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一个挂在树上的空空的鸟巢
如同寒风吹熄的灯笼在空中摇晃
我记得那是一棵高大粗壮的白杨树
那熄灭的灯笼曾是两只喜鹊的家
——从春天开始修建的。开始是一只
在这里飞落,洁白的腹,黑亮的翅膀
像一个穿燕尾服的绅士,叫声清脆
几天后它就带来另一只,略瘦一些
但身材修长。他们在枝头跳上跳下
在高过树梢的天空相互绕飞,就像
一对令人羡慕的情侣。田野紫云英
露出粉紫色的头时,他们开始衔枝
构筑他们的爱巢,油菜花给李家湾
铺上金黄毯子的时候,他们的家就
初具雏形。——一个圆锥形的、由
枯枝交织的建筑,每一根枝条都被
安插得恰到好处。到衔拾细软干草
的时候,身材修长的喜鹊很少下来
绅士则每天在天空田间穿行,仿佛
一对男耕女织的勤劳夫妻,男主外
女的在家中操持。宁静明亮的清晨
身材修长的喜鹊偶尔也飞下枝头在
田间或屋前的空地上散步,但渐渐
胖了一些。祖母说,他们有宝宝了
你看绅士每天叫得多么欢愉——
身材修长的喜鹊一天天胖起,他们的
家也在青桃挂满枝头的时候全部竣工
但绅士仍然和以前一样忙碌,几乎
天天不停地在周围的田间地头觅食
只有早晨偶尔陪着雍容的夫人散步
有时风雨来袭,他们的家在枝头摇摆
绅士又像一个勇士,在上面上下跳跃
黄亮的爪竟能抓住两根晃动的树枝
——五月的一天,母亲清早起来发现
枝头多了一些稚嫩的叽叽喳喳的声音
母亲说,这对喜鹊添宝宝了,果然
空中鸟巢多了两张嗷嗷待哺的小嘴
母亲转身进屋抓了一团薯饭放在树下
绅士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立即下来
迅速啄食,几秒钟后又迅速飞回枝头
嘴对嘴的给两个小生命喂食。他们的
母亲是在下午飞下来的,和之前相比
美丽修长的身材很是瘦削了一些,但
眼中满是母性的柔情。刚生完孩子
就下地劳动,我们都怜惜不已,遇到
恶劣的天气,祖母也会在树下撒一些
米粒。——其时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
饥荒不仅使鸟雀觅食困难,也常常在
当月中间就掏空我们家瓦青色的米缸
我们和喜鹊就好像相依为命的一家人
一起艰难地熬着那些漫长的时日
新谷泛黄的时候,绅士和喜鹊妈妈
越来越瘦,但两只小喜鹊长得异常
惹人怜爱,雪白结实的腹,清亮的
羽毛,在枝头一站活脱脱两个小绅士
多了两张小嘴,绅士夫妇觅食的范围
越来越大,从田间转战到了屋后山中
父母出远门觅食,两个小绅士就在家
练习飞行,在树梢和稻田之间笨拙地
滑翔或俯冲,当父母回到家,他们
就立即聚到枝头,围着父母吵闹嬉戏
就像众多的农村家庭,虽然生活清贫
但也其乐融融。——熬过艰难的五月
乡村开始割新谷,我们和绅士一家
日子都变得舒展一些,田间到处是
脱落的谷粒,喜鹊叫声也更加欢鸣
每天清早,绅士夫妇都会带着孩子
在田间地头啄食玩耍,时而高声鸣叫
时而窃窃私语,有时也到我家屋前的
阴凉处歇息,不忌惮我们。——大概
是小绅士逐渐长大或天气渐寒的缘故
这样闲适的日子持续到晚稻抽穗时
绅士夫妇又开始加高加固他们的家
与春夏不同的是,他们的劳动大都是
从下午开始,两个小绅士穿梭衔枝
夫妇俩在枝头搭建,家也由圆锥形
渐渐变成椭圆形。父亲说,鸟雀一点
也不愚笨,天凉了知道加盖一个圆顶
既能防风又能避霜露,比人不差聪明
祖母说,其实他们比人更聪明的是心
从来不见他们为生活抱屈,每天叫的
都是特别欢快喜人。——在十月上旬
收割晚谷后,村子里都忙着翻晒谷粒
绅士夫妇似乎也开始储藏过冬的物资
上午到处收集粮食,下午往鸟巢内
填充细软的干草,只有黄昏时一家
才聚在一起叽叽喳喳闲聊,或停在
最高的枝头,一块在秋风中荡秋千
喜鹊一家日子过得平实惬意,我们
一家也为他们感到欣喜,母亲也
仍不时往白杨树底下撒一些饭粒
但到十月中旬,这种平静的生活
在一个天刚微明的早晨突然被打破
——一条乌梢蛇爬上高高的白杨树
并钻进了绅士的家里,先是我们
在睡梦中被绅士一家尖锐而愤怒的
鸣叫惊醒,接着是听见几声如土块
砸落在地上的声音。当我们来到
屋场前,树下是一片血腥的场景
树下面到处都是羽毛,一条乌梢蛇
翻着肚皮躺在树根处,左右两侧则
躺着绅士和他的两个孩子,乌梢蛇
眼睛血肉模糊,头下不远有六七个
细小的血孔,绅士父子仨羽毛散乱
身上也沾满血迹,一家四口只剩下
喜鹊妈妈在旁边神情悲戚地哀鸣
——喜鹊的叫声从来都是欢悦的
这哀恸的呼号让我们的心突然收紧
祖母从屋里抓了一把新碾的灿米
撒向喜鹊,又往跟前端了一碗水
喜鹊妈妈仍是神情悲戚不吃不喝
父亲说,都是生命,把他们埋了吧
愿这条蛇来生不再作恶,原父子仨
来生还做父子。喜鹊妈妈竟像听懂
似的,抬起头望着父亲,眼中充满
感激。我们在白杨树下挖了一个坑
将绅士父子安葬,又将蛇斩成三截
埋在白杨旁的一棵花椒树下,喜鹊
妈妈的情绪至此似乎慢慢好转一些
并缓慢地踱步到旁边啄食饮水,但
整整一天她都没有离开,直到天黑
才独自飞去。——农历十月怎么会
有蛇爬上树?绅士一家和蛇经历了
怎样的殊死搏斗?他们为什么不飞走
晚上我们忆起白天的一幕都唏嘘不已
第二天一大早,地上下起湿重的霜露
母亲开门时说喜鹊妈妈不见了,树上
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巢。祖母父亲和我
都不相信,但日上三竿,白杨树上
确实没有任何动静,祖母说,离开
这个伤心的地方也好,那么一个家
叫她如何回得去。虽然我们心有
不舍,想想祖母对话也确实如此
只是没有绅士一家欢快喜悦的叫声
我们都不习惯,又担心有什么地方
能让她栖身。——十二月上旬时候
气候陡变,风一夜吹落白杨树叶
父亲说,要准备过冬的柴薪了,把
树上的鸟巢拆了吧,可以做两天饭
也免得大家看到它心里总不是滋味
但就在我们打算用竹竿拆它的那天
喜鹊妈妈又出现在光秃秃的枝头
看上去整整瘦了一圈,羽毛稀疏
目光涣散,神情如衰弱无力的老人
时隔月余,喜鹊回来,我们都很高兴
祖母说,喜鹊妈妈又回来了,鸟雀
也和人一样是恋旧的,我进屋给她
抓把吃的。可当祖母从屋里出来
喜鹊已经一头扎向了树下绅士父子
埋葬的地方,除了一声哀鸣再没有
声息。——时是1975年农历12月
一个凛冽的下午,我第一次看见母亲
潸然泪下,第一次看到祖母像一个
无助的孩子脚步趔趄,第一次看到
父亲长时间的哽噎和沉默无语,我们
静静地将喜鹊妈妈和绅士父子安葬
在一起,直到天暗下来才返回屋里
晚饭后我们围着灶火取暖,母亲说
树上的喜鹊窝让它留着吧,年关临近
绅士一家也算团聚。后来我们就再也
没有动过那个鸟巢,在我的记忆中
很多年,它就如一个被寒风吹熄的
灯笼一直悬挂在上面,悬挂在幕阜山
我的故乡李家湾每一棵高高的白杨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