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诗歌就像街道,街道上有生活的一切。
雷蒙德·卡佛的墓碑有三块花岗岩,其中有两块(另外一块是留给第二任妻子苔丝的)刻着雷的名字、生卒年月,以及他的身份:诗人、短篇小说家、散文家,另外还写有他的两首诗(即
Late Fragment & Gravy,舒丹丹中译本为《最后的断片》和《赚了》)。卡佛作为小说家的名气远在诗人之上,但他生前在访谈中不止一次透露自己的心意:诗人才是最伟大的。雷蒙德·卡佛的中文版诗歌全集《我们所有人》分两卷,收入的三百余首诗歌全面地展现了他作为诗人的天分和与众不同的纯真,可以预见雷的粉丝们要领受更多的恩赐了。我不知道那些对他小说津津乐道的读者是否也能欣赏他的诗歌。其实,我自己只读过他的短篇小说自选集,但并不喜欢,不过对于他的诗歌,我却啧啧称奇。和他很多粉丝的观点不一样的是,与其说卡佛的诗有其短篇小说的魅力,不如说他的小说具备诗歌的美德。
卡佛对自己人生的总结是这样的:“这一生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吗,即使这样?/我得到了。/那你想要过什么?/叫我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在这个世上被爱。”(《最后的断片》)这几乎和他喜欢的弗罗斯特(这位桂冠诗人的墓志铭是:“我和这个世界有过情人般的争吵。”)一样,对生活和生活中所有的人事充满了拐弯抹角的爱,但他的诗歌是直抵人心的。那些普通朴素的语言进入他的生活,出来后准确地被赋予了一种广阔而惊人的力量。
比如《美洲豹》这首诗,在我看来是对脆弱的典型诠释:醉醺醺的“我”向两位诗人朋友讲自己追踪美洲豹的经历,这个简单的故事随着诗歌场景的切换被拉得很长,“然后那头美洲豹安详地从灌木丛走出,/刚好就在我面前——天哪,他多么壮硕多么漂亮——/他跃上一块岩石,转过头来/望着我。望着我!我仓皇回头,忘记了射击。/然后他又纵身一跃,从我的生活里完全消失。”这可以说是一个酒鬼的忏悔。生命有如此多的开口,但人们全然不觉。当机遇甚至奇迹出现,一个人无法面对,甚至反应不上来。无所依傍的焦虑和对脆弱的表达让卡佛的诗充满了对生命秘密的洞见力,就像艾米莉·狄金森写道:“生活的符咒如此精美,/所有的东西都密谋着打碎它。”
卡佛喜欢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和弗罗斯特,但不喜欢华莱士·史蒂文斯。史蒂文斯就像“弹蓝色吉他的人”,不断地吐纳精致的音符,一首诗经常是意象迭起,又充满隐喻,给人一种想象力加诸浪漫主义的气度,这显然跟卡佛的趣味相去甚远。卡佛的诗歌是用美式口语化的腔调写普通人的普通事,没有矫饰、借口,是“隐喻式省略”(迭戈语),读着不会感觉艰涩神秘,彷佛是朋友之间中断的谈话,渴望能够随时随地重启。卡佛拒绝让自己的威士忌、衣物和鱼漂成为晦涩的象征,也不怕胸臆的直接坦露:“我伸手摸到我的钱包,随即明白:/我并不能帮助任何人”(《忍痛大甩卖》);“纠结,没戴手套,/我对付着一堆迷宫似的尼龙线”(《德舒特河》);“整个早上我坐在桌边,/两只手来回拨弄数不清的废纸/企图回忆那不可思议的生活”(《哈密·拉默兹1818—1906》)。
可以看出,他的诗歌和小说有一个显著共同点,那就是把握真实世界的线索。卡佛坦言父亲对他的影响,不管是酗酒、工作,还是打猎、钓鱼,甚至父亲给他讲故事也直接成为了他写作的一个重要因素。当然,从家里出走独立谋生后,他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的改观。第一段婚姻的失败也没能把他从颠沛流离的生活困境中解救出来。所有这些都被他写入了诗歌里,并黏附在诗的每一处场景和细节。卡佛在诗歌中流露出来的生活意志是毫无遮掩的爱,这大概是他小说或者现实生活做不到的事情。“昨天我穿上一个去世的人的/羊毛内衣。/然后开车驶向/一条结冰的路的尽头,那里/我曾和印第安渔夫们一起度过一些时光。/我穿着靴子踏进水中。/看见四只针尾鸭从小溪中跳过。/不用说我的思想在别的地方,/我想念那完美的景象。/或者我的袜子被冻住了。我迷失了/一切,没法回来/吃午饭。我可以说/那不是我的过去。但它是!/有这小小的咬痕作证,/昨晚她给我的。/今天一块青肿/染乌了我的嘴唇,提醒我不要忘记。”像《昨天》这种清澈透明、真诚动人的力量还能在《妈妈》、《射猎》、《在瑞士》等其他众多诗篇中感受到。
所以卡佛的诗歌比小说要性情得多。卡佛对生活的专注和不妥协,使一个失败者的性情跃然纸上,这种失败者常常表现出洒脱又玩世不恭的味道,以示自己死于某片荣耀之地——这里并不全是一个形象的塑造,更多的是一种气息的迸发:“多年后/我仍愿意放弃/朋友,爱,和满天星光,/换取一座没人在家的房子,/没有人回来,/而我可以开怀畅饮。”(《运气》);“从那以后,就都是赚的了,每一分钟……/‘我是个幸运儿。/我已经比我或任何人预料的/多活了十年。赚够了。别忘了这个。’”(《赚了》)。
再来看《无线电波》,这首诗题为给安东尼奥·马查多。整首诗充满了一个生者渴望与生命经验恳谈的强烈愿望,这种愿望通过与西班牙大诗人马查多的对话搭建得到抚慰:“与其歌唱那些与我们同在,/或明天仍将与我们同在的事物,不如歌唱那些离去的/和不再回来的东西。”“这时,马查多,你的诗!/有点像一个中年人重坠/爱河。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又令人尴尬。”这里,前辈马查多给予了“我”停止与世俗生活搏斗的足够勇气;“今天我带着你的书一起/出去散步。‘留心!’你说,/当有人问起他们的生活该怎么办时。/于是我环顾四周,记下一切。/然后带着它在阳光下坐着,/坐在河边我可以看见山脉的老地方。”这个“老地方”是一种战胜恐惧的暗示, 从前这里似乎都是滋养痛苦的,而此刻“灵魂深处渴望什么也不想”,因为自我的生命经验得到了对话的需求。这首诗收入在《水流交汇的地方》这部诗集里,这个阶段卡佛的诗歌有种流动不息的明朗姿态。如“想想你自己/被桶盖缓缓地盖上。/想想赞美诗和安魂曲。/体会移动的感觉,/当你被带往下一个地方”(《移动》)。“五年多过去了,/它又开始再次流动。/我要缓缓度过这个下午所有的愉快时光,/在我随着这条河流离开我的地方之前。/它让我愉快,爱这些河流。/一路爱着它们,直到/重回源头。/爱一切提升我的事物”(《水流交汇的地方》)。不难发现,卡佛这种基于重访故地式的游猎,传达了这样一种变奏性的虚构精神:过去的现实之物存在其他可能性。“还会重复过去的生活吗?/犯那些相同的不可饶恕的错误?/是的,只要有半点机会。是的。”这当然不是一种自嘲或者自暴自弃,而是认识到无法重来之于当下和以后的意义。卡佛不迷恋过去,也不对过去的可能性一直耿耿于怀,而是召唤出“旧时光”不可多得的宁静加以庇护,所以全集里的《水流交汇的地方》有种重生后闪亮的质感,同时散发着令人着迷的余音。它的节奏舒缓,但读来又能感受到卡佛丰沛的欲望。
上述的变奏特征在卡佛接下去的诗歌写作中变得愈发成熟,尤其是《通往瀑布的新路》,诗集开头直录了波兰诗人米沃什的名篇《礼物》,这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卡佛对生命态度的成熟。他更频繁地捕捉活动中的生命现象,但原本哀伤、挣扎甚至悲痛的情绪通过平淡、若无其事的冷叙述语调,都被重新悬置在了生命中的某一天。生活中所有未被察觉的事物,都会以微不足道的模样出现,比如以命运的形式来到我们面前,但当下那刻是鲜为人知的,更重要的一点是,大多数人对现实中无法忍受的东西只摆出一副无能为力的态度。“我的毛发竖立。/这是生命为我而设的/一个瞬间。而我尚未做好准备。”(《维纳岭》)卡佛当然也是措手不及,但这种冷峻饱满的风格却传达出了普通人的心声,在我看来,这也是他的诗歌遮盖在了美的上面,却不会被人忽视的最重要原因。
卡佛的诗歌,有一种巨大的沉默精神。作为读者,不得不放慢阅读速度,沉下心来去反复品读,而不是想当然地快速浏览掉看似平直的话语——其实读者不再只是单纯地理解诗句,也不再像传统的解读方式那样是跟着诗人严谨布置的意象去理解。他们被邀请也被允许(某种程度上甚至是被要求)进入诗歌的留白。当整首诗成为一种体现,这种邀请也显得更为隐晦,允许被解读的尺度变得更宽大(相对应地,要求读者预留思考的空间自然也变大)。卡佛和W.C.威廉斯一样,是自觉的现代(Self-consciously modern),有一点似乎特别值得把玩,那就是卡佛的诗歌比小说更纯粹,它不是献媚,但不少诗作有游戏的意味在里面。什么意思呢?卡佛的现代诗(modern verse),不管是语调、对象,还是用词(不像W.C.威廉斯,喜欢用大量的复合词)都非常“屌丝”化(有部分诗是游戏性地自我满足,通常直率地自嘲、反讽),但我更看重他的声音,那不仅仅是loser、white trash式的呼吸(“我们的呼吸来来去去”),更是绝大多数人悲欢痛苦的坦然呈现。卡佛擅于把握日常形态的奇迹,单就这点品质,在我个人看来和弗罗斯特、狄金森更接近。而写作追求手段上,除了W.C.威廉斯,还与兰斯顿·休斯(jazz节奏)、W.S.默温(有位置感,崇尚口语,不喜用形容词等——别被什么新超现实主义标签绑架)等诗人有相同之处。
卡佛的诗歌不是保罗·瓦莱里所谓的那种“声调和意义之间经久不息的踌躇”,它更多是通过声音来传达意义(私以为这是当代诗歌写作的一个重大轴心),以独特的美式腔调道出自己对生活的种种看法,并试图通过这种平实的口吻抵达生命的彼岸。没有繁密的意象或精致的构词,却制造出一种流水般的气息,这股流畅的气息还携带了一股股涌动的暗流。像他的第二任妻子苔丝说的,人们在莫尔斯河上多年来从未钓到过硬头鳟。卡佛不相信别人说的,他认定莫尔斯河到处是硬头鳟。于是,他成功了(参看《我们所有人》的序言)。
如此纯真的执念,让卡佛的诗歌更多地呈现出世俗生活里诙谐轻松的一面。米沃什在《诗的见证》里有这么一句话:“在词语出乎意料地抓住了生活体验的地方,也是词语最精彩之处。”这其实用来形容卡佛的诗歌,再好不过了。它的诗意是建立在空间上的,文本上来看是依靠有节奏地断句。卡佛用爱诉说自己对生命亏欠的债,但他不讨好也不哭哭滴滴,一副冷冷的格调,他知道我们所有人都想要拯救:“我们不朽的灵魂,有些方式/显然比别的/更加迂回,更加/神秘。”(《在瑞士》)阅读整部诗集,最直接的感觉就是卡佛开车带着你,在车上讲起他过去微不足道的一切,包括第一次婚姻的破裂;跟着卡佛在莫尔斯河岸散步、钓鱼,“就是那样,/世界已从下午来到晚上”(《联合街:圣·弗朗西斯科,1975年夏天》)。所以在我看来,卡佛诗歌的最大魅力在于他从绝大多数不被看做气质的东西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其实卡佛和我们现实中的绝大多数人一样,是那种既清醒又摇摆,忧心忡忡又灰不溜秋的人,几乎没有值得钦羡和嫉妒的地方,但作为诗人,他是慷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