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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周东升:虚构·重构·寓言——草树诗集《马王堆的虚构》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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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3-08-25  

周东升:虚构·重构·寓言——草树诗集《马王堆的虚构》刍论




  “一位受尊重、有教养、温文尔雅的朋友送给我一本他的新书,我正要翻看,突然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拉正领带。”[1]这是本雅明在《单行道》中描绘的一个细节。面前摆着诗人草树的《马王堆的重构》时,我竟也有了类似的感觉。我与草树不曾谋面,电话通过一次,大概每人说话不超过三句。但诗中的“草树”形象,我早已十分熟悉,而且亲切了。这本崭新的诗集摆在案头,我不禁要端正起来,再不能像平时读书那样,散漫地斜卧在沙发上。因为,在以往的阅读经验中,草树一向是直面这人世的生与死、爱与憎、正义与邪恶等严肃问题的沉思者。沉思,在这个不正经的时代,应是最该受到尊敬的姿态。因为,面对现实,唯有沉思才是冷静、有力、精准、无畏的,也才是真诚、可信的。
  打开这本近三百页的诗文集,目光不由得集中到两首诗上:《虚构的审讯》,《马王堆的重构》。一首是当下经验的“虚构”,一首是历史事件的“重构”,其诗歌写作的策略与意图似乎皆隐含其中。现实本身的凝重、复杂以及当局者迷的主观因素,决定了现实进入诗歌所存在的一系列困难,“虚构”首先造成审美的距离,改变了我与世界的实质关系,以旁观者替代亲历者作为抒情主体,使得诗歌叙述具备了现代性反思的品质,避免了耽溺、感伤或控诉、批判的传统圈套。“重构”则以直入历史现场的方式,跳过文化或历史对于历史事件的编撰或附会的过程,近距离的直视并详察历史事件或遗迹的细节,还原或复活历史主体沉睡的诗性,从而使得诗歌在传统的重构中获得了新的生机。从另一个侧面来看,重构的历史也已经不是原本的历史,所谓重构,实际上也是虚构。然而,对草树诗歌作如此描述可能会接近于写作的真实情况,却并不能触及草树诗歌的真正价值所在。如前所述,草树诗歌中,有着一种逼人的沉思的光芒,无论面对现实事件、历史事件的书写(诸如冤狱、自焚等时代乱象及马王堆遗迹考古发现等),抑或是对人与物的抒怀(鳏夫、父亲、运砂的司机、玩沙的小孩、蜘蛛、麻雀、蝉),草树都可贵地保持了审慎的态度,回避意识形态的操纵及审美主义的怪癖,凭借虚构和重构的策略,以寓言式化的书写呈现时代废墟上“存在的本相”。这才是进入草树诗歌的起点。
  《虚构的审讯》可能存在一个真实的原型。作为一种经验或体验的来源,真实经历自然为诗人的写作提供了巨大的帮助,甚至成为创作的前提。但是对于诗歌而言,事件的真实与否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一种真诚的态度,如赵毅衡先生所言,“艺术是一种真实的谎言”。而有经验的现代诗歌读者也基本上摆脱了考证本事的癖好,更注重文本自身或文化视域里的阐释。因此,草树的“虚构”更有一份现代诗歌的清醒。但是,“审讯”本是一个蕴含着鲜明的意识形态内涵的事件,即便是“虚构”,也是极为棘手的诗歌题材,处理不当,变成了弱者的控诉或他者的批判,难免要回到政治正确的艺术媚俗的道路上,诗歌也便成为了意识形态的宣传工具,而变得虚假化。但在草树的“虚构”策略背后,我们可以看到有两种可贵的品质,保证了诗歌的纯粹性:其一是自我审讯的真诚。《虚构的审讯》涉及多个层面的审讯和追问:刑讯室里对“我”的审讯,“我”对“自我”的审讯,以及潜文本中抒情主体对制度、对文化、对审讯者的“审讯”等。这些审讯在整体上构成了一个人性复归、人格趋于完善的成长寓言。而这些审讯,除了自我审讯,都不具备充分的合法性,如约翰福音中,耶稣所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在诗歌中,或者文学批评中,审讯即意味着首先抢占“没有罪”的道德高点,因而审讯者可能比被审讯者存在更多的道德亏欠。草树真诚的地方就在于,诗歌以“自我审讯”作为全诗的构架基础,刑讯室里对“我”的审讯则变成了“自我审讯”的引头,对制度、文化、人性之恶的审讯,也被搁置在“自我审讯”的架构下完成,这使得诗歌很自然地超越了简单的现实批判和道德批判,从而抵达人性的深处与存在的根本,进而获得了震颤心灵的力量。其二是执着于存在之思的人本主义立场。草树有不少直面现实的作品,诸如《赵作海》、《惩罚》、《时事四题》、《时代的工地》、《户口簿》等等。但即便是处理“赵作海冤案”这样令国人共愤的题材,草树也保持了他特有的理性立场。如同卡夫卡在面对约瑟夫·K一样,草树执着于存在本身,而非现代的法律与制度。在《赵作海》尾节,诗人写到:“被害人已经现身。他/将怎样从死去的时间复活?”[2]这一个形而上的追问,显示了草树诗学的核心价值,即对于人及人之存在的关怀。在《虚构的审讯》第6节,审讯者与施暴者在悲悯的而非仇恨的审视目光中,不管其言行如何,其形象总带有悲剧性的色彩,因为诗人观照的视域不是审讯室或监狱,而是人之存在的困境。相对于仇恨的渲染而言,这种冷静与悲悯则是极大的超越。第8节,对于刑讯者“他”的忏悔的叙述,更是这一人本立场的鲜明体现:“他也开始在暮年忏悔,面对那些/从牛棚向他走来的冤魂。”这显然已经超出了“审讯”的所能涵盖的范围,而是从存在之思的高度对“审讯”进行诗之反思。在诗歌中,“他”从审讯的位置回到自我审讯(忏悔)的位置,而“我”是被审讯者同时也是审讯者,都具有悖论的意味。诗歌的结尾引用了英国诗人穆尔的《审讯》一诗:“我们已处于边缘……而审讯/仍在继续”,这近乎是在宣告现代人的悲剧性处境了。至此可以看出,“审讯”已经不再是对一个社会事件的陈述或作为诗歌的隐喻,而是上升到寓言式书写(本雅明意义上的寓言)的层面,从而获得了更为深广、复杂的意蕴。反过来看,这首诗歌的虚构策略,实际上也就是寓言化,如本雅明所说,“寓言的深刻洞见一举改变了事物,将其转变成激发人心的写作。”[3]
  在本雅明的寓言体系中,寓言既是一种观察世界的视角,也是一种书写方式。在寓言者忧郁的沉思目光中,历史从一开始就是不合时宜的、失败的,充满苦难、悲哀,丧失了古典的和谐与人性的丰美,但却能够展示人类存在的本质以及个体精神败落的真相。[3]在本雅明看来,古典象征艺术的瞬间幻象已经不足以描绘现代人的废墟处境,寓言则以主观性,整体性以及思辨性呈现自然与历史的废墟、碎片与邪恶,并召唤永恒的神性救赎。因此,“在人趋于象征的地方,寓言便从存在的深度呈现,以阻止并战胜(这一)意图。”[3]以本雅明的寓言理论反观草树的写作,我们便可以发现,草树的许多诗歌对于“历史弥留之际的面容”的审视,有着多么类似的寓言视角。在长诗《壳》中,诗人感伤而坚决的描绘,令我们感受到这一视角所窥测的本相:“你砸碎的水晶球勾起我/重构世界的欲望。我再也不会在那/浑圆的球面抹油。如此尖锐/又如此柔软的片断: 一张脸分离出/牙齿和舌头——它们统一的葵花/不复存在;……——这世界,如此斑斓。夕阳/可不能那么简单涂抹那波光粼粼。风/比树木更真实。”诗人“重构世界的欲望”,正是基于对这个世界的理性认知,世界的斑斓是它的表象,世界的本相是废墟,“风比树木更真实”,实则二者都不真实,唯一真实的是对这“破碎的水晶球”的寓言书写。或者说,我们所处的世界,唯在寓言中呈现本质,如《城市断章》中的城市也如深藏本质的巨大坟墓。在《镜中》、《玻璃店》、《五金店》、《古老的敌意》、《葵花》、《隐喻的铁栅》、《笼子》、《忧郁症》、《相遇之地》等一些列短诗中寓言意象也无处不在。例如《镜中》女囚的“身体”,它和男权中心无关,与身体主义无关,而与这个时代的扭曲、冷漠、颓败息息相关,在这个“身体”的“镜子”中,时代的丑脸映现无遗。又如《五金店》,在“有用的世界”中,“五金店老板”是一个时代的人的缩影,永远“不能脱身,不能溢出”,“犹如一个五金件嵌入木头之中”。《古老的敌意》中的敌意或有古老的渊源,但无关古典与现代的比较与批判,诗歌呈现的是一种在这个时代已经蔓延开来的可怕的情绪,它寄寓在人与人、物与物、人类和自然的一切关系中。《相遇之地》的寓言性更鲜明,是妓女而不是记者,见证了“一个王朝”的崩溃。在这些诗中,“一切转瞬即逝的美都被彻底剥除,”[3]每一行诗都成为一块寓言的墓砖,镌刻着“悲悼”的铭记。
  草树在诗集《马王堆的重构》后记中说道:“独我是一个闲逛者,仿佛从这个世界游离出来,走走停停,没有一天的具体目标,或者说,对于现实,这个目标是虚幻的。我虽没有巴黎拱廊街那个德国先贤的心如明镜,但我深切地感觉到语言的现实是不同于眼前这喧嚣的表象的,而且一个诗人,必须和现象世界保持谨慎的距离。”[2]这段话暗含着许多理解草树诗歌的密码。闲逛者的形象,最著名的莫过于那位“德国先贤”本雅明笔下的诗人波德莱尔,“在波德莱尔那里,巴黎第一次成为抒情诗的题材,他的诗不是地方民谣;这位诗人以异化了的人的目光凝视着巴黎城。这是游手好闲者的凝视”[4]。正是漫无目标的“闲逛”使得草树的写作获得了不被裹挟的独立立场。而“和现象世界保持谨慎的距离”也正是现代诗歌写作区别于古典的重要标志,不管是杜甫的现实批判,还是李商隐的晦涩象征,都包含着融入和谐人间的幻觉。但“寓言的沉思必须清除对客观世界的最后幻觉,完全用自己的手法,不是在世俗物质世界上嬉戏地、而是在天堂的注视之下严肃地重新发现自身。”[3]诗人在《无花果》一诗中,便是以这样一种“谨慎距离”,对“嫩嫩的甜”展开了寓言式的沉思:“大地上的无花果,不开花,结了果/仿佛埋着鬼。”时代不祥的症候在“鬼”的寓言符号中再现出来。在《精馏塔》这首倾向于元诗的作品中,草树敏锐的发现了精馏塔之原理与诗歌创作之间的隐秘关系。诗人认为“我们所处的世界就好比石油——一种混沌的状态,诗人的写作,从根本上讲,不是创造,而是区分。”(见草树《诗是重构的时间》)但这种区分,不是在平面中展开,而是如精馏塔一样立体的展开,这也正是寓言展开的方式,在混乱、死亡、骷髅、污物以致废墟的立体世界中,寓意“像一个幸存者出现于一片瓦砾之中”(见《精馏塔》)。
  再进入《马王堆的重构》一诗中,我们可以发现,这一场关于华丽的死亡仪式的华丽重构,也是根植于现世的幽暗之中的,《壳》中“重构世界的欲望”,在此再一次得以实施。如果阅读这首诗歌仅仅读到关于时间、生与死的思辨,那是不够的。因为,“在寓言的语境中,形象不过是本质的一种签名,不过是对本质的画押,而非掩盖的本质本身”[3]。这意味着“重构”之本质并不同于时间、生死等寓言意象本身。要追索这本质,恐怕还要回到诗歌幽暗的废墟般的现世背景中才能实现。实际上,也只有这一背景才能赋予“重构”以价值和意义。虽然在诗中这背景只是隐隐显现,但这寥寥几笔也就足够了:一笔画出“大街上的女人”的生命之轻(第3节);一笔写现世生活表面的秩序井然,厨房、邮递员、秘书、副市长、妓女、婴儿、火葬场,构成一道呆板而无生命力的生死景观(第5节);再一笔写一位年轻母亲死后之卑贱(第7节)。三笔合在一起,画出的便是生之轻,死之贱的时代风貌,这正是重构的前提。就此,我们才可以看到,“重构”从敬畏生死的角度,以华丽的方式,也以超越生与死、实有与虚无的方式,通过复活一场死亡或死亡的仪式,复活了生与死的神圣庄严。这神圣庄严也就是诗人“精馏塔”中“混沌之物”溢出的“真相”(见《精馏塔》)。
  不论是“虚构”,还是“重构”,实际上,我们看到的都是草树以寓言将世界“展开”的方式。“展开”一词有双重意义,一种如花蕾展开为花朵;一种如纸折的小船展开为平展的纸,后者是古代寓言的方式。现代寓言如卡夫卡的作品则以前一种方式展开,因此具有诗一般的效果[5]p254;草树的许多诗歌也像花蕾展开为花朵,因此具有复杂甚至晦涩的寓意。在《户口簿》一诗中,我们便可以看到这样的复杂性。在“名与物”这一对寓言概念生动“展开”的过程中,我们不能仅仅把此诗读成对于一种制度、一个时代的批判,或者说,这种批判仅是寓言的一个表面层次,如果诗歌到此为止,那也就真地变成了一个本雅明以前的古代寓言故事。在这一层花瓣之内,我们还可以感受到人类存在的荒谬之处:罪恶剥夺存在的基础,又必须以罪恶的方式获得。这种荒谬在人类历史的漫长演进中,屡见不鲜。再进一层,我们看到这样的“秘密”:“名字存在,事物就存在”,但这并非诗歌的寓旨,因为这个“秘密”仍然停留在反讽的层面,人类文明的蛮横无理再一次成为嘲弄的对象,它离寓言中心——花蕊的距离尚远。于是在寓意即将显现的地方,诗歌又回到了寓言本身,而真正的寓意还需要我们返身诗中去耐心寻找,但不论我们发现了什么,有一种永远无法排解的忧伤意绪,始终伴随其中,这便是寓言的“忧郁”。寓言在废墟中洞察了真相,而真相总是令人忧伤的,巴洛克时代的悲悼剧、20世纪初的表现主义诗歌、卡夫卡、波德莱尔以至本雅明,莫不如此。在以“虚构”或“重构”命名与立意的诗歌中,同样具有忧郁的气质。这正是草树作为诗人,令我这个读者所敬重的,因为,真正的忧郁不仅来自真相,也来自深怀悲悯的心灵。
  此外,在草树诗歌中,有一些频频出现的寓言意象,很值得注意。比如“镜子”,这是中国古典诗歌最具审美功能的意象之一,总是与个人的容颜、光阴、功业联系在一起。而草树打开了它的另一种功能:审丑,用它来鉴照世界和时代的本相。镜子原本所蕴含的个人感伤情怀,被时代普遍的忧伤所替代。另外还有“铁”这个寓言符号,在诗中化身为铁条、铁栅、铁门、铁笼、铁链、铁砧……,它僵死的形体、冰冷的质地,易锈的本性以及密布大地的事实,都具有丰富的寓意。细心的读者可以藉此进入寓言书写的复杂或晦涩。
  草树近些年出版了两部诗集,一本是《勺子塘》,一本是《马王堆的虚构》。一个多月来,这两本诗集一直摆在我的案头,但我无意对草树诗歌作整体的描述。一是因为这两本诗集中的作品所显示的风格变化很大。《勺子塘》近乎一部缤纷的风俗画卷,不管是人物、事物还是风物,都似乎放纵地徜徉于无情的现代性野兽君临之前的爱与和谐之中。或者说,它有着现代的形制与企图,但尚未摆脱前现代的意识与视角,在“下河街”、“勺子塘”两卷中,潜藏或显在的危险与真相被刻意地或下意识地回避了,直到“在河池”的城市审美中,现实才得以闪现一下它那黝黑的魅影。到了《马王堆的虚构》,甜蜜的乡愁在诗集开篇的“白光”中便消失了,理性的沉思与寓言的视角取代了牧歌式的浅吟低唱。但从整体来看,在现代性反思、语言本体论以及经验惯性的综合影响下,这部诗集仍然朝着多个向度打开,比如诗意的(伦理之爱)、玄思的(语言本体论)、寓意的(现代性的反思)等等,对此进行分析并作整体地描述将是困难的。二是因为我作为读者的个人倾向。在我看来,以《虚构的审讯》与《马王堆的重构》为代表的系列作品,更具体验的深度、视野的广度及反思的高度,它们从内敛的“下河街”、“勺子塘”或“河池”的小建筑中破茧而出,直面整个时代与时代的废墟,既获得了想象的自由,也获得了心灵的超越。我以为,在草树的诗歌中,这些寓言化的作品更具鲜明的风格倾向,也占据着最重要的地位。因此,本文避难就易又以偏概全的论述,实际上正是以这些诗歌作为潜在的讨论对象。这个多余的交待,同样出于我对作者及其诗歌的敬重。

注释:
[1]本雅明《单行道》,王才勇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3
[2]本文所引诗歌皆出自草树《马王堆的重构》,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4
[3]本雅明《德国悲剧的起源》,陈永国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9,另参见李双志、苏伟译本《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1
[4]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3
[5]本雅明《本雅明文选》,陈永国、马海良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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