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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恨是无师自通——如何理解《长恨歌》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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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23-11-30  

木朵:恨是无师自通——如何理解《长恨歌》的结尾





《长恨歌》节选(尾声)
白居易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看样子,要讲好这个口口相传的经典故事,颇为考验一个人的临场反应能力,当然也能激发一个诗人施展拳脚的创作欲。的确,该轮到三十四岁的白居易(772-846)出手了。挺过这一关,就有可能成为诗学王国里的永恒青年。这是公元806年某一天,几位好友出游玩耍时,白居易被点名要求用诗来处理这一个传说已久的故事。这个故事前前后后的经过以及当事人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看起来从来没有被人(采用小长诗的形式)完整地处理过,这是一个机会,应当好好把握住。这是一个诗学主题,必须轻盈地跨过去。最初的想法是,这是一首篇幅有所讲究而且显长的诗,必须将前因后果从头到尾笼络、梳理一遍,进而一锤定音地为这一个历史悬案做一次盖棺定论。既然朋友们需要一次集中展示和美妙发挥,那就依了他们的心愿,甩开膀子大干一场!既然已大致知道这是一首小长诗(200句、100联或100韵以内),在篇幅上(后来实际写了120句或60联)不必束缚手脚,就可以在结构上先设想好这首诗的中间环节该如何运作。故事中的男女主角轰轰烈烈、生生死死的爱情故事众所周知,如何在诗的中途设计出阴阳两隔的二人各自的心理活动,确实是这首诗要迈过的第一个坎。当然,这里也就存在一个视角设计的问题、口吻使用的问题:站在一个怎样的立场来叙述、评价历史中的人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结构上,可以采用前后对半的上下半场讲述模型:上半场讲述历史事件,求真务实,还原出时代风云,讲到女主角的生与死以及极尽荣华富贵的光辉岁月,下半场可以借助亡灵的形式重构阳阴两隔的男女主角内心活动与精神变化,抽象地讨论那种割不断的情缘既在帝王家也在寻常百姓家何等瑰丽的神出鬼没。当然也可以采用三部曲的策略,先讲明男欢女爱的历史渊源、阴阳两隔的无边法力,然后设计一个独活于世的垂垂老矣的君王如何思念逝去时光里的一个女子,独自呢喃,催人泪下之后,再设计出某种空灵相遇的情景,创造一个文本空间使得两个灵魂能够在一个奇妙的维度中对话。逻辑上要讲得通,情感上能打动人,切实安排好(有别于男女主角的)讲述人所处的角度和立场,不露声色地把这个公共话题改造为具有明显个性特征的文学范畴。当然,讲述人趁机夹带一点私人感情,隐隐约约涉足自己的青涩往事也未尝不可,但务必小心翼翼,切莫露了原形,形成不必要的噪音。毕竟这首诗得以创作出来,是跟同侪间同台竞技暗自形成的一次邀约有关,不求别开生面的对历史风尘的认知,也不是独辟蹊径找一个细节小中见大娓娓道来,而是大包大揽将普遍的看法融为一体,既向历史时空又对未来读者发出明亮的响指,仿佛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认知就是这么产生的,情感就是这么起伏的,身为诗人就是这么如实加以汇总与转述的。一位诚挚诗人的文本贡献就在于关于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与当事人心声的描摹仅此一首诗足矣。
  这将是一首讲究虚实、蓄势以待的诗。既要用七言方式规整地将真真假假的历史线索与民间传说混为一谈,又要相对明晰地将历史人物的真挚情感和民众的普遍期待杂糅在一起,体现出审美上超预期的筹谋。事情还是那个事情,时间也是那样地序时运转,但操持语言的方式与众不同,既满足了人们的普遍期待,说出他们一直想说却没有说出的心声,但又要高于此等水平,有一种舍此无他、一言以蔽之的质地。当然,至关重要的是,作为故事的讲述人在这首诗中怎么做到君临四方却若隐若现?既要刷出自己的存在感,又不至于构成节奏的噪音。读者的注意力全都被讲述人那无形的指挥棒所吸引,去到他想带他们去的每一个细部。这并不是一个全知全能的视角,在男女主角的心声钩沉方面要适可而止,不可自作多情,对历史条件的选取也不宜做随性的主观发挥,要贴近时代的脉搏,而不能以一种超乎其上的姿态对时代指手画脚。看上去它是一种匠心独具的表述形式,但又好像是合乎人情世故自在的节奏自然而然呈现出来的事情的本来面貌。它不仅仅是史料的铺排,而本身能够在阅读进程中被理解为一份沉甸甸的史实,就好像未来的人们获得真相就从这首诗中开始。爱得死去活来,爱得缠绵悱恻,这都是诗要面对的应有之义,必须在文法运动中呈现出如此这般的效果,在浓度上必须具备保真的成色,在逻辑上必须合乎人之常情发展的规律。爱从何来?寄托何处?这是要重点解决的问题。将一份超尘脱俗的爱恋如何和尘世人皆有之的爱意绵绵等同视之,唤起普天下人的情感共振,这也是诗应当抵达的一个义理。
  行文逻辑主要是结合女主角三次亮相来开展。首先介绍她是怎么来到历史舞台的中央,这一部分是侧重于某种事实的交代,增加叙述的可信度,然后讲述她的消亡与离开,以及由此带来的男主角的怅然若失,兼顾所有人都关注的爱因爱侣的消失会发生怎样的扭曲变形,当然这里也涉及到爱的坚贞主题问题,最后,再讲述传说中某种复活或幽灵的隔空对话,使得阴阳两隔的局面得到某种改观,形成一个情感逻辑的闭环。应当安排三个关键场景或三个片段来营造这首诗的文法运动的梗概或站点。如此,诗的主心骨大概就形成了。接下来就看句法运动中诗人天性的发挥。很明显,如大多数人所知晓的,这里的男女主角不仅关乎爱情主题的阐明,而且双双被拽入了时代的宏大叙事之中。诗人在讲述爱情故事的发展脉络同时,必定要审视这一发展流程中他们所生活的时代发生了怎样的巨变。事情到底出现了怎样的转机?又何以至此?每一个转机对于男女主角带来了怎样的切实影响?天选之子所面临的生命困惑与悬念跟芸芸众生又有何不同?从具体的写作策略上来看,这首诗所依赖的时间轴该怎么来设计?那种时间上的跨度和句与句之间的腾挪转换能否做到协调一致?当一个时间进度发出吁求时,上下文关系能否毫无破绽又不拖泥带水地显示出上佳的协调性?关键是,在铺展开来的层次分明的句意之中,要否设计出一个不断回旋的音调,使得在思路开展过程中始终有一个魂牵梦萦的核心意象,或有如一个恒定的拍子稳定地伴奏?




  我们现在所见到的这首诗的尾声是必定如此、必不可少的吗?没有其他结尾方式可供我们遐想吗?比如我们都知道杨玉环必有一死,死于銮驾狼狈行进途中(马嵬坡)的某一天,那么是以她的死作为这首诗的尾声(从被帝王相中到自缢身亡构成了诗所要驾驭的叙述全过程),还是将她的死作为这首诗的一个中轴、一条分界线,分成上下两部分交叠叙述(死前死后两个世界对峙而望)?或许正是有死亡做抵押,女主角生前荣华富贵,死后也有一点虽死犹生的气场,绝不是二流角色可以替代的,也就是说,通过任何第三人转述的方式或直接亮相的方式,都没有杨玉环本身上场来得痛痛快快。想利用转述或增加视角维度的方法来推波助澜,显然是不经济的。必须将文法运动紧紧系于女主角情感上如泣如诉、一波三折的巧妙设计上来。诗人确实要做好代言人的职责,替杨氏发声,真正进入女主角最有可能生发的心境之中去,想她之所想,急她之所急,言她之所言。如果要采取生死对半开展叙述的模式,很明显,死后世界的经营迫在眉睫。诗人的确要好生思量一下女主角死后的种种场面,以及怎么让世俗世界已不可能发声的女主角继续(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心灵空间)说一点什么,向垂垂老矣的唐玄宗隔空递一点什么话。确实不必要让男主角亲眼目睹女主角的某个倩影幽魂,保持某种时空穿梭、隔空递话的意味会显得更为妥帖一些。民间确有杨玉环假死的传说,以及东渡海外的设想,诗人只需因势利导、借题发挥,毕竟死后世界的经营怎么做都不会太离谱,并不会改变业已发生的史实。
  唐玄宗回京以后,被儿子(唐肃宗)迁往太极宫甘露殿,情同软禁,形单影只的样子放在一个垂垂老矣的男人身上似乎还不具备强烈的尾声色彩。彼时彼地的周边环境、时空转换都可以营造出一股萧瑟凄凉、孤枕难眠的气氛,构想出一个痴心不改、悔恨不已的(过气的、大权旁落的、声誉受损的)男人形象确实会迫使诗人继续想办法怎么去一解风情。那样一个老男人的生存状况不足以成就诗的压轴,只能算是杨玉环死后的某种余响,一个空落落的中间环节,成为文法运动继续腾挪转换的一个诱因。诗人必须想办法滋阴补阳,重新调用女主角其他可能性来发展和提升男女主角情愫的浓烈程度,这既是文学反哺现实的义举,也是顺应民众的殷切期待。诗人并不需要在此另起炉灶,构想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场景。杨玉环必须以某种形式归来,这一点已达成共识,这种形式基本上跳不出常规的套路。诗人在此用力的重点不在于形式上的创新,而是表述方式与句法结构上稳步推进即可,沿着阻力最小的方向前行。“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这是诗的中程一个说法,魂牵梦萦的样态促使解决之策呼之欲出,这也是老百姓最喜闻乐见的一种形式,一种圆梦的形式。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塑造晚年唐玄宗那个形象时,并没有深入地去揣摩饮恨终身的那个帝王的心思,仍然相对客观地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以一种人之常情的布展方式,将其人居住环境诸多元素都往消极颓废的方向稍作修饰,即可凸显出一个迟暮之年的男人形象及其狼狈不堪的心理构造。这是诗所要面对的一份看似忠贞不渝的爱情的一方,务必将那份萧瑟悲伤的心境描写出来,取信于民,进而,接下去为女主角再一次得以亮相营造出一股势能。一种改变窘况的愿望随着压到极点的弹簧被激发出来了。与其说救场者是一个临邛道士,不如说仍然是老掉牙的、屡屡奏效的魂魄与梦乡这一套道具。 拿魂魄来说事总能圆所有人的梦。
  仅仅为阴阳两隔的双方圆一个梦还不够。塑造一个泉下有知的女主角形象虽然可以稀释双方的惆怅和悲痛,但是对于一首诗的主题来说,仍然不够鲜明有力。这样的诗到底在讲一个什么样的道理呢?有一根红线在其中牵系着这个众人皆知的爱情故事。这个爱情故事的基调是什么?这首诗的主题是什么?诗人肯定想在这里找到那根一以贯之的红线。时过境迁之后,虽然在这里并不需要有所顾忌,或为尊者讳,也不需要在误国误民这一点上再做什么历史性反思,但是仅仅是重现二人世界的分分合合,或讲述一个爱的逻辑(再浓烈的爱也将跌入悲的低谷)或爱的本质(爱说到底就是一个悲剧,就是不可避免地面临痛失所爱),似乎并不过瘾,并不能让这首诗挺起腰杆。好像还少了点什么。极尽嘲讽之能事,并不是厚道诗人这时能做的事情,也非这首诗应邀而至的主旨,况且时光荏苒,举国上下要的不是痛定思痛,再找什么罪魁祸首或替罪羊,而是某种希望的再生、情感的复燃。有没有办法构设出一个新的逻辑:爱是一种(不可能消沉反而是积极向上的)力量?诗不是思考民众对于这桩情缘应有的态度与实际看法之间需要做怎样的调整,而是仅限于男女主角二人世界的重塑,政治的归政治,爱情的归爱情。谁也不怪谁。在这里并不是要塑造出一个所谓的历史罪人或爱情负心汉形象。主题要适中贴近,文法要运转得体,切不可自乱方寸,使得句法腾挪转换所产生的推动力合乎诗人情感使然的原动力,自己确实是这么想的、这么认可的,句法递转过程中生成的事况所携带的当事人的感觉也是这么发展到位的。诗人看起来什么也没做,没有使大力气,只是按部就班、遣词造句,自然顺理成章。
  于是,“恨别离”这一个核心主题显现了。没有对哪一方的谴责和清算,有的是阴阳两隔之后再无相聚的可能而导致的无奈与无情所引发的那种狠不起来的恨意。这种恨,每一个读者都可以参与建设,都心知其中滋味,但也都能够自觉地不把这种恨指向某一个具体的对象。恨什么呢?恨时代乱局,恨薄情寡义,恨外力的干预,恨冤冤相报何时了,似乎都没有恨到点子上。恨命运的捉弄,恨死神的无情无义,似乎有那么一点意思。恨(别离),就是诗人从缠绵之爱中整理出来的足以强化爱意的主题色彩,有了这一份恨之所以,这首诗就获得了魂魄。要知道,这样一个“恨”字所组织的情感范畴历来都是美学化的,在古典诗人里面,这个字是频繁使用的。使用频率之高,绝不会低于“爱”字,并且它也不是作为爱的对立面抛头露面的。它绝对有别于家仇国恨的那种感觉,仿佛是一个中性之词,是一只情感之锚,很多主题到了收敛环节,很多情感到了最饱满的时刻,都要交付给恨才算完满。恨常常是最后一道手续。看起来,恨比通常意义的爱更受用,更经得起雕琢与挑剔。如果说有些人长时间体验不到爱的存在,那么恨作为某种必要的补充与调剂却很容易引起共鸣,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从未缺失的情感。说一个人不会爱或不懂得爱,或从未品尝过被爱的滋味,这是成立的,但替换为恨却说不通,恨从来都是无师自通。我们对恨的理解不应当站在爱的对立面来施与,基于爱来谈论恨极有可能会耽误功夫,而应当在恨的运用史以及个人经验史中找到它的存在。




  恨意在这首诗的末尾自然地流露出来,但回味无穷,很快能够弥漫全局,有一种倒灌效果,使得任何一个读者在重读这首小长诗时都会误以为这种恨意是精心设计的,从头开始就被诗人巧妙拿捏。读者要区分作为主题的恨与作为气氛的恨。行至这首诗我们所看到的末尾,诗人终于为当事人添加了一份绵绵无期的恨。但他从一开始或历经诗的中程并没有明确打算调用恨的关联形象,而是任由爱意绵绵占据舞台,但他意识到了爱的单调色彩,却又一时没有上佳的办法。在这首诗的靠后位置,当他找到了一种重又分别的场面时,就可以将在第一次生死离别时本该生发的恨毫无精神负担、历史压力地发泄出来。在这一次别离中的恨再怎么翻江倒海,任何人都可以接受。被延滞的恨现在也被稀释了。读者应当回到马嵬坡那一次生离死别的氛围中去,在那里本该有怎样的恨?为什么诗的主题在那里没有被恨点燃?群情汹汹之际,再有爱意的帝王也无能为力,如果得势的军队和普遍的人的观念都认为家仇国恨皆因杨氏所起,那么在这样一种恨的大背景下,男女主角卿卿我我之间的那份恨别离就显得不堪重用,就只能隐忍不发了。恨必须因时因地制宜,才能上升为一首诗纯粹的主题。一份被拖延的恨总会在某个稍晚的时候集中爆发出来。诗人如果要提及这份恨意,就会与这个早已张网以待的关键时刻契合,于是,一种偏近于尾声的恨的调子就出现了。
  正是因为恨的基调所激发的反思使得读者不禁回顾最初的爱是单方面的还是双方面的。爱之不足是为恨吗?女主角得到的万千宠爱仅仅是一种来自男性君王的慷慨与挥霍,而丝毫不见女人对男欢女爱的积极回应,就会造成爱的主题的起伏不定或一边倒。乃至于有的读者会有这样的一个错觉:爱由男人给予,而恨必将由女人发挥。读者要理解诗之末尾所生发的恨意,就得从前述篇幅中寻求恨的逻辑因何而来,自然就会对爱的前因后果重新审视,立即会提出一个根本性问题:这对男女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爱?这种充斥着绝对排他性、奢靡之风、权力之欲的爱是一种真爱吗?的确,如我们所见,这是一份君王之爱,非普通人所能体验,也即这是一种特殊之爱,高高在上,令人歆羡却不可得。倘若这种爱力无边无际、挥霍无度,就会构成一种嫉妒或伦理的危机。高潮迭起之际,危机四伏,这是天下人的历史经验,也是天道轮回。事情会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这等爱情至上的气象发生于禁苑太不够政治了,太儿女情长了,太小儿科了——太危险了:“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就在预感之中,不给点颜色,爱的利害关系就看不出来。物极必反的道理不会因为爱到极点而失效,爱不会成为一个例外:转折点应运而生,这是必然的。不但真实发生的事件会有转折,而且诗意递转过程中也应有特别的转折。在这里,事件逻辑的突变也就是诗之文法随遇而安的转折点。
  并不是人们看不惯,或后宫佳丽争风吃醋,仅仅想到爱要付出代价这一个道理,诗人就会顺承爱的沉陷方向,给出一对爱人生离死别的下场。在这个节骨眼上,恨意并没有滋生开来。恨的按钮没有启动。人们要问的是,爱能经得起这一次外力的打击吗?爱被悬于风口浪尖之上,而这股风浪还是血泪交加的政治波澜,一般人怎么受得了?爱力的折损不是因为当事哪一方的不忠,而是爱得不是时候。风云突变之际,爱情故事怎么继续演绎?爱的考验终于来到了,君王之爱不是一个例外,不可能永远置身局外。死亡被选中,作为一个转折点、一个代价、一个比至上之爱还更高级的爆发点,用到了那个唯一的、不可替代的女子身上:唯有她的一死,历史才可以翻开新的一页,而诗的篇章随之获得新的进展。以死亡为界限,在某种意义上说,确实可以考验原初之爱的持久力。人们将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落寞的君王身上,看一看他将如何诠释女主角死亡之后爱的活力和余韵。有鉴于此,诗人替我们考虑并描绘出了这一情景和当事人的心境,诗继续在一个(女主角缺失、君权移交)后时代的场景中推进。我们不知道诗人当初写作时是否在女主角将死未死之际有所犹豫,是否考虑过将死亡作为诗的最后一行而倒逼出人人对死亡的凝视,并将所有关联方的注意力、情感线索都交织在这一生死之别的关键时刻。
  很明显,落寞的君王这时没有恨的逻辑,仍然深陷爱的泥淖之中。后宫的荒芜并没有通过钻空子似的出现另外一个女人来改变。诗人肯定不会在这里提及这样一种可能,尽管在三年后(公元809年),他还会写另外一首诗(《上阳白发人》)来对后宫三千佳丽的某种普遍性生存状况做一次补救式书写,但是在诗腾挪转换的这个时刻,不适合散发哪怕一点点来自后宫的某种恨意:恨在此时此地不适合萌动。众人所想到的,也是诗人所想到的,在这个地方,在这样的时局中,讨论一种伊人已逝、空落落的状况是适宜的。这时(君王感情上)的空白导致了一种召唤,也推动情节的发展。“上穷碧落下黄泉”的上下求索就成为了一个强劲的需求,既然这样的需求来自皇室,且只关风月,肯定会有供求关系的随时满足。于是,道士做法,找出海上仙山、玲珑楼阁、绰约仙子就不在话下。杨玉环的一个化身或者不死之魂魄恰在此界。故事讲述到此,就编织圆满了,根本不需要诗人巧思妙想,随手拈来即可铺陈成句。但这并不是男女主角跨时空一见,仍然是透过一个中间人传话带话,仍然是借助他人的目光审视天上人间的差别。到这一环节,诗人怎么尽情发挥描述太真的雪肤花貌、含情凝睇都不为过。在篇幅上,在节奏上,在情绪渲染度方面,这一片段的描写要对应于迟暮之年的君王待在后宫里的情境,形成适当的配搭与对应。女子所获得的容貌上、心灵上的永恒色彩更添那失意君王的落寞与孤苦。




  诗的尾声是通过再一次分别的形式来塑造的,并且以临别赠言的方式夯实这首诗的底座。事实上,在上一次分别时,生生死死、难分难舍之际,估计也有说不完的话、抹不尽的泪、赠不完的言,但赠言这类私相授受的东西在那样兵荒马乱的气氛中显得太柔弱了,完全不能在占据上风,仿佛已来不及(也没必要)说出一两句刻骨铭心的话,仿佛千言万语都没办法表达当时低落的心情。(不妨说,对于要描述那一场景的诗人来说,与其精心设计感人肺腑的临别赠言,真不如去刻画生离死别时人物的表现,死讯太好强了,霸占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根本轮不上赠言跃上舞台显示自己的活力。)想象上一次分别的情景以及说过的话,不仅是男女主角要去想,而且读者也要去想。看看到底能想出一些什么委婉动听的词儿。想不出来,你才会意识到诗人为何要再度营造一个临别的机会,在这里,说出掷地有声的掏心窝子的话。或许正是因为第二次临别是托一个中间人带话,赠言人方寸不至于大乱,可以心平气和地把话说到位,雕琢好。更由于有托于人,赠言这种方式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没有赠言,中间人什么都没拿到手,将无言以对他的最初委托人。赠言其实就是信物,就是想取信于人,让所有听到临邛道士话的人都相信他办妥了这份差事。而这首诗的读者也就信了诗人圆的这个谎言。人人都得到了慰藉。
  赠言中的盟誓最有意思,是所有情话中最华丽也最铿锵有力的部分。甚至可以想象这些话并非头一次说出口,在上一次分别时肯定也说过,在无忧无虑的、最美好的缠绵时期也反复说过。但是,这些话到底是怎样的措辞形式、具体是什么,外人一概不知。尽管其他人偶尔也有山盟海誓,也知道誓言中的陈词滥调,但他们还是想听一听这一幕大戏中男女主角到底说的是什么。这就需要诗人煞费苦心掂量一番,为天下人设计出百听不厌的那几句誓言。值此关键时刻,诗人当然有诸多的选择:要么,从民间传说中采集广为流传的一个对子;要么,从历朝历代的情话中提炼出更能打动人心的贴心话;要么,结合自己的切身经验,从自己平生所发过的誓言中拎出一条假私济公。毕竟赠言中那最具有生命力的誓言一定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诗人此时面临着巨大的诱惑,必须创作出至少一个对子,为这首诗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这条誓言、这个语言中最精粹的句子,不仅是说给故事中的当事人听,不仅是替当事人发出他们的心声,而且也是说给普天下人和自己某个心爱的人听的。而从应邀撰稿、同侪竞技的角度来看,这条誓言将成为履约手续中最潇洒的一笔。诗人不由得顿觉欢喜,仿佛诗中悲伤的气氛会因为这首诗将构成人类的一笔共同财富而减弱。这条誓言、这句贴心话将成为未来千年神仙眷侣们最好的情话原型。
  有读者也许会问,已居仙苑的太真完全可以降落凡间,亲自去会一会那个未能获得长生的老人。诗可不可以将临邛道士与太真的这一次会面替换为太真与年迈的唐玄宗梦中直面以对?这首诗最后要结出的果实非得是那几句誓言不可吗?不能是别的什么东西吗?而誓言中那种无视一切阻力、忠贞不渝的决心又怎么能被一种弱于它们的恨意所包裹呢?这首诗为何不叫“长相思”而叫《长恨歌》呢?也许是托人捎带的誓言搅了局。被托运的誓言远比直接面对面说出的誓言更带劲,更具有一种延迟理解与接受的可塑空间。誓言的形象一旦浮现出来,言之凿凿之时,就会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忧虑。毕竟正是因为做不到、办不了,才有彼此之间相互鼓劲的信誓旦旦。如果都能办到做到,那还要誓言干什么呢?誓言一旦发出,就预示着某种不可能性正以隐忧的方式萦绕在当事人的未知岁月之中。所有玩转过誓言的人都知道,这东西切不可当真。但是又没有什么能够完美地取代它。如果誓言都没有了,那真的无依无凭,心里空落落的。更可怕的是,脆弱的心灵就会被恨钻空子,溜了进来,登堂入室,鸠占鹊巢,迫使每一对情侣都怀疑人生。而在这首诗中,诗人不但拿捏好了一句妥贴的誓言,铸就了心灵的铜墙铁壁,而且你来我往、你呼我应的局面也形成了闭环,本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可为何又出现了一个“恨”字呢?这是诗人顺口说出来的吗?
  这首小长诗只有一个“恨”字。作为这首诗的内在主题,它只出现过一次,这真有点意外。一次就奠定了这首诗的基调,就成为了这首诗的标题。如果诗人早有筹谋,心里捏着这个恨字不放,在文法运行中途,始终不抖出这个包袱,那就说明他太信赖这个字了,必须将它放在最坚实可靠的位置上。如前所述,我们当然知道,这首诗末尾一句所提起的“恨”并不是恶狠狠的仇恨,也不是对加害于己的某些人的幽怨,更不是对命运不济、天理不公、遇人不淑之类状况的怀恨在心。这一切看似具体地针对某一个人、某一件事的恨意都不存在。这是一种委婉语气中消极情感的滥觞,仅白居易全部的诗篇中,这个恨字就出现过不下六十次。当然,我们可以对恨的用法列出一张清单。但我们回到这首诗的压轴对句中去揣摩一下恨的到底是什么,就明白了这里的恨已经袅娜上升为文学意义上一种既朴实又普适的感觉:不为一人所独占,不为特定条件所独发。人生苦短也是恨,天道不公也是恨,生老病死皆是恨,犹如文学史上的“万古愁”,诗学天地中的恨意从来都是一股狠劲,但人畜无害,宣泄的都是人皆有之的不如意,而装饰的就是千百年来激励我们好好活着、生死相依的誓言。如果要问,那穿越时空的恨何时才会枯竭,恐怕你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复。因为文学意义上的恨,从来不关乎个人恩怨,传递的只是此生为人的每一个健儿敢爱敢恨的生命尊严。

2023年11月










长恨歌
白居易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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