的语气说他的身体已虚弱到极点,瘦得几乎变了形,不知道再给他邮寄食物和钱是否还有意义。在这一、两个月后诗人即在集中营里死去,他是如何死的,葬于何处,一切都成了谜。 
 
我将不向大地归还
我借来的尘土,
我愿这个思想的身体——
这烧焦的,骨肉,
像一只白色粉蝶,
能在它自己的跨距间活着——
回到那条街,那个国家。
 
 
  曼德尔施塔姆最后的诗,就这样展现了他与他的时代的剧烈的冲突。但它们不是表面的控诉,它们是血的凝结。它们也不仅仅是牺牲品的文献,而是深入到了存在的内核中的具有永恒价值的诗篇。它们用“借来的”时间活着,而又最终战胜了时间。它会永远“在它自己的跨距间”活着——而这样的“跨距”,我们今天已看清了,会跨越所有不同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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