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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曼德尔施塔姆:诗八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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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3-03-18  

曼德尔施塔姆:诗八首

王家新
据企鹅版詹姆斯·格林的英译本译出 
   

只有很少一点生活……
 
只有很少一点生活是为了永恒的缘故。
但是如果你被这激情的瞬间弄的很焦虑
你抽到的签会是恐惧而你的房子将摇晃!
 
1912
  
 
马蹄的踢踏声……
 
马蹄的踢踏声……时间的
由远而近的得得声。
而守院人,裹着羊皮外套,
在木头长凳上酣睡。
 
一阵铁门上的叩打声,
弄醒了王室般慵懒的看门人,
他那狼一般的呵欠
使人回想起锡西厄人。

而奥维德,怀着衰竭的爱,
带来了罗马和雪,
四轮牛车的嘶哑歌唱
升起在野蛮人的队列中。

1914
 
译注:古罗马诗人奥维德曾被罗马皇帝流放到荒蛮的黑海北岸锡西厄人居住的地区。该诗不仅表现了诗人的“奥维德情结”,也令人惊异地预示了他自己的命运。实际上,曼德尔施塔姆在1935-1938年间的流放地沃罗涅日就靠近这一地区。普希金在《致奥维德》中也有这样的诗句:“奥维德,我住在这平静的海岸附近,/是在这儿,你将流放的祖先的神/带来安置,并且留下了自己的灰烬……”(穆旦译文)
   
 
这个夜晚不可赎回
 
这个夜晚不可赎回。
你在的那个地方,依然有光。
在耶路撒冷的城门前
一轮黑色的太阳升起。

而黄色的太阳更为可怖——
宝宝睡吧,宝宝乖。
犹太人聚在明亮的会堂里
安葬我的母亲。
 
没有祭司,没有恩典,
犹太人聚在明亮的会堂里
唱着安魂歌,走过
这个女人的灰烬。

但是从我母亲的上空
传来了以色列先人的呼喊。
我从光的摇篮里醒来,
被一轮黑太阳照亮。
 
1916
 
译注:这是诗人为母亲的去世写的一首挽歌。诗中“黄色的太阳”指向犹太民族的象征性颜色。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曾说在母亲死后诗人就“回到了自己的本源”。
   
 
从瓶中倒出的金黄色蜂蜜……
 
从瓶中倒出的金黄色蜂蜜如此缓慢
使她有了时间嘀咕(是她邀请了我们):
“悲哀的陶里斯,是命运把我们领到这儿的,
我们不该抱怨。”——她边说边回头看。
 
这里,到处都是酒神在侍奉,好像世界上
只有看客和狗:你见不到别的人。
和平的日子如沉重的橡木酒桶滚动,
远处小屋里的声音——听不明白也无法回应。

茶歇后我们来到棕色的大花园,
黑色的遮帘低垂,犹如眼睑之于窗口;
经过白色的廊柱我们去观赏葡萄园,
那里,空气的酒杯在浇灌沉睡的远山。
 
这些葡萄树,我说,仿佛活在古时的战役中——
枝叶覆额的骑士们列成繁茂的队形战斗;
石头的陶里斯有希腊的科学——这里是
高贵的金色田地,一垄垄生锈的犁沟。
 
而在白色屋子里,寂静如一架纺车伫立,
你会闻到醋、油漆和地窖里新酿的酒味;
还记得吗,在希腊人家,那个款待我们的主妇
(不是海伦——是另一个)——她是否还在纺?

金羊毛,金羊毛,你在哪里呢?
整个旅程是大海沉重波涛的轰响声。
待上岸时,船帆布早已在海上破烂,
奥德修斯归来,被时间和空间充满。
 
1917
 
译注:陶里斯,即克里米亚的古称。黑海北岸,“俄国诗歌在传统上把克里米亚和黑海认作唯一可取的与希腊世界相近的地方”(布罗茨基语)“俄国的语言是一种希腊化的语言。受一系列历史前提的制约,希腊文化活的力量将西方让给了拉丁影响,又在无嗣的拜占庭作了时间不长的客串,然后便投进了俄国的口头语言的怀抱,并将希腊世界观独特的秘密、将自由表现的秘密带给了这种语言……”(曼德尔斯塔姆《论词的天性》,刘文飞译)。该诗就体现了诗人这种独特的历史想象力和他作为一个“文明之子”对文明的“怀乡之思”,同时,它那古今并置、神话与现实相互转化和映照的手法也十分高超,充满魅力。
   
 
夜晚我在院子里冲洗
 
夜晚我在院子里冲洗,
尖锐的星辰在上空闪耀,
星光,像斧头上的盐——
水缸已接满,边沿结了冰。

屋门紧锁,
而大地怎么感知也显得凄然。
那里没有什么比真理的干净画布
更基本,更纯粹。

一粒星,盐一样,溶化在桶里,
而刺骨的水显得更黑,
死亡更清晰,不幸更苦涩,
而大地愈来愈真实,愈来愈可怕。

1921
   
 
1924年1月1日
 
无论谁吻了时间受折磨的王冠,
后来都会想起,并怀着后嗣的温柔,
去回忆时间如何躺下,昏睡在
窗外麦田的雪堆里。
无论谁抬起时代病态的眼睑——
那两颗大而迷离的眼球——
都会持续地听到岁月的河流
虚幻而荒凉的拍击声。
 
君主时代有着沉睡苹果似的眼珠子
和一张可爱的陶土的嘴巴。
但它会崩溃,会终结在
逐渐变老的王子不知所措的手臂上。
我知道生命的呼吸一天天衰弱:
只过一会儿,受到露骨伤害的朴素歌曲
就会发出最后的痉挛,
嘴巴将被熔锡封住。
 
陶土的生命!垂死的时代!
我害怕的就是:那些理解你的人
只是那些带着无助苦笑的人,
和那些已失踪的人。
我苦恼的就是——寻找那失去的词,
却是为了睁开病态的眼睑,
并以石灰质侵蚀的血液
为一个异族收集夜草。
 
这是什么时代:病王子血液里的石灰层
已经硬化:莫斯科沉睡,像一只木头箱柜,
而无处可以逃离暴君的世纪……
雪,像往年,依然带着苹果的味道。
我想逃出我自己的家门口。
去哪里?大街上黑漆漆的,
而良知在我前面闪现,一片茫然,
像是飞撒在路面上的盐。

我怎么可以暴露那些诽谤者——
寒霜再一次透出苹果的味道——
那是对第四等级奇异的誓言,而它
是否足够庄严到流泪的程度?
 
你还要杀别的什么人?还想赞颂谁?
什么谎言被发明出来?
安德伍牌的灵敏软肋,拆开它的字键
你将会发现狗鱼的小脊骨;
而融化在病王子血液里的石灰层,
狂喜的笑声也会迸溅出……
你这台小打字机纯净的奏鸣,不过是
那些强有力奏鸣曲模型的影子。

1924

译注:
* “第四等级”,指诗人所属的知识阶层。
*原诗有九节,格林的英译本为节译,第五、六、七节未译,第八节的前四句也未译。全诗的中译请参见《曼杰什坦姆诗全集》,汪剑钊译,东方出版社,2008。
*因为该诗写于一个灾变的年代,并特意以“1924年1月1日”为题,这里标出这个日期前后几个重要的俄国历史事件:1917年十月革命爆发,之后是长达几年的内战;1918年7月16日沙皇尼古拉二世及全家被处决;1922年列宁中风瘫痪,1924年1月24日逝世。因为曼德尔施塔姆特意以日期为题,策兰在译出该诗后,也在俄文原版上标注上了翻译完成的时间:“59年复活节,3点28分59秒”。用策兰的话说,这叫“贯穿到底”。


自画像 

在仰起的头脑里,有翅膀的暗示——
但却是外套在摆动;
在眼睛的闭合里,双臂的
和平中:纯能量在隐秘聚合。

这里是一个能飞能唱的生灵,
词语可锻打和燃烧,
而生来的笨拙也被
天赋的韵律克服了!

1931 

  
巴丘什科夫

波浪的空谈……
泪水的和谐……
兄弟般的钟声……

含糊其词地,你带给我们
一些新奇的葡萄肉干——诗歌,
让我们的上腭变得鲜美。

摇晃着你的永恒的梦,那血的样本,
你从一只杯子倒入另一杯……

1932

译注:
*巴丘什科夫(1787-1855),俄国早期浪漫派诗人。
*该诗原文共六节24行(全诗的中译请参见汪剑钊译本),格林的英译本为一种异常大胆的“节译”,在其译者前言中,他曾引用Boris Bukhshtab的话“曼德尔施塔姆的每一个诗节实际上都是自治的……任何诗节都可以丢弃或加上”来为他翻译中的选择、删节和压缩辩护,好在他的这种翻译受到了诗人遗孀的认可。 

 
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曼德尔施塔姆诗歌英译本前言 

王家新 译  
   
  我想世界上最困难的一件任务就是翻译诗歌,尤其是翻译一位真实的诗人——其作品的形式和内容(或者说意义)达到浑然一体,这两者总是显得新颖和独特(在这两者之间则无多大的悬殊)——从中我们一直可以感知到诗人的自我并会受到打动。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曾说她可以像曼德尔施塔姆那样写诗但她不想那样。她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但她在这一点上完全错了。她可以受马雅可夫斯基和帕斯捷尔纳克的影响从而成为茨维塔耶娃,因为他们是革新者也容易跟着学。但是曼德尔施塔姆的写作是植根于传统的,这样的诗人更难模仿(imitate)。
  罗伯特·洛厄尔先生(对曼德尔施塔姆的)的(英文)翻译很自由;保罗·策兰先生的德文译文同样很自由。这两种译文都是远离了原文的呼唤。在我迄今看到的(曼德尔施塔姆诗歌)译文中,格林先生的译本最好。我不能对意大利文的译文说些什么,因为我并不像了解英语、法语、德语那样了解意大利语。至于埃尔莎·特罗莱特的译文,它们是幼稚的和粗陋的,就像她所显示的那样。
  曼德尔施塔姆说过内容是从形式中榨取的,就像水从海绵中挤出来一样。如果海绵是干的,就不会有水份可言。所以,表现内容——在这方面格林先生已做得很成功——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给出形式或是(内容与形式的)和谐,这种和谐不能在翻译中表现出来,这种和谐其实很简单,但同时又很神秘和复杂。诗歌即是一种神秘。

1976年

译记:这是曼德尔施塔姆的遗孀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为企鹅版詹姆斯·格林的译本所写的前言。詹姆斯·格林(James Greene),诗人、翻译家,1938年生于柏林,曾在牛津大学、伦敦大学分别获得俄国、法国和英语文学学位及心理学学位。出版有《悲哀的乐园》等多种诗选,翻译过佩索阿等诗人,多次获诗歌及翻译奖。 

 
保罗·策兰:曼德尔施塔姆诗歌译后记

王家新 译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生于1891年,与他同时代、同命运的诗人有尼古拉·古米廖夫、维里米尔·赫列勃尼科夫、弗拉基米尔·马雅可夫斯基、谢尔盖·叶赛宁、玛琳娜·茨维塔耶娃,这些诗人,用罗曼·雅各布森的语言来讲,他们属于被同时代人所“损耗”(“wasted”)的诗人——而这个词的意蕴我们还没有开始去探测。曼德尔施塔姆,达到了他的同时代人无与伦比的程度,他写诗进入一个我们通过语言都可以接近并感知的地方,在那里,围绕一个提供形式和真实的中心,围绕着个人的存在,以其永久的心跳向他自己的和世界的时日发出挑战。这显示了从被损耗、废弃的一代的废墟中升起的曼德尔施塔姆的诗歌,与我们的今天是多么相关。
  在俄国,他的祖国和起源地,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卷《石头》(1913)、《特里斯提亚》(1922)和《诗选》(1928,这一卷包含了他十月革命后所写的诗篇),仍然沉默着,等于不存在,至多被顺便提及。新编选的曼德尔施塔姆诗歌,以及他的重要的故事和散文,1955年由纽约的契诃夫出版社推出,并带有一个由葛列伯・史楚夫和鲍里斯·菲利波夫—菲利斯汀斯基所作的绪论。
  这些诗歌最深刻的标志,是其深奥和它们与时间达成的悲剧性协议,而这也标志着诗人自己的人生之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斯大林的“大清洗”运动中,他被驱逐到西伯利亚。他是否是死在那里不得而知,或者如《泰晤士文学增刊》所宣称的那样,他后来回到了俄国被希特勒军队占领的地区,与那里的犹太人分担着同样的命运,在这个问题上,谁也无法回答。
  曼德尔施塔姆写作的知识背景,它的俄语的,以及犹太语、希腊语和拉丁语的遗产,它的宗教和哲学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仍是未知。(关于他,人们通常把他视为“阿克梅派”的一员,但这显示出来的不过是他所有非凡的工作中的一个侧面。)
  这个德语诗选,是第一个容量较大的以书籍形式出现的译本;这些诗中只有少许的诗被译成意大利语、法语和英语。在所有的一切机遇中我想给出诗歌最需要的:使它存在。

1959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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