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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费尔南多·佩索阿:诗九首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3-05-27  

费尔南多·佩索阿:诗九首

杨铁军



波尔图式内脏

有一天,在一个餐馆,在空间和时间之外,
给我端来的爱是一盘冷的内脏。
我礼貌地告诉厨房的传教士
我更喜欢热的,
因为内脏(特别是波尔图式)从来不能冷吃。

他们不耐烦起来。
你从来就没正确过,甚至在餐馆也一样。
我没吃,我也没叫别的菜,我付了账,
我决定沿街走一会儿。

谁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但它发生在我身上……

(我很清楚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一座花园,
私人的也好,公共的也好,邻居的也好。
我很清楚我们的玩耍才是它的主人
而悲哀属于今天。)

我对此了解很透,
但如果我要的是爱,为什么他们给我送上来的
是波尔图式内脏,冷的?
它不是一道可以冷吃的菜,
但他们给我端上来的是冷的。
我没有大惊小怪,但它是冷的。
它从来不是冷吃的,但它上来时是冷的。


推迟

后天,不到后天不行……
我要把明天用来想一想后天,
然后才可以……,等着瞧;但今天……
今天不在考虑之列。今天我不能。
我那被弄糊涂的客观主体性的坚持,
我那真实的,间歇性出现的生活的困乏,
那预料中的没有尽头的疲倦,
一种多世界的,为了赶上有轨电车的疲倦,
这灵魂的物种……
不到后天不行……
今天我想做好准备,
我想做好准备在明天想一想明天的明天……
那才是决定性的一天。
我已经计划好了;不,今天我不会计划任何东西。
明天是做计划的一天。
明天我将为了征服世界而坐到桌边,
但我将只在后天征服世界……
现在我想哭,
我忽然从内心深处感到想哭。
不,不要企图弄清楚原因,它是秘密,我不会说出。
不到后天不行……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每周我都会被星期天的马戏逗笑,
而今天我只能被我童年时期的每星期天的马戏逗笑。
后天,我将变得不同,
我的生活将胜利,
我所有的智慧,博学,现实性的真实品质
将被一份官方的宣告召唤到一起。
但是这份宣告将在后天宣布。
今天我想睡觉;我将在明天起草宣告……
今天,有什么正在演出的戏码重现我的童年?
我肯定会在明天买票,
因为后天是我要出发的日子,
不是之前……
后天我将拥有一个我明天要排演的公众形象。
后天我将成为一个我迄今从来不是的人。
后天,不是之前……

我像一只走失的狗感到冷那样感到疲倦。
我觉得累极了。
明天我将解释给你听,或者后天……
是的,也许不到后天不行……

未来……
是的,未来……

1928.4.14


砰地破裂

今天,感到厌倦,没有灵感。
今天,失了兴趣,缺乏欲望,
我将写下我的碑文:“这里躺着阿尔瓦罗……”
(《希腊选集》有更多合宜的说法。)
为什么要在这几处押韵?
没理由。一个偶尔见面的朋友
想了解一下我这些日子忙些什么,
我写这些诗句的目的就是把事情说一说。
我很少押韵,韵也很少成功,
但有时押韵却是必须。
我的心砰地破裂,像充了气的纸袋子
被人使劲儿打了那么一下子,
这受惊的陌生人陷入困惑,
而我结束此诗,没有得出结果。

1929.12.2


是的,我知道这很自然

是的,我知道这很自然,
但我还有一颗心。
操他妈的晚安!
(破成了碎片,啊心!)
(操他妈的人性!)

在那个孩子被轧死的女人的房子里
欢声笑语。
夹杂阵阵喧响的庆祝号声。

他们收到了赔款:
婴儿就值x。
现在他们在享受那个x,
吃着,喝着那个死去的婴儿。
喝彩!他们是人民
喝彩!他们是人性!
喝彩:他们是所有那些父亲和母亲
他们的孩子可以被轧过!
金钱能使鬼推磨。
婴儿就值x。

因此整座房子贴上了墙纸。
因此家具的最后一次分期款付清了。
可怜的婴儿。
如果他没有被轧过,怎么还债?
是的,他被爱过。
是的,他被宠过。
但他死了。
太糟了,他死了!
遗憾啊,他死了!
但这确实带来了一笔钱
可以用来付账单。
确实,这是悲剧,
但账单付了。
确实,那可怜的小小的身子
轧成了酱!
但现在,至少不欠杂货店老板的钱
这不好,是的,但不幸中总得有希望。

婴儿死了,但一千块钱还在。
是的,一千块。
一千块可以干多少事(可怜的孩子)。
一千块可以付
多少债务(可怜的小宝贝)。
一千块可以买
多少东西(死去的漂亮的婴儿)。
我们自己的孩子被碾过
(一千块)
当然悲哀
(一千块)
但只要想一想那重新装修过的房子
(一千块)
所有毛病都得到了修理
(一千块)
所有的一切都值得忘记(我们哭得好痛!)。
一千块!
好像上帝直接给的
(这一千块)。
可怜的被摧残的孩子!
一千块。


不!我只要自由

不!我只要自由!
爱情,荣誉,和财富是监狱。
可爱的房间?精美的家具?绒绒的毯子?
让我出去和我自己呆在一起。
我想私下一个人呼吸空气。
我的心从不集体地跳动,
我在公有的社会里没有感觉。
我只是我,生下来就是我,除了我之外我什么都不是。
我想去哪里睡觉?在后院。
没有墙,只有一段伟大的对话
在我和宇宙间进行。
祥和,安宁地睡下,看到的不是我衣橱的鬼影
而是黑色的,清凉的,所有星辰举行的音乐会的辉煌,
头上无边无际的伟大深渊
在我蒙着肌肉的颅骨上,亦即我的脸上投下微风和安慰,
那里,我的眼睛─另一片天空─揭示主观存在的世界。

我告诉你我不需要它!只请给我自由!
我想等于我自己。
不要用理想阉割我!
不要把我扎进礼仪的紧身衣!
不要把我变得令人尊敬,天资聪颖!
不要把我变成行尸走肉!

我想能够把球扔上月亮
并且听着它在隔壁园子里落下!
我想躺在草地上,想着,明天我再去取它……
明天我就去隔壁的园子里取它……
明天我就去隔壁的园子里取它……
明天我就去园子里取它……
从园子里取它……
从园子里
隔壁……

1930.8.11 


现实

是的,二十年前我常来这里。
这一片城区没有什么变化,
我看得出来。

二十年前!
那时的我!是的,那会儿的我不同……
二十年前,这些房屋哪儿有什么概念……

二十个无用的年华(也许不是无用:
我怎么知道什么有用或什么没用?)……
二十个失去的年华 (不过赢得它们又是什么意思?)……

我试图在脑子里重建
当我常来这儿的时候我是谁,我是怎样的
二十年前……
我不记得。我不记得。
那时候常来这里的那个人
也许记得,如果他还存在的话。
相比二十年前经过这里的这个我,
很多小说里的人物我更为熟知!

是的,时光的神秘。
是的,我们对任何事都一无所知。
是的,我们所有出生于海里行进的船里的人,
是的,是的,所有这些,或另一种对此的说法。

与以前相同的三楼的窗户里的
一个女孩,比那个向外探身时的我还大一点,穿着和我回忆中一样的蓝色衣服。
她现在怎样了?
对我们一无所知的事,我们可以想象任何事。
我处于一个身体和道德上的停滞:我宁愿不去想象……
那一天我从这条路上走过,愉快地想着未来,
因为上帝允许那些不存在的事闪着亮光。
今天,走在这条路上,我甚至不会愉快地回忆过去。
最好的结果是,我什么都不想。
我印象中的那两个在这条路上擦身而过的人物,不是那时,也不是现在,
就在这里,他们那没有被时间打扰的交错。
他们都对对方无动于衷。
那个旧的我沿着街道走,想象一朵未来的葵花。
那个今天的我沿着街道走,什么都不想象。

也许这真的发生过……
确实地发生过……
是的,真实地发生过……

是的,也许……

1932.12.15


我开始明白我自己。我不存在

我开始明白我自己。我不存在。
我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和别人把我塑造成的那个人之间的裂缝。
或半个裂缝,因为还有生活……
这就是我。没有了。
关灯,闭户,把走廊里的拖鞋声隔绝。
让我一个人呆在屋里,和我自己巨大的平静呆在一起。
这是一个冒牌的宇宙。


我下了火车

我下了火车
对那个我遇到的人说再见。
我们在一起十八个小时
聊得很愉快,
旅途中的伙伴,
很遗憾我得下火车,很遗憾我得离开
这个偶遇的朋友,他的名字我从来记不起来。
我感到我的眼睛满是泪水……
每次道别都是一次死亡。
是的,每次道别都是一次死亡。
在那个我们称作生活的火车上
我们都是彼此生活中的偶然事件,
当离去的时候到来,我们都会感到遗憾。

所有那些人性的东西打动我,因为我是人。
所有那些人性的东西打动我,不是因为我有一种
与人的思想和人的教义的亲缘关系
而是因为我与人性本身的无限的伙伴关系。

那个怀着乡愁,哭着
不想离开那座房子的女仆,
在其中她曾被粗暴对待……

所有这些,在我心里,都是死亡和世界的悲伤,
所有这些,因为会死,才活在我的心里。

而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

1934.7.4


烟草店

我什么都不是。
我将永远什么都不是。
我不能想要成为什么。
但我在我内部有这世界的所有的梦想。

我房间的窗户
世界上百万房间里无人知道的一间
(假如他们知道,他们又知道什么?),
你开向一条行人不断穿过的街道的神秘,
一条任何或所有思想无法理解的街道,
真实,难以置信地真实,肯定,毫无所知地肯定,
有着石头和存在之物之下的神秘,
有着使墙壁潮湿,头发变白的死亡,
有着命运在乌有之路驾驭万有的马车。

今天我被打败了,就像刚获知了真理。
今天我是清醒的,就像我即将死去
除了道别,不再与事物有亲缘的
关联,这座建筑和这条街道的这一边成了
一排火车的车厢,出发的汽笛
在我的脑子里吹响
我们开出去时,我的神经震动着,我的骨头咯吱响。

今天我很迷惑,像一个好奇了,发现了,忘记了的人。
今天我被这两者撕扯,
一个是对街烟草店的外在现实,
一个是万物皆梦的我的感觉的内在现实。

我失败于所有的事情。
因为我没有野心,也许我失败于乌有。
我丢弃了我被灌输的教育,
从房子后边的窗户爬下。
我怀着伟大的计划来到乡下。
但所有我能发现的只是草木,
即使有人,他们也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我从窗户退回坐进一张椅子。我该想些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
成为我所想的?但我想到的东西太多!
有那么多人想成为我们不可能全都成为的相同的东西!
天才?此刻
有十万大脑做着梦,认为他们是和我一样的天才,
而历史也许一个都不会记住,
所有他们想象中的征服只等同于粪土。
不,我不相信我。
疯人院里充满了持必然论的疯子!
而不认同必然论的我,是正确还是错误?
不,不仅是我……
此刻世界上多少阁楼和非阁楼里
自我确认的天才正在做梦?
多少崇高,高贵,清晰的理想
──是的,确实崇高,高贵,清晰
甚至可以实现──
将看不到一天真正的光芒,找不到一只同情的耳朵?
世界是给那些天生为了征服的人的,
不是给那些做梦征服的人的,即使他们正确。
而我在梦中比拿破仑做得更多。
相对于基督我在我假想的胸膛里怀抱着更多的人性。
我秘密地创造了哲学就好像康德从来没写过。
但我是,也许将永远是,一个阁楼上的人,
虽然我实际上并不住在阁楼。
我将永远是那个生非所是的人;
我将永远只是那个有道德的人;
我将永远是那个等着在一个没有门的墙上开门的人
在鸡笼里唱着无限之歌的人
在盖住的井里听到上帝的声音的人。
相信我?不,不相信任何东西。
让大自然在我沸腾的脑海里
倾泻它的太阳,雨水,和寻觅我的头发的风,
让其它的也来,如果它们愿意或必须,或不让它们来。
作为群星之心的奴隶,
我们在起床之前征服了整个世界,
但我们起来后它很模糊,
我们起来后它很陌生,
我们出去到外边,它就是整个地球,
太阳系,银河,至于无限。

(吃你的巧克力,小女孩,
吃你的巧克力!
相信我,世界上没有比巧克力更好的形而上学,
所有那些拼凑起来的宗教都不如一个糖果店教得更多。
吃吧,肮脏的小女孩,吃吧!
如果我能够像你那样从巧克力吃出真理该有多好!
但我却在思想,揭掉那层银色的锡纸,
我把它扔在地上,就像我扔掉生活那样。)

但至少,从我对自己永远不能变成什么的痛苦中
还存留着这些匆匆写就的诗句。
一座通向不可能性的破碎的门径。
但至少我给我自己的轻蔑里不含眼泪,
至少这是高贵的,当我把脏衣服,也就是我,一下抛入
事物之流中,没有清单,
而我呆在家里,没有衬衫可穿。

(哦我的安慰者,他们不存在所以才能安慰,
不管你是一个希腊女神,被塑造成逼真的雕像,
或者一个罗马的贵族妇女,不可思议地高贵威严,
或者一个行吟诗人的公主,魅力十足,优雅异常,
或者一个十八世纪侯爵夫人,身着露肩服,神态高远,
或者一个属于我们父母辈的名妓,
或者是我无法想象的现代人──
不管这是什么,你是谁,如果你能启发,请启发我!
我的心是一个泼空了的桶。
用精神的激发者激发精神的方式,我激发
我自己,但什么都没发现。
我走向窗户,以绝对的清晰观看大街。
我看到商铺,我看到人行道,我看到经过的车,
我看到穿衣服的活物彼此经过。
我看到同样存在着的狗,
所有这些压向我,像一句流亡的句子,
所有这些都是陌生的,像是所有其他的事情。)

我活过,研究过,爱过,甚至信过。
而今天我甚至羡慕一个乞丐,只要他不是我。
我看了他们每一个的破衣碎片,疮口,和虚伪,
我想:也许你从来没有活过,研究过,爱过,信过。
(因为有可能你以从来没做的方式做过所有这些);
也许你只是如此存在过,就像一只蜥蜴被切断的尾巴
那尾巴没有了蜥蜴,还抽搐着。

我造成了那个我并不擅长造成的我,
我应该造成的我自己,我却没有去做。
我穿上了错误的衣服
而且立刻被当作另一个人,虽然我没说话,还在迷惘。
当我去摘掉面具
它却已粘在我的脸上。
当我把它弄掉,看镜中的我,
我已经老了。
我醉了,不知道如何穿那件我没有脱掉的衣服。
我把面具扔出去,睡在壁橱里,
像一条管理层因其无害而
容忍的狗,
我将写下这个故事,证明我的崇高。

这些无用的诗句的音乐性,
要是我能面对你像面对我自己的创造
而不是面对隔街的烟草店该有多好,
把我的存在的意识踩在脚下,
像一块酒鬼踩过的小地毯,
或者吉普赛人偷走的门前地垫,一文不值。

但是烟草店老板来到门前,站在那里。
我看着他,半扭着脖子的不适
被一个半领悟的灵魂放大。
他会死,我会死。
他将离开他的营业招牌,我将离开我的诗。
他的招牌会消亡,而我的诗也将如此。
最终这个招牌所在的街道也将消亡,
我的诗歌所用的语言也是如此。
所有这些发生所在的旋转的行星也将死去。
在其他太阳星系的其他星球某些类似人类的东西
会继续制造类似诗的东西,活在类似招牌的东西下边,
总是如此,一件事面对另一件
总是如此,一件事和另一件一样没用,
总是如此,不可能和现实一样愚蠢,
总是如此,内部的神秘和睡在表面的神秘一样真实。
总是如此或如彼,或总是非此非彼。

这时一个人进入烟草店(买烟草?),
可信的现实忽然击中了我。
我从椅子上欠身起来──精力充沛,想通了,充满人性──
试着写下这些我在其中说着相反的事情的诗句。

我在想着写它们的时候点燃了一支烟
在那支烟里我品味着一种免于所有思虑的自由。
我的眼睛跟着烟雾,就像跟着自己的足迹
在那敏感而恰当的一刻,我欣赏着
一种不再猜测的解放
和如此的明悟:形而上学是感觉不太好时的后果。
我躺回椅子
继续抽烟。
只要命运允许,我将继续抽烟。

(如果我娶了洗衣妇的女儿
也许我会幸福。)
我从椅子上起来。我走向窗口。
那个人也从烟草店里出来了(把零头放进了衣袋?)。
哦,我认识他:他就是没有形而上学的埃斯蒂夫斯。
(烟草店老板来到了门前。)
神启一样,埃斯蒂夫斯转过来看到了我。
他招手问好,我大声回应“你好,埃斯蒂夫斯!”,整个宇宙
回归原位,没有理想和希望,而烟草店老板笑了。

1928.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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