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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草树:精馏塔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3-09-15  

草树:精馏塔



题记:

  2005年大学同学二十年聚会,一同学谈及往事,把难忘的校园时光比成一段“停留时间”,而“塔板系数”在他看来,好比本科四年老师传授给我们的方法论。作为化学工程专业范围内的同学,每个人都感到他所言及的精馏塔的两个重要参数,有了某种诗意。这种林立于炼油厂的设备,是由一个高高的圆柱和内部层层的塔板并配附冷凝器构成,依据化学、物理学和热力学原理设计,可以在不同的塔板上根据石油不同组分的物态临界点,使之汽化、冷凝,得以分馏。
  2009年,和诗人木朵在谈论诗歌时,我谈到了精馏塔:它的具有某种“现象还原的功能”。我也意识到它的两个重要参数“停留时间”和“塔板系数”有着某种更深层的诗学意义。
  2010年,和诗人格式的访谈中,我谈到了“停留时间”和诗歌声学意义上的“停顿”的关系。
  多年思考,一朝得之,遂成此诗。



1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闪闪发光的精馏塔
含着诗学的奥秘。
从最高一块塔板,空无处,气体凝聚成形,
犹如树叶凝聚着早晨的大雾。
阳光下小猫奔跑。
露珠发光。它的内部
一切都秘而不宣:汽化,冷凝,停留——那馏出物
仿佛从一个家族的脉流
涌出,从母亲的子宫诞生
从晦暗不明获得了自身的结构、形式。
但它,还不像婴儿
报给世界以啼哭
只是一个表象,是一个词语从一团混沌
脱出:像一个幸存者出现于
一片瓦砾之中。
那冒着人肉气味的烟囱熄灭以后。
倒塌的房屋。横陈的尸体。他是唯一逃出
最后一个携带真相的人。

经过精馏,馏出物或馏分
分子结构上砍去了芜杂的枝丫。
词语,不是削弱了意义而是
腾出了内在空间。好比这样的一天,
一个背插牌子的人被押向郊野,
他的身旁是绿军装的、荷枪实弹的队伍,
后面是围观的群众、灰色的原野和远处水库大坝
石灰撒成的标语。
世界辽阔,却不再有他存在的空间,而他
以一个人紧闭眼睛的绝望揭示那枪口深处的空间
和它的巨大的黑暗。

2
最后的停留即转化:液体到了临界点或
一个人到了大限,
汽化,一个人化作了冤魂,在大地的草木间游荡
在历史的空白处敲门
在时间的冷凝下,慢慢还原他的本质:人。

停留即停顿。枪响刹那,所有的一切
进入停顿:红袖章或围观者。
唯刽子手像失控的音符。
唯群山沸腾像另一个世界的副歌。

停留时间即是时间敞开的空间
容纳了所有年代的晨钟暮鼓。
它是寂静的:寂静的悠远。
它是冷静的:热烈的冷静。
一个时间的豁口给予语言以翅膀:
大海裂开,隐隐露出鲸的雷鸣之脊 

3
潜艇部分的露出,或衣领微开
正是歧义生成点,是美学趋于色情的
令人玩味之处。
T台上袅娜的“清凉”,红毯上
过于焦虑的乳房
不懂这一块塔板的秘密:它的系数
决定着一种神秘的张力,遵循着
“文约而事丰”的古训,
——也不是你挑灯夜战可以演算的,
不可预先设定。

语言之流,起了波峰:那显和隐晦
那冰山一角和茫茫大海。
丈量那高于的部分吧:此刻,不是此前,此刻
一群鸟突然爆出树林——它们
远离那斧子的距离。
一只乳房喂进一只小嘴
那饥饿之年的边缘,爱触及了多深的深度。
当白绫勒断马嵬驿一个骊句,短了部分
长出了多少?
挖掘机咯咯咯,碾过“不平”的身体
它在世界隆起的部分被抹平。还剩几公分
残留于黄沙之上? 

4
圆形的塔板,不是以铁而是以身体为边界
循着直觉而延伸。
小如一叶荷叶,缀着露珠和蛛网,那飞临的蜻蜓
携着飞机的轰鸣。

大如一个广场:坦克和大炮,整齐的正步,飞机
从上空飞过,从那里我淹没于
混合物的海洋:珊瑚微微闪动。

无限于不断延展的地平线:落日金黄,
和我永隔一段奇异的距离:西藏新疆之近
并非近于湖南湖北之远。

层层的塔板,断裂的梯子,
宜于想象,不宜攀爬。
比梯子延伸更远,至天堂,至地狱,平行可穿过
摩天大楼之间的深渊。
而其结构如此简明:垂直排列,拘囿于一个
高高的圆柱。 

5
每一次塔板上的腾跃
伴随着恐惧,因腾空无着而绝望。非高台跳水
而是一个人的肉身面对推土机的绝望
小草面对割草机的绝望,一头羊面对尖刀的
绝望。多次的绝望,
推动着临界点的到来,澄清了事物
内在的结构。使内心
形成坚固和柔软的两面。
坚固的愈加坚固,柔软的愈加柔软,一如
流水的漫溢形成堤岸:杨柳依依,昔我往矣。
今我来兮,河床干涸,卵石累累,喊一声,
河依然能水汪汪?

塔板上的眺望
消解着恐惧。反复的绝望,
铸就起跳的完美:舰载机14°仰角一跃
经历了漫长的“观”:
观看,有别于
大街上人群之于车祸,不同于
刽子手之于受刑者的正身。
不是光学仪表的看——
是眼睛的看、耳朵的看、鼻子的看以致
五官、意识和整个生命的看。
而观照,犹如照壁,于那空无中
照见来路上的鬼并让它现形
因现形而退却。

童年的山坳、命运的
重大转折点或历史的紧急关口,
塔板上的眺望,因它们的重叠而抬高
或降低了视线:高至寺庙的飞檐
低于蚂蚁的路径。
此刻的视野,是诗的视野:
一种神秘的、将“我”纳入其中的独特景观。 

6
临界状态方见“英雄本色”。黑色的液体
化为无形:气体,在每一块塔板上凝聚、分离,
再凝聚、再分离。
从集体中分离出“我”。
从记忆中分离出情节。
从死去的历史再次分离出活生生的人物
——昨天我对他说,你有这个时代稀有的品质:仁义
但不可成也“仁义”败也“仁义”。
他一个憨笑,复活了羽绒服里的刘备。

从传统分离出汉语的基因:一个停留时间的空间
上方星星荒凉,星空下海子在德令哈,
屈子在汨罗。
李白和阿Q,是不同的“精神胜利法”。
六月坦克隆隆开过广场,一起爬出来
有满身泥点的汉字,有“我”。

一个共时的空间,不需要你设计的秩序,
瞬间就开启了时间的维度。
你设定的停留时间里最终馏出了乙烯
无论从分子结构或外部特征
都可以检验:一道原子光谱即让它
歧义尽失。它聚合,而成聚乙烯,通过物理学
进入生活:白色的水管,彩色的凳子。
裸身的衣模——以冷冰冰的美注视
LV挎包的内部。
而白色粒子和他物的化学游戏
构成了多彩世界的表象。

这是另一种精馏,是精神的分子
在这里重排。是记忆在这里呈现、拼接、叠加。
是无限缩小的瀑布在这里跌成生命的景观:
那花朵,那周边荡漾的树木,
那岩石上嘶嘶的喘息声:如一头奔腾的马突然站住
如黄昏大海离开的沙滩……

7
与塔楼里早晨的电梯不同。
也不同于树上的苹果。
这是另一种“万有引力”,
服从于内心的召唤。停留,跌落,任意而又偶然,
也许不经意就到了另一个维度,
一个鬼幢幢的世界:赤膊的,脱裤子跳跃的,
戴着锁链唱歌的,而阎王,在铁门与铁门之间
在铁笼上面的走廊上,高于青峰和白塔。

这是真正的“自由落体”:在第几层?
古老的声音。最新的日出。这一切构筑的
并非一个陌生的世界:比我们每日走过的小巷
更亲切。寂静里响起
永恒的鸟鸣和温暖的低语。

老杜捻着胡须
低吟而来;东坡拄着竹仗,扬长而去。
他们并非陌生人。 

8
这穿越时光的行程,缓慢而急速,
仿佛白发的旅人返乡——在山岗上驻足
或在平原上奔跑。这行程启动于
一声召唤,还是一个按钮?
树林里,树瘤纠结。象形的字,汉字
如同多年前留下的记号
不断改变行走的路径。那看似垂直的运动
直线,却充满曲折、起伏

偶然长久的停留,是因那瓦顶上一团火焰
哔哔啵啵坠了下去拟或一顶高帽将一个人
反向拉上了高台,甚或
一顶乌纱从一个妓女赤裸的屁股下
发出破碎的声音?
啊,小口露光,轻轻荡漾,
岸上人群纷纷跳水,溺在夕光里,像挣扎
又像高潮的蠕动。
这混合物的世界,“我”之破茧而出
需要怎样的腾挪? 

9
亲爱的化学工程师先生,我知道你
怀着上帝一样美好的愿望
设计的每一块塔板都是平的。是这混合物的涌流
涌现了不平:波峰上站着时代的主宰者,
接受闪光灯不断的检阅。
而不为人知的波谷,积聚着卑微的事物
宛如落叶:不能停留,不能自主,不断淹没
又浮现,只有正午垂直的阳光在他们午睡以后
深入低谷的悲凉。

永远没有“风平浪静”:法典
亦沉浮:其厚重不足以令其不浮
其严密不足以令其不沉。
像精密的探测器,不断发出嘟嘟声:这不断的占线
这不断的反被超速发现的发现。
这嘟嘟嘟嘟不光是法院大门口的红外线
不断对“不轨”发出警示,
A露出了尾巴,B留下了把柄,C的鞋子
潜入了沙子。
AC,到Z,从一部百家姓囊括的古老国度,
在孩子以外,在树木花草以外
在理想和初衷之外
每一个符号引发着嘟嘟:嘟嘟
后现代的语言,其声音的形象,任意地
和每一个符号的指向发生着关系。
嘟嘟嘟,这任意性的嘟嘟,牵出了AB
C深藏于某酒店一道肉香的缝隙;
抓住了H,行刑者的背后却站着K:眼神镇定,
一只乌鸦的投影掠过他的眼球;
S手拿法器。一页翻过,倒下了,仿佛一个浪
将其打入世界的另一乘。

充满不平的混合物,粘滞,混浊,
需要反复分馏。分馏。分馏。馏出一份
轻盈一点,厌倦和愤怒
减去一点。那最后一块塔板将是我
还原成“我”的位置。

10
最后一块塔板所在
像一个深渊。朝着那深渊
跌宕,停留,跌宕。
一座又一座遗址慢慢呈现:破碎的青瓦
归于鱼鳞状;沉寂的火塘,重新冒烟。
马王堆,低低的檐廊传来仕女的笑声。
马楚比楚,深深的峡谷响起印第安人的鼓点。
长城的断墙闪过孟姜女的裙袂。
紫禁城的砖缝透出老慈禧的咳嗽:一声咳嗽
神州草木颤栗。

跌宕,停留,跌宕。
馏出,收纳,馏出。
甩掉孔子的外套。放下卡尔·马克思的鹅毛笔。
栎树下,和老庄坐一会儿:那鲲鹏之鸟
何以能背负青天?
菩提前,问问慧能,反复擦拭,那明镜何以总有
拂不去的尘埃?

11
跌宕。停留。裙腰微开之美学。
亲爱的工程师,你苦心计算的塔板系数
不足以区分那混杂过于石油的“混合物”。
预先设定的停留时间,其长短
也难于精确。这里的一切处决于一双手
对一块石头的抚摸和唤醒,
处决于耳朵对沉寂已久的声音
敏锐的捕获。

这是时间的细流。
流淌吧。任其跌宕、停留。
一滴停留于树枝上的露珠
扶正了湖山和建筑。
一阵冒泡、咕哝,不必留存那逸出的:
它会再次冒泡、咕哝,在另一个临界点归来。
静静接住那馏出的:其纯粹,其“供述”。
静静,而不必发言。

12
停留可以蓄积美。
雾气般的幻觉可以出入各个时代。
大雨过后,山峦之间起了雾霭
丝带,缠出了柔美。
雨声零落。鹭鸶点亮了涟漪。
枪炮声偃息之后,
那尸体之间的幸存者,看见了蓝天之蓝,蓝之永恒。
而在一个孩子面前蹲下,就几分钟,
石墙上迎春开放,天空
出现了鸟群的斜坡。

停留,只在一念,美跑步前来。
可能和不可能的相遇
有了相遇之地。
长河落日。美人迟暮。

13
这是空间的诗学,是无数块塔板搭建的
无数个舞台。每一层都在演出。
一次跌宕即是一次突然的串场,带来
长久的震撼:性工作者方言的呻吟
忽然遇上方言的镁丝燃烧;
一个人在主席台行走,一仰之间
落入了深谷;蚂蚁遇上了大象的脚掌;一屋的
窃窃私语,被语义相关者闯入;
被潜规则的胁迫的手,迎来咔嚓一声:
手铐和铁锁,显示着规则的正大光明;
一只鸟窜进黑暗中的窗户;落网的鱼
盈盈出水刹那,正是最后时刻——偶然的事物
来到必然的时刻——这一刻犹如炸弹爆炸,
空间,消散着它的硝烟;
犹如橙子狠狠砸在玻璃上,时间
扩散着它的汁液和疼痛的眼色。

这一刻,那空中瞬间的轨迹无比真实。
它的真实性远大过长期的“理所当然”
和惯常的“我早已知道”。

14
神奇的精馏。每一次塔板上短暂的停留
长过一生,
长过一部浩瀚的历史。
——一滴液体里有一个神奇的阿莱夫,
一次跌落里有数个朝代的更替,
一次合流里有黄河的合唱、长江的号子。

这屋檐水点点滴的运动
朝着一个垂直的方向。
这长长的时间之点滴的队列——纵向的队列
不是硝烟弥漫的上海街头
为着一勺粥、半升米的队列:沉默
间或爆发出一阵孩子的哭声;
不是廉桥供销社窗口向大街延伸的队列,为了几尺布
或两斤煤油;
不是后现代的火车站检票口
古老乡愁的队列:间或一个身影
翻过了不锈钢栏杆……

一个自我辨析的队列:
从那氤氲的现象之上
我朝着“我”下落。
一个寻找落脚地的队列:从那
深渊般的底座上寻找一把大理石的椅子:清凉
而又有人性的温度,稳固
而又有自由的灵动。
一个以纵向的形式游行的队列:激情,活力
源于那最深的召唤——从那召唤里
获得翅膀。

15
最后一跌缩至了地量。
所有的事物要落地,接通“我”。
这一块底座上的塔板,在这里
我回到了“我”:清澈,而有鱼,而能
随物赋形,
清晰,而有血脉的图谱和“史学”的气质。
确凿,凝练,可以分辨又充满歧义。

多次的跌落,反复的绝望,
依然保留原初的的恐惧。
这恐惧,是平静的恐惧,是母亲
在屠宰牛羊现场的叮嘱:不要叫人的名字。
无所畏惧的人,嗓门大开,胳膊闪亮,
听不见牛的那一声闷响和羊的
一声中断的咩——
不知敬畏“群山合拢,流水喧响”。

树枝熊熊燃烧。灰烬撒入大地。
三月,草木又葱荣。轮回
或又从这里开始。
跌宕和停留,跌出存在的轨迹,
留下返回的记号。
这是垂直的旅程,朝向大地,
朝向爱的再次升腾。
这也是预先的拯救:当这闪闪发光的精馏塔
倒塌,在巨大的坍塌声消失以后,
“我”,必能从那倾斜的塔顶爬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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