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兄”视频号 会员列表
主题 : 木朵:秋兴弥深的盘算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3-12-09  

木朵:秋兴弥深的盘算




秋兴八首·其四
杜甫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这是一盘棋。意思是,这既是全国一盘棋,也是诗中一盘棋。棋局有了,棋谱也会有,棋子当然免不了,下棋的人肯定已经入局,看棋多语的人也常常可见。现在可以把目光从夔州这盘棋上抬升一点,想见长安会是怎样的一盘棋。棋的形象瞬间产生,与之相关的信息闻讯而来,摆在诗人面前的有阡陌纵横、街巷通达、楚河汉界。一方面,诗先要从夔州这个小地方脱离开来,必须依靠一个别致的、呼之欲出的形象抢夺眼球,毕竟夔州这地方格局太小了,下的并不是一盘大棋;另一方面,每依北斗望京华,长安的那个老样子已经不再鲜艳夺目,必须给一个新的说法,让长安变一个形状,成为又一次言说的契机。或许一个真实的下午,诗人的确跟邻居下了一盘棋,或在街上经过时看见别人在下一盘棋,站了一会儿,道听途说,自然免不了听到跟京城有关的各种小道消息。听别人说的和自己心里刻画的两个长安有什么差别?看起来,后者已经变得更为模糊了,或者说那个牢不可破的长安城画面已经被人言人语给颠覆了。世界观产生了偏差。长安在内心世界中也有可能失守了。这样一份哆嗦和掂量恰是一个重新认识长安的机会,当然这也是以长安重现的名义来认识诗还可以走出怎样的好棋(诗还有怎样的好奇心)的一个机会。现在,将目光汇聚于长安的动力来自三个方面:一个是心心念念的游子归心似箭,一个是道听途说之后的沙盘推演,一个是风雨飘摇中屹立不倒的古都精神。
  长安是真,弈棋是假。弈棋在咫尺,长安为迢迢。大致知道近几年来,长安城里发生了怎样的变故,长安城里的草木还是不是原先的繁茂。它已经不是一座城。不是一座古老的城(应有的样子)。这样一种否定性意识使得它开始要寻找自己一个新的定位。长安是什么?是游子的心头肉,还是良人的伤心地?长安像什么?是富丽的快活林,还是无情的无底洞?看起来诗人已经没有资格准确说出长安是什么。他已经不是一个亲历者或见证人。他离长安太遥远了。现在充其量只是一个道听途说的人。耳畔所听到的长安已经完全变形,变得不再是“是什么”而是“像什么”:对长安这一座城市的理解基础已经动摇了。必须通过所比拟的对象来间接地认识它,这是一个悲哀。长安就像一张被塑封的照片,上面还蒙上了一层灰尘,怎么才能看得清长安的真相与真貌?到了这一年(公元766年),劫后余生的人们个个心中都有一座长安城。一千个人有一千座长安城。每一座各不相同。如果非要找它们的共同点,那肯定是它太像一盘棋,进入残局的一盘棋。所有在其中角逐的力量既是明摆着的兵戎相见或图穷匕见,又是暗地里的尔虞我诈与杯弓蛇影。不是说长安像一场大戏,而是说像一盘残棋,无非是想说所有的人无论尊卑贤愚皆是棋子。诗人虽不在长安城中,但非地理意义上的长安城弥漫全局(率土之滨莫非长安),法力无边,谁也逃不脱那下棋的魔爪。棋力深远,无一幸免,夔州也概莫能外。
  一想到或一听说长安怎么样,诗人的心情就会怎么样,这样的连锁反应、这样一个逻辑看上去已经被演练多遍,变成了乱局之中当事人心思上的一个条件反射。长安决定了国人的幸福指数和心跳频率。于是,长安的不忍卒读不免让不眠之人感到悲伤,也在情理之中,并不会因为掌握的消息不准,只是道听途说而让人觉得这里有一点莫名其妙或夸大其词。古老的长安就像一根弹簧,你只要碰上它就可能被弹出悠远的距离,仿佛百年时空都可以在这会儿弹跳中跃然纸上。人在夔州,心在长安,长安的陈年旧事以及近期传闻都能让身在异地的诗人当仁不让地承担起悲伤的责任。诗人的悲伤有了这样一个头绪,就再也不会显得惺惺作态,即使从来没有在长安生活过的夔州本地人听到诗人的感叹,都不禁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忧伤,并且会逐渐相信诗人的这一推断:夔州之所以忧伤,那是因为长安的局面太令人悲伤。如此一来,就解决了“悲从何来”这一问题。接下来,诗人试图解决的问题就是:“那是怎样的悲伤?悲伤可以被抚平吗?”尤其是,客居夔州多日,也不再是一个刚从长安城里逃出来的惊魂未定的见证人,而且,悲伤的容颜已经被当地人看了又看,悲伤的各种表现形式现在都可以归纳到对长安乱局忧心忡忡这一关键点上去。无尽的悲伤都已经浸染长安的属性,忧国忧民的本色为悲伤这一普遍情感形式铸就最经得起打探的基座。
  即使人们不信这么大的怀抱,但是诗人自己已经信了:即使自己的生计尚成问题,仍然能够设身处地来忧国忧民。个人之悲痛也是长安之悲痛,个人之得失也是国家之得失。长安一百年的风云变幻换句话说,也就是个人生涯多出来也必定内含其中的一百年。诗人的生命时空仅仅因为为长安感到悲伤而被绵延、扩展。这就是长安给予赤子的深厚馈赠。面对大国百年的历史沧桑,个人半百生涯的患得患失不在话下。在这里,的确不需要去寻找一个气孔,让自己喘一口气或发一通牢骚。在大是大非面前,个人荣辱已经融入了国家命运之中。人生百年跟国运百年相比,不值一提。今日之世事乃百年之一瞬,一瞬之风云乃百年之长叹。一百年前宇内何等辉煌,一百年后朝廷前景堪忧。如果说个人生涯的百年轨迹尚可全力推导出来,但一国之百年起伏仍然是未知之谜。世事百年重点不在于一个悲字,而在于一个不字:一种否定性意识席卷而来,人人不可避免地入乎其中。这是怎样的一盘棋局呀?朝闻道夕死可乎?看起来,诗人这一阵子拿不定主意。他并没有在悲伤之余拿自己的余生来做一番涂抹,仿佛认出那样一个否定性口吻之后,他还想再证明什么:悲从何来?又赴何方?如果说决绝的否定性意味人力难以回天,那么,人之悲伤情绪的来龙去脉尚可一探究竟,既知其来历,必知其去向。既有对悲伤的反复掂量,又有何以至此的反复质疑。不悲亦不喜,世事两茫茫。




  或许,百年世事带来的一开始是人的卑微局促感,但诗人很爱惜这个组诗的主题,并不打算在这个精深而蜿蜒的演绎过程中掺和个人的卑微形象。在国之大者面前必须有一种与之相适应的情感,这个肯定性意识一下子就将诗人从最初有可能选择的尊卑之别中调换到悲欢离合的人之常情上来。大国对应出大悲。这里讲述的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他意识到流露在这首诗中的悲伤绝不是个人狭隘天地的一肚子委屈,而是一种慷慨激昂的大国之悲,面对当前国家命运前景不明的状况,确实需要塑造出一个冷静的大悲观者。唯有一个雄浑的悲观者立于这一历史关口,才能叩问那冷峻而毫无人性的否定性口吻。这个悲观者要跟百年时空大声疾呼:请把“不”字收回去!可想而知的是,长安城里肯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既得利益集团焉知天下人的悲苦。说不定他们正在为焕然一新的主从关系而欢天喜地。的确,不只是在传说中,一些新面孔登上了历史舞台。这是一些不确定性的力量与派系。他们既是扭动的历史身躯所承载的一部分幸运儿,也是部分决定着这个国家未来朝何处去的新生力量。因为尘埃未定,还看不清他们每一个人的清晰脸庞。但这样的一幕有惊人的历史相似性,曾有多少个关键人物以新人的形式登场,炙手可热有之,祸国殃民有之,害人害己有之。就在此时此刻,长安城里翻开了新的历史篇章吗?大局稳定了吗?答案是否定的。如果长安城仅仅是一座孤城,长安城里的新主角如果仅仅是一座城的主宰者,权力倾轧不止、兵刃相向而行仍然是辽阔国土上的常态,它跟夔州何异呢?
  新旧关系在这里并不是话题的重点,也没必要展开来谈。新并不是悲的原因。新的不牢靠才是问题的关键。你方唱罢我登场,风水轮流转,这才是麻烦所在。而所有关于长安城的传闻都跟新有关,新的人事、新的战斗、新的气候不但没有给远在天边的人丝毫慰藉与安全感,反而更令人不放心,难以坦然进入一个新的纪元之中。新,仿佛只是临时之新,而不是焕然一新,也不意味着一个崭新的开始。新的保质期太短,明天醒来又有一个新闻覆盖了昨日之新,这才是要了老命。相对来说,新君亮相,辅佐之臣肯定不同以往,人事安排也会打出不同的牌。而远在夔州的诗人肯定算不上新派人物(的同类),继续参政议政的可能性锐减,没办法听到新舞台向他发出的新召唤,大不了只能做一些双城记方面的对比分析。怎一个悲字了得?又怎么一个新字了得?百年世事之悲可谓老矣,而传闻中的新意却还有那么多隔膜,诗人无法融入其中。这样一份新局面并不能让诗人乐开怀。这里的新人物新气象还需要经受实践的检验。新对旧的替代是有摆在明面上的合法性,但合情合理与否,仍有待时间观察。如果新旧关系不具备划时代的实际含义,仅仅是替代与被替代的关系的显现,就表明仅仅是面孔之新(权力或利益的重新分配)而已,而不是机制之新、策略之新、觉悟之新。远在天边的老百姓歆羡的不是一个王朝的新气象、一个中兴之局面,而且是好事怎么没有轮到自己或自己人,倘若如此,不亦悲乎?
  从某种意义上说,新也是一个否定词,是对过去说不,对旧派人物说拜拜,对前期执政纲领说再见。如何迎接这一份新意?如何预判这一份新意带来的转机?这就是诗人深究的地方。长安城里的面貌全新肯定会由里而外向全国范围辐射开来,影响之大可想而知。虽然还谈不上一个时代结束了,但是开启新局面的既得利益集团跃跃欲试,力图启动国家机器,已在预料之中。只是国内乱局仍未平定,旧时代大幕并未完全凋谢,着什么急呢?这里存在的隐忧,仍然可以归于百年世事之悲叹的范畴之内,怕就怕一番躁动之后,紧锣密鼓见证的仍然是时代步伐在原有格局中颠来倒去。如今朝廷中枢的文武官僚都已不是故人,都是一幅幅新面孔,正是这些新面孔无法以私密的方式获悉其近况与执政理念,只能道听途说,人云亦云,在资讯方面诗人占不到半点便宜,在政策方面得不到丝毫内幕消息,大有今非昔比的怅然若失之感。同时他也不免担忧这些新晋的权贵能够下好全国这盘棋。这股新势力的出现仅仅意味着舞台人物的一次更新或替换,一副牌重新再洗,仍然处于惊魂未定中的全国人民并不能够清晰地从中感觉到一个稳定的开始,仿佛历史车轮仍然在原有轨道上奔驰。因为长安城里的当家人与当权派是那么陌生,身在夔州的诗人免不了为之捏一把汗,担心他们屡屡出错牌,辜负了这个舞台,也辜负了瞩目其中的万众一心。
  新潮人物的登台亮相虽然可以说是历史的选择,但这种选择的合理性仍然存疑。那里本该有一个属于诗人的位置,但现在看上去已不可能有了。自己并未待在长安城里,分不到一杯羹。即使人在朝廷之上,恐怕也不见得能出类拔萃,语惊四座了。今时不同往日。这种失落感既跟自己已置身事外如同旁人的身份认同有关,又跟这个组诗从一开始所塑造的自我形象与命运轨迹相连,自己仿佛已处于一种被时代车轮甩出去了而要吃力跟上的状况。长安已不再是自己的长安,最好的状态下能说的也只是长安是所有人的长安。自己只能得到均等的那一份肯定不行,现在只有从诗学枢纽中挣得更多的面子与里子。如此一来,即便身不在长安当地,心却比天高,对长安的思念之真挚程度完全可以力挽狂澜而使自己成为一个有发言权的主人翁。眼前既有王侯第宅雕梁画栋的形象,又有那边一个个鲜活的面孔闪烁其中,诗已经迈入了长安的博大场景之中,不再是局促于夔州的可见范畴之内。楼台与人物的联动将把目力不及的长安城送到眉毛前。诗接下来既可以围绕雕梁画栋做文章,回忆长安过往云烟,也可以从穿梭其中的新派人物种种应对措施中挑骨头,检讨中枢决策的得失。真希望新派人物都是盘活长安这个棋局的下棋的人而不是被捉弄的棋子(更不能是没用的弃子)。棋到中局或残局更考验博弈各方的功力,一个新手拿起一枚棋子举棋不定的样子那真叫人堪忧啊!




  观棋不语,这怎么能做得到呢?现在车马炮开始出动了。各方开始动子了。或许是由于新派人物有一种鸠占鹊巢的投机性色彩,诗人并不打算紧接着就在他们的身边雕龙画凤。这些并不具名的角色并不是诗需要渲染的故事情节,也不是什么关键先生,诗人宁可将目光放在他处,以便调动长安城不安的情绪,撩拨那跌宕起伏的凶险局面。长安城里并不太平,但这会儿目光并不锁定在长安,毕竟诗人此刻还在夔州,能够瞬间将视听感受从长安收回,保持必要的心灵距离,在长安以南依北斗而望京华。此刻的确有一种自我处境与自我形象的筹谋,既可以将视线从长安急遽收回,也可为接下来神游长安的回环之术做足铺垫。字面意义上回到长安不在话下,说到做到,早已练就这番本领。长安城里的动静这一回止步于听闻,而眼下夔州周边的反响萦绕耳边。不在长安,胜似在长安。夔州能听到的,也正是长安能听到的,随时都可以在双城记中腾挪转换。长安城里的王公贵族暂且按下不表,也不管他们个个手里捏着哪枚棋子,他们此刻只是一个综合的符号,只是刚刚拉开一己私利的舞台序幕,与全国这盘棋这个舞台相比,还算不上妙手或顶梁柱,考验还没有来临。现在的问题不是幻听中的人云亦云,而是战斗中的金鼓声声。谁也没有胜算似的,谁也无法描述一个战后的黎明。人,显耀位置上的人,虽然变了,但世界的格局似乎还是老样子。
  长安不还是惊魂未定的状况吗?周边不仍然是战鼓不休的态势吗?与背地里一些人在分一杯羹的小动作所导致的传闻不同,响彻云霄的战鼓声却是众所周知的,谁也遮掩不了。这是一盘待下的棋,也是一盘正在下的棋。虽然对棋子或下棋的人有百般期待,但现在传闻中的角儿并没有浮出水面,长安城外的万千百姓所见所闻仍然是棋盘上的厮杀与啸叫,却不知正在发生什么、还将发生什么。一个正在被塑造的长安城等待有人下出一步好棋,夔州城也在同步塑造着,所有的城骨肉相连,形成了命运共同体。一个确切的方位使得两座城坦然相对,也令传闻中的不确定因素烟消云散。就在当下,夔州正北方向正在发生什么并不需要你猜我猜,人们心里都明白,这是血与火的战争,仍未尘埃落定。所不知的只是战争双方各自的筹划与决策孰高孰低。从绵绵战争岁月中幸存下来的人们也大致能够判断这一年发生的战斗已经有所减弱,新的格局亟待战争的最后一环(选出一个获胜方)来重新塑造,利益分配也需要通过一次胜负来定夺。不只是长安人、夔州人,还包括天下人,都被席卷其中,成为了一场胜负未决却又必决的战争的赌注。人们口头传说的帝王新宠肯定是有的,也一定会有,但问题是:他们配吗?金鼓声声之中,必有朝廷的顶梁柱收拾乱局,这也是必然的,正如前些年出现的戡乱将军:一盘残局最终会因为一个将军而完结。
  然而这个将军目前并不知是谁,也不知何时出现。诗的重点不在于塑造一个人,一个有别于自我的他者形象,而在于营造一种可理解的、并有可能朝着乐观方向发展的氛围。时代的大幕已经拉开,各色人等纷纷上场,现在就看谁是过河卒、谁是直行车、谁是隔山炮,各就各位,各安本分。长安的地理位置是明确的、毫不动摇的,是所有游子和天下臣民内心的参照物,一切的地方人物与思想都要向它看齐,所有同时发生的事件都要以它为中心来寻找自己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在历史中的位置。南边如何?北方如何?西边如何?东边又如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就是下棋的人应该具备的通盘考虑。而棋子可能浑然不觉自己所走的这一步是整盘棋的哪一步,是关键的一步还是一步闲棋。而诗人要描述一种战争的氛围或景象,从不会怯场,因为他是一个亲历者,不但了解真实发生的战斗场面及其惨烈后果,而且已屡屡在书面上描摹过血腥战斗中的血肉之躯。他此刻要谈的当然不是一颗棋子的命运,而是整个棋盘上洋溢的、躁动的气氛,这种紧张气氛有别于人云亦云的传闻中那种若有若无、添油加醋,它们是实际发生着的、看似毫无比照意义的一件又一件独立事情,但诗人连续出手,抓取两个例子,凑成对证,以使自己从一个听闻小道消息的边缘角色一跃而为与下棋的人处于同一水准的鸟瞰全局的人。其他人都是站在夔州谈长安,而诗人已移步长安看天下。
  人事变化是棋局,车马驰骋更是棋局。改朝换代或改弦易辙获得的利益往往都需要通过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来敲定落实,以最后胜利者的名义获得名正言顺的历史地位,这就是下棋的人想得到的一个战果。战争非儿戏。谈论战争亦非儿戏。诸将如何敏捷与迟缓,诸君如何狡辩与固执,都是诗中之义。这首诗、这个组诗不也是一座长安城吗?空落落的,虚怀若谷,能容得下纷纭复杂、气象万千。但在这里,诗人并不打算大谈决策者战略指挥的得失,也不打算精心刻画出几个对弈者面貌。人事也好,军情也罢,都只是自己身在夔州感怀伤神的一个表示,都在走一个诗艺流程而已。若以长安为思想中心,则忧百年之世事、悲命运之沉浮;若以夔州为畅想圆心,则自造敏感城府与圆周,发知人论世之议论。观棋不语或是君子,观棋能语、一语中的也不失为真君子。何时西线无战事,尚不可知。但西线的攻防转换交给谁来完成?这倒是很考验长安城里的新潮人物。这就是起伏不定的国家的基本情况,这就是秋天的一个轮回中的人类状况,可以写,可以说,却不能因为写与说而骤然改变。或许因为所见之人所想之人皆在棋局之中,谁也无法超然其上,无法集全国之力塑造出一个超人,将海晏河清送回神州大地。外在于诗人的诸多空间皆不安宁,一系列动作频繁发生。从祈祷者角度来说,当然希望这不是常态。但对于疲惫心灵来说,确有一种永无宁日的感觉。秋天已轮回而至,而和平仍然被世人看得那么轻。




  在这忙忙碌碌不得安宁的大局面前,世事纷扰各路人马可谓是鱼龙混杂。如果一个人不想成为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不管是相还是马,他就必须跳出棋盘或棋局的限制,不受棋规的约束,重塑自我的立足之点、立身之本。刚刚搭建好一个长安的思维模型,诗人突然又后撤一大步,回到了夔州本地:“鱼龙”这样一个表意对象到底是怎么来的?刚刚还有一点车水马龙、奔走不息的样子,可转眼间就被一个奇特的动物形象吸走了注意力。鱼龙形象的确有资格和弈棋的比方旗鼓相当、一决高下。这当然不是楚河汉界里的一条鱼龙,但可以是长江兴风作浪的一个怪物。鱼龙的确有太多的来历,对于一首诗的立意来说,诗人既可以早就预定了这个词或这个意向,只需等一个时机去布置,也可以道听途说、随机应变,或就在写这首诗的前半个时辰,诗人从江边归来听到了打鱼的人提起鱼龙。或是黄历上根据某个节气联系到鱼龙,或是为了对应人际寂寞的程度,突然想起了一个最懂独处的生灵。鱼龙并不是第一次使用,也不是一个非同寻常之物。“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秦州杂诗二十首 ·其一》)已经宣告了鱼龙在对偶/队友中的一个位置,“舟楫欹斜疾,鱼龙偃卧高”(《渡江》)表明了占江为王的一个姿态,“鱼龙回夜水,星月动秋山”(《草阁》)强调了鱼龙跟夜晚的密切关系,“鱼龙开辟有,菱芡古今同”(《天池》)带出来它的古老与混沌属性,“万里鱼龙伏,三更鸟兽呼”(《北风》)说明了关键时候鱼龙怎么来穿针引线。
  诗人设想自己就是一条鱼龙,那个寂寞的样子的确令人怜惜。从没有见过鱼龙的读者读到这里,忍不住会替诗人设想一个替代物:除了鱼龙,还可以用什么来代表寂寞?当然激进的读者更进一步会质问:在这首诗的最后一联,是先有寂寞的感觉,还是先有鱼龙的形象?先有鱼龙还是先有寂寞,二者并不必然地能够联系在一起。那么,这一次诗人为何将寂寞赋予鱼龙或将鱼龙赋予寂寞?这是怎么做到的?然而从句法结构上来判断,又会发现鱼龙跳不出长江偌大的视野之内。既然摆在眼前的江水触手可及,能随手拈来(成为诗意元素),被包含在江水意蕴之内的鱼龙作为一个选项,就再自然不过,可谓是水到渠成,而同时长江的那样一份秋意与冷峻的确可以赠与当事人及其周边事物某种肃杀之气、寂寞之感,于是,寂寞的渊源也被秋意冷冽所包含,一环扣一环,最终诗人选中了寂寞这一环。鱼龙的寂寞和寂寞的鱼龙是小一号的长江的秋意和冷秋的长江。这就是身处夔州本土诗人受到激发的风土人情的成型与呈现,这是一个寂寞的人心灵安顿的环境。解决好了万事万物的出处与根源之后,鱼龙就是诗人,寂寞也是诗人,理所应当,不成问题。当然,这个句型还告诉读者:鱼龙既在江水之中,又能跳出江水的范畴,成为与江水并置的一个审美对象,鱼龙是鱼龙,江水是江水,各自寂寞两种秋意。
  鱼有鱼的秋江冷,人有人的故国思。不要问我故国何在,所思之处皆故国。既是一个理想中最好的国家状态,又是一个永恒不变的故乡模样。鱼入江湖,人入乡愁,各归各家。山河依旧,故国也依旧。人云亦云的那个国家只是一个被利用、被裁剪的故国,一个变形的故国。确立一个故国的形象尤为关键。无论是寂寞冷冽,还是立于天地之间无限的渺小,都会因为故国在我心中而使自己不失本色,不失大体,兀立长江之边一点也不觉得卑微。丧失到了极点,该来的都会来了。将自己平生所学所思皆付之于故国之中,同又不同于付之东流之中。鱼龙的寂寞本不为众人所知,寂寞也就寂寞,罢了,罢了,又何尝需要引人共鸣?秋意肃杀下的长江看似滔滔不绝,时时变化,实则一动不动,静待人知。一切本不值得一提的事物现在都可以放入故国的范畴内好好提携/题写一番。眼前的景象进了故国,昔日的气象也可以在故国中检索,有了这样一个宝贝疙瘩,一切的迷津都不再构成令人哀怨的主题。天道有轮回,金鼓之声也好,车水马龙也罢,都是故国绝对能够包容的万千变化之一端。昨日之非,今日之是,及其对立面、伴随物,齐聚于故国之中,皆可慰藉人心。听来的、看到的,真的、假的,付之东流的、尚未成型的,都在令人思念的故国之中。我有故国,即我有一切。眼下的所见所闻一经采撷,纳入故国的范畴之内,他日回想,犹如今日遥想昨日所见所闻,都肯定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如若不信,我可举例说明,故国的画卷随时可以打开、展览。寂寞的人得其寂寞,孤傲的人拾起孤傲,即便要找一种反向的力量调剂生态,故国定能许以有缘人更多的抱负。
  所思即所得,所得在复往。思之绵绵若存,若有若无,无始无终,随时可以生发,随时又可以掐灭。道听途说时有所思,耳闻目睹时有所思,相忘江湖时有所思,相濡以沫时有所思。思是对无思的一次展览、一次终结,是对有思进度的一次总结、一次把握,是对有思之人自我形象的描摹、赞许。既希望事态回到昔日平常的一个状态之中去,朝向一个更好的方向发展或回归,又希望自己的现实思考能构成一种准确的预判,划定一个范围,引导万千事物进入其中,受其滋养,各归各位。思是一种行动力的表示,正在行动的诗人虽不为人知,但是千山万水、千军万马、千言万语皆在有思的筹划之中,要么已成为思的一个进度,要么即将成为思的一个后续环节。还记得诗的开头所浮现的那个否定词“不”吗?那种绝对的、不可忤逆的驱动力何其蛮横,几乎要将在场的人儿调教为一个悲观者。但现在好了。一个具有乐观精神的“有”字友好地出现了,扫除了否定性阴霾,注入了与负面因素相抗衡的积极力量,使得置身其中的每一个当事人都可以通过将自己改造为一个有思之人而获得精神危机的一次拯救。悲伤或悲观一旦成为思之对象,就开始积极转化,转化的成果皆可存入故国的范畴之中。于是,当诗人成为某一个场合的讲述者时,也会出现另一些道听途说的人。他们听诗人说话。诗人说给他们听的既有正在发生的但很快就会变成思之对象的事情,也有早已发生的、已通过思之中介而纳入故国范畴的陈年往事。一切的负面消息,一切不堪承受的消极力量,都在思所改造后的世界中呈现出不同的样态。有思之人最终给出的不是一个漂浮不定、空穴来风的故国,而是确有所指、包罗万象的一首诗。

2023年12月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