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攥住空无的手心,仿佛随时又将
失去。与秋天堆叠着一颗颗
饱满之籽的石榴不同
他们的错误,毕竟不是一座紧绷的壳
在这渺茫人世,再难敛住每一颗叵测的心
* * *
如何指望从虚空中结一枚果,又如何
指望在果实里隐遁。整整一个夏季的劳顿
仅仅将秋日刨得更加
椭圆,刨得更像一盏容器
而冬天,我们仍将返回词语的空壳
* * *
瓢虫轻率的错觉里
盘坐枝头的
乌鸦是天空拆下的旧零件,它们组装埋向旷野
的棚舍。而此刻,这只突然造访的瓢虫
恰巧从错觉里御下无用的盔甲
* * *
割草机在一小团暮晚的雾霭里散了架
整修一新的草坪露出小蛮腰
酣睡中,小镇像一座无法停顿的大海
有人开始用梦境网住她的呼吸,有人却将劳动的
余香赋以灵思的形式感
* * *
天空怀揣的石头,不是河滩上流淌
和飞翔的石头
而是秋日的枝头乌鸫的一颗结晶
最初我还以为这仅仅是个浅意象
但它却压垮了整座森林,以及它的穹顶
* * *
每天,我驱船去湖面整理朱鹮的残骸
将他们松脆的遗骨束成一堆。他们周身曾布满
硕大的飞翔,现在都已卸下
像返世者脱去雨衣,一脸恍惚
长久伫立门外,等待着敲门人的出现
* * *
我为宿命的词语耽搁太久
竟忘了归途于何处转折
歧义擦亮的马
在脑颅内奋蹄疾驰。而天上盲诗招魂
地上浮垮的人心却将一把雪,撒向滞留我眼中的漆黑
* * *
树冠上回望旧天堂的史蒂文斯,薄雪照彻他
内心居住的一群乌鸦。它们只是他词语里的
衍生物,尾随他,驱使他
越过有限之年
去发现人间新掘的一座座枯井
* * *
衣架上挂着四月的一天
踝骨膨大却又崩塌于明日的旧轮廓
而我在屋后种下另外的花草
取下一副假牙套,专心吃掉整个春天的口吃
此时的街上,成群的人正试着返回驼鸟自身
* * *
当年,因为年事过高
我不能确认,容器为何物所充满
为何物扼腕后又赢得憔悴,赢得粉身与碎骨
但,这毕竟是可喜的。就像无用的万有引力
因为它自身的原因溢出物体,是存在的
* * *
晚霞已用去它寡淡的一半
恰巧替代中年人提前用去他不可用的垂暮
他似在虚无里煮过
一般,但仍不舍得闲度每寸光阴
努力将垮掉埋进体内,像突然的节奏
* * *
有段时间,我对一日三餐有所疑虑
但也并不顾忌其中的清淡
毕竟是它,在浇灌着我的晚年
仿佛暮春里的冥思与苦想,有垮掉的念头在加固
也惟有它,加固中让我为这周身的缝隙所饲养
* * *
世界一贯荒谬,如柳丝筑成的午后的牢笼
某日,它允许我对另一世界寄以半真半假的憧憬
瞬间又变得不可信,不可捉摸
难不定又有新的牢狱筑成
在镍币抛向半空,或柳丝诋毁的湖面时
* * *
阅读是为了取悦翻新的旧知识
如一日三餐的余味,偏就有着不着边际的神示
但,经验毕竟是酸性的
目睹必然无所依附
每日,我们皆在这不可靠中耗尽
* * *
“上海的文字。”*他说。但她仍不寄以希望
她曾写到陷在词语里的一场对话
她将词语描绘成迷途。当然——
在一座疲倦的城市上空,所见的一切皆有可能是迷途
就像一场对话,由“思虑”展开后逐渐步入妇道
*“上海的文字。”——摘自萧开愚为丁丽英诗集《聚会》所作的序。
* * *
骤雨急止。雨水赠我这深夜里的不可相见
赠我青冈与松冠上突然的墓冢
这青冈与松冠,远远望去:青者愈青,翠者愈翠
但它们是多余的。返回雨水是多余的
随雨水的崩溃一起到来的哀思,也是多余的
* * *
难得遇见诗神眷顾,内心溢出恍惚
彼时,迷途的行人纷纷披痂,却仍嫌身轻
轻,是因为一切减去了“一”
仿佛每日的诗意筑成的四边形,猛地被削下一角
你看,她所怜惜的我,不少却反而多了
* * *
空气中尘泥皆染上谬误的属性
时时欲将柳枝毁去
这世上,柳枝是不可塑的
柳枝的身段和它柔软的禀性也是不可塑的
除非用折断的“善”加固它时时垂向湖面的恶果
* * *
我曾是这湍急的镜中失题的那位
你们来拜访,仅仅因为时间带来了重重疑虑
是的,我的回答恰巧是无心的
你们镜中所见的那位
也并非一定存在过而我曾经是多么的爱你们啊
* * *
柳枝吐出闪电。阴翳吐出无柄锤子
阴翳吐出的脑袋坚硬,脑袋里腐烂的思想
比脑袋更坚硬,简直就是
闪电割下的悲悯,和无柄锤子击打的心头之善
每日,我们用口舌之粪浇灌着它们
* * *
给回廊一个无穷尽的形体。顺便给
语言经过的这座果园以法则,给即将脱眶而出的
累累果实以秘密的果核。或者
你可移步至回廊极目处,自亏损的镜中钓出
衬底的造物主。他,已被酿造的甜所拒绝
* * *
鹤在树冠上踏雪而去,如来时般绝尘
但鹤:我们仍未尽兴,而你也不见得有多销魂
在枝头,一群神秘主义者触摸到了
你身体里斑斓的死亡
鹤:这颗囫囵呑下的死亡,是在喂养天性吗
* * *
风蘸着干枯,写下秋日之急就章
秋日:有人即将步入他的往昔,成为他人的素像
而往昔教会他告别是
一门学问。如今,无人能知告别是一门
古老的学问,如风之不解秋日巨大的隐情
* * *
我将玉液琼浆注入了小愁河,将未了的春风
注入一位醉汉破烂的咽喉。他在长堤上
掏出体内发烫的钥匙,看见它锁着白日仅有的欢愉
他想,若能再坚持一会儿多好呵
他便可与对岸那位,交换片刻的存在了
* * *
生活的秘密嘛,从道理上讲,多半来自
神的诋毁。因此你别靠它太近,若即才是妙处
就像绯闻逐臭,龌龊不见得真有多少咸味
假相也不是双面胶。惟有从深渊
走来的人,才熟悉神一生背负的污点
* * *
梦中遇见一只豹子*。梦见它
酝酿一场年老的风暴
梦见豹子在风暴中一点点减少,减至一个念头
此刻,我们蜷伏在卡夫卡的念头里
梦见了另一个里尔克,和他似是而非的乡愁
*“梦中遇见一只豹子。”一一摘自小说家阿乙的《世俗练习17》,此诗献给他。
* * *
树冠上鸟窠愈加黝黑。建筑在树冠上的一座座坟墓
我们即将到来的死亡,把它们擦得愈加黝黑
我们躲在一颗颗黝黑的死亡中
如一只只骨灰里醒来的
孤鸟,在努力扑向耳廓深处熟透的铜钟
* * *
不可能比薄霞里的相见欢更简单了
这么说来,他获得一夜悱恻,也是可以不需要体力的
只是他仍有点琢磨不透
向晚时分,他借幽会赢来的教诲
能为她的哪些替身,解开心头被交换过的疑虑
* * *
深渊在身体内徐缓形成
但又如何觅得源头,它指向迷途者额角的一颗星辰
在深渊的四壁,他们相互辨认曼妙的未知
如身体内蒙昧的灵兽
偏要拒绝正道的第二次邀请
* * *
我偏爱光影里凌乱的马蹄声
赛过从诗中捕得感叹词
而,骊人用它在剥开的核桃里唱着时光的骊歌
人世间果真有那么多不能忍受的幸福呵
旧时的竹马“嗒嗒”,它暗自踏枝而过
* * *
我信奉时间是锥体的。锥尖的想象力
还仍是酿制的蜜
它神性的糖份多了点玄思之酸
而玄思正可用于消磨,将锥形身子磨岀快乐的齑粉
一边又为失而复得的虚无,上了瘾
* * *
春风情欲般唐突,塞满雨水的小骷髅
翠微湖由内而外涨破了韵脚
白面书生吟残诗;后持壶吹萧,吹的是镜中旧影
有人终将窥得一幕:湖底他凿开自己的泥塑身
十年前囚住的狐狸精仍在,但已煮成多汁的琥珀
* * *
一盘多虑的青梨,令餐桌翻卷而来
在递向我的途中把核毁去。而
它们传统的皮去了哪里? 它们的肉又为何近乎于真
最需要确认的,是拿什么用来
比作它们哲学的骨头,在我坐向餐桌成为陌生人前
* * *
如何突破障眼法?登高,据说也“无非自取其辱”*
那么掘地。但掘地而去的鼹鼠如立法者一般孤绝
人群中卓越者,大抵也如此。
上一次他们用莫衷一是加固了垮掉的知识
本次,他们将自己固定在锁眼内,真假莫辨
*“无非自取其辱”——摘自陈先发《街边的训诫》。
* * *
我在他眼中看见欲飞的雨雪。而在
脸庞背后,一架钢琴将内心停顿的大海再次弹起
这个早晨,独行客穿过绷紧的闪电降落我的窗台
我在他眼中看见满世界的白痴
涌进公园,寻找一只叫爱情的动物
* * *
从蝴蝶开始,我要写一首毕真的诗。结句里
我写到它万变的妖娆,和它的一瞬间
玻璃暖房内,它甚至可以绕过群山和群山
之巅的森林返回精准的首句。就像我精准地写到
窗玻璃上划过蝴蝶的尖叫并将蝴蝶吞下
* * *
一旦洞察到昼与夜是怎样完成的,我便会想
那完成的究竟是什么? 但又永无有唯一合适的词意
可以言及。有一个“叶芝式的长时间沉默”*
也不可以言及。就像整部世界通史
因为太短暂了,昼夜之间已全部安排妥当
*“叶芝式的长时间沉默”——摘自柏桦《等待》。
* * *
“我为某些巧合向你致歉。”今晚我在写我的前世
却发现,这正是你此刻所经历的一切。“不是
巧合,而是你再次来到。”你扶着四壁,大汗淋漓
纸上,我一直惊恐地看着你如何解开因果劫
时不时还用春秋笔法,将溢出体内的自己锁住
* * *
天堂总是双倍的,但在一只佛法僧看来,却未必
它蒙昧的算式里,方即圆,有亦无;所谓“双倍”
其实是在一点点减去。
以此类比,我想到函数里的庙宇
在佛法僧的眼中换成天堂,它是否仍是伪造的
* * *
清晨。窗台上一只黄鹂曼妙地鸣叫
将我引向长眠者慎密的思虑
他思虑:世界停留在何种形成中
才会使一只黄鹂,不至于被自已的韵律所捆住
仿佛负责语言的一个将不负责任的一群视作牢狱
* * *
将果实中原本存在的死亡拿掉试试
将它从枝头坠落里的匀速脱下来穿在我们身上
将甜的仁、苦的藤绳比作同一事物
将头颅剖开。就像它将镜子内的呼吸挪作他用
将它无故走神的概率,降至最小
* * *
我打算在下一章节完成我的时间简史
此前,多余的他者将尽可能被我刪去
始终未至的也应被刪去,还有无法回到原位的
看上去似乎一切皆如我所愿
然而,舌苔下肉感的霍金却安静仿佛一座陷阱
* * *
在一群虫豸中我寻找过那只蛀了牙的
它吃掉半颗汉字,拉出哲学的干粪。而哲学多半是可疑的
像一颗完整的汉字,一半会意,一半象形
那么,究竟什么才可为我们赋形
是干粪中易辨的蛀牙,抑或脱落的舌头
* * *
梦魇送来现实。我亲见有人倒垂檐下挂点滴
液体灌进体内迅速形成一座废掉的大海
废掉:往往是诡辩者的托辞,有点察言观色的味道
但对于痊愈者来说,或可一用。因为
梦魇中,现实随时都有可能变成医院的废墟
* * *
独眼的群峰安静下来时,松柏才从树瘤中
弹出另一只眼。它看见,诸神在穹顶埋头凿光的工作
而他们中间那位携斧的痴呆者
混迹于庞大的思想,并向着群峰安静的黑暗
喃喃自语。仿佛惟如此,他才能得以拯救
* * *
垂暮之年,我开始爱上柳枝赋予虚空的形式
半真半假的春风因此脱颖而出柔韧的身体
有人看见其中有魔术。有人只是
闷闷不乐于这组魔术为他带来的后遗症
而我察觉到,柳枝普遍沾染春风无度的习性
* * *
玄思那么大,冥想那么无边,在它们
形成之前,如何描绘?一上午,我为此被消磨殆尽
事实上,这仍是一个语言如何开始的问题
仿佛一张存在于身体的皮肤
我不得不每天携带着它,如候鸟过境
* * *
在镜中,时间快速进入弯曲的轨道
并炼就它神性的蜜,似乎在证明
宇宙是无数的,无数的宇宙是可以繁衍的
但我觉得,在时间弯曲的轨道上
镜中皆如绝句,自足而又近乎幻灭
* * *
有一根无辜的刺,充满我孱弱的身体
仿佛巨大的悲悯耸立我心头
每天我努力从体内把它拔掉一点
每天,我从这隐藏的疼痛中醒来
似一颗核枣,从开裂中获得无上的觉悟
* * *
我已习惯用极简的方式阅读时间之书
或许,我之前的某位,在提前到来的结尾草草收场
而我用熟悉的口气
把他所遗漏的重新描绘
仿佛熏风拴住侧身而过的枯枝
* * *
是伟大的偏见,使存在之物得以确立
但它同时陷于两难:这软塌塌的辩证法或者方法论
终将令它沾染人类的陋习
因此它竭力想长出焦黄的尾巴
为了有早一日,它可以轻意甩掉它
* * *
一座城市经过它自身的黄金分割业已筑成
它的底部包含了博尔赫斯发明的宇宙
而霍金计算过的一组函数,又赋予它莫测的轮廓
惟史学家从未相信过它的存在
对于他们来说,世界是建在时间上的
* * *
我松开骨头里洋溢的大海,临窗而立
我在想,空气中弥漫的另一座是否已将它认出
那么我喉咙深处咳出的那座呢
还有,我脑中正迅疾撤离的那座呢
它们或许因我而安静,仿佛赋得新诗篇